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珵
面對新高考衍生的多種選擇,我們需要什么樣的生涯教育?職業生涯的實操性同個體發展的多樣性,決定了生涯教育既不能只停留在理論層面,也不能單純講求技術,而要強