時岳紅
萬歷二十五年,張岱出身于仕宦家庭,早歲生活優渥,久居杭州。明亡后,張岱避居剡溪山,將亡國之悲和對大明之念悉注于文字之中。本文旨在通過對其《〈陶庵夢憶〉序》的淺析,探求蘊含于文字中的深情。
[一、一片癡心對明月——寫作背景 ]
“陶庵國破家亡,無所歸止。披發入山,駴駴為野人……作《自挽詩》,每欲引決,因《石匱書》未成,尚視息人世。然瓶粟屢罄,不能舉火,始知首陽二老,直頭餓死,不食周粟,還是后人妝點語也。”
張岱是明末文學家、史學家,精小品文,工詩詞,是后人公認成就最高的明代文學家之一。張岱還精于茶藝鑒賞;深諳園林布置之法;懂音樂,能彈琴會作曲,茶道功夫頗深,并具備非凡的鑒賞水平,對戲曲的編導評論也追求至善至美……
這讓我們不禁感嘆,張岱真乃多才多能的復合型人才! 但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這樣的張岱,明亡后,居然過著“甁粟屢罄,不能舉火”的窮困生活。這是為什么呢?文中說“陶庵國破家亡,無所歸止”,國破了,家亡了,還有才學傍身,任怎么說也不至于無處容身無法謀生吧。顯然,這里的“無所歸止”,主要指一個心系舊朝的遺民靈魂上的無所歸依。對大明王朝至深的情結,讓張岱毅然選擇“披發入山,駴駴為野人”。當然,如果張岱僅僅似伯夷、叔齊避居山林,不食周粟,餓死守節,那么這也只能算是一種效仿,倒不如直接以身殉國來得痛快。難道不是嗎? 既然有遺民的氣節,要么“快意恢復”,要么“舍生取義”。就“恢復”而言,張岱也曾追隨南明魯王以圖復興,但他很快看出這個小朝廷沒有希望,就在嵊縣(今嵊州市)隱居起來,從此再也沒有接受南明的征召。恢復無望,那就舍生吧,“作自挽詩,每欲引決”,臨終遺言都寫了,連墓志銘也寫了,就只差以死明志了,但張岱終究沒有走這條路。這又是何故? “余之不死,非不能死也,以死而為無益之死,故不死也”,“因《石匱書》未成,尚視息人世”,可見,張岱之不能死,在于修明史《石匱書》,這自然是比死更有意義的事情。
歷史上,隱忍茍活的并不只有張岱。還記得臥薪嘗膽的勾踐嗎?以君王之尊侍奉吳王夫差,最終“三千越甲吞吳”稱霸;還記得飽受宮刑之辱痛不欲生的司馬遷嗎?屈辱地活著,最終完成“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史記》;還記得輾轉逃難九死一生的文天祥嗎?千方百計求生只為“將以有為也”……
由此看來,赴死并不是守節的最好方式,畢竟,留得青山在,才能確保有柴燒。
[二、為伊消得人憔悴——寫作內容]
“饑餓之余,好弄筆墨。因思昔人生長王謝,頗事豪華,今日罹此果報……種種罪案,從種種果報中見之。雞鳴枕上,夜氣方回。因想余生平,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總成一夢。今當黍熟黃粱,車旋蟻穴,當作如何消受。遙思往事,憶即書之,持問佛前,一一懺悔……偶拈一則,如游舊徑,如見故人,城郭人民,翻用自喜,真所謂癡人前不得說夢矣。”
張岱說:“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重情重義,是張岱擇友的標準,也是張岱個人的寫照。
明亡前,吟風弄月,癖好很多;明亡后,專心著述,潛心修史。從他的文字中,我們不難看出,他對大明的深情,竟到了如癡如醉的程度:“偶拈一則,如游舊徑,如見故人。”不知多少回,仿佛回到從前,小園香徑如舊,親朋故友暢游。多希望這些不是夢啊! 可是,憶往日徒留繁華夢,嘆今朝空余故國情。
當然,如果只是沉溺于對前朝往事的回憶,沉醉于對一去不復返的繁華靡麗的回味,那只能說張岱是一個不敢面對現實的懦夫。這樣的張岱,他的癡情,換來的最多只是后人的同情。可貴的是,張岱并沒有停留于此,以史者自居的他在深情的故國之思中,清醒地指出:“種種罪案,從種種果報中見之。”在此,我們避談因果報應,但是凡事的果必有某種因導致,則是一個通理。個人遭際如此,家國的敗落又何嘗不是這樣呢? 作者的反省和懺悔,既是其真情流露,更是史者警示后人以史為鑒的表現。
“余今大夢將寤,猶事雕蟲,又是一番夢囈。因嘆慧業文人,名心難化,政如邯鄲夢斷,漏盡鐘鳴,盧生遺表,猶思摹榻二王,以流傳后世。則其名根一點,堅固如佛家舍利,劫火猛烈,猶燒之不失也。”
作為一個文學家,著書立說,傳名于后世,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何況張岱還是這樣一名特別多專多能的全面人才,一直忠于前朝隱忍修書。單憑他的小品文、他的史書、他的茶道、他的園藝、他的氣節,任何一點,都足以讓他垂名。但提及創作,他戲謔地說“余今大夢將寤,猶事雕蟲”“慧業文人,名心難化”“其名根一點,堅固如佛家舍利,劫火猛烈,猶燒之不失也”,言自己著書寫文,亦是文人好名之舉。
對于作者的調侃,我們自然不會當真。張岱是一個淡泊名利的人,又是一個有情有義的癡人。他的《陶庵夢憶》,大多是親身經歷過的雜事,將種種世相展現出來,如茶樓酒肆、說書演戲、斗雞養鳥、放燈迎神,以及山水風景、工藝書畫,等等,構成了一幅明代社會生活的風俗畫卷,可以說是江浙一帶絕妙的“清明上河圖”。其中雖有貴族子弟的閑情逸致、浪漫生活,但更多的是社會生活和風俗人情的反映。可想而知,如果沒有對大明無比的深情,怎么可能有如數家珍般細致的呈現,又怎么可能有甘愿傾注畢生心力的付出!
[三、遺民淚盡胡塵里——遺民情懷]
“中原干戈古亦聞,豈有逆胡傳子孫!遺民忍死望恢復,幾處今宵垂淚痕。”陸游在《關山月》中對異族入侵并統治中原提出了強烈的抗議,表達了南宋遺民于無盡悲痛中盼望復國,又一次次淚盡胡塵的失望。有著如此意志和情感的遺民,較多集中在宋元、明清之際。這是什么原因呢?
首先,中國歷來注重“華夷之分”,泱泱華夏民族,方是正統。清初曾靜在《知新路》中說:“中原陸沉,夷狄乘虛,竊據神器,乾坤翻復,華夷之分,大于君臣之倫,華之與夷,乃人與物質分界。”明清易代,異族入主中原,在當時無疑是混亂了倫次,擾亂了乾坤,自然會招來強烈的抵制。在這一點上,張岱也不例外。清兵南下后,他深感國破家亡的沉痛和悲憤,“披發入山”,表示對清朝統治的不滿與抗議,盡管布衣素食,甚至到了“斷炊”的地步,也不后悔。
其次,故國情濃,守節不移。“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現代詩人艾青一語道明的赤子之心、赤子之情,向前代追溯,同樣具有普適性。不少遺民在經歷了國破家亡的傷痛之后,會更加懷念前朝的安定美好,會更加痛恨破壞這些美好的侵略者。滿清入侵中原的過程中,曾遭到了漢族人民的武裝抵抗,如揚州、嘉定、江陰等城,受到了當地老百姓的英勇抵抗,而清朝軍隊為報復漢人百姓的抗擊,發生過多次屠殺抗清軍民的事件,如揚州十日、嘉定三屠、江陰八十一日、廣州大屠殺,還在蘇州、南昌、四川等數十處都進行了慘絕人寰的大屠殺。清朝初年,滿族野蠻殘酷的政策,更是激起了遺民們強烈的義憤與反抗情緒。
再者,強烈的民族意識更容易喚醒文人群體的社會責任感。他們通過創作,歷數前朝繁華,痛訴眼前殘破,在滄桑巨變中,抒寫亡國之悲,表達復國之志。在這樣的文化氛圍中,一些有志之士,或積極籌劃,意圖恢復;或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或恥事新朝,隱跡山林。張岱在意圖恢復無果的情況下,沒有以卵擊石的忠義,沒有玉石俱焚的壯烈。難道張岱怕死嗎?當然不是,陳師道有言,“一死尚可忍,百歲何當窮?天地豈不寬?妾身自不容”,足見有比死亡更難的事情,那就是隱忍而活的煎熬。
為了心中的大明,張岱靜靜地歸入山林,默默地寫作,放下萬千塊壘,胸中自有丘壑。他就這樣在追憶中守護著自己的樂土,又在著書修史中確立自身存在的價值。在歲月流逝中,無論世事如何變遷,生命多么無常,抒寫大明的著作永存,這就是熱愛大明的張岱的選擇。
(責任編輯 / 王先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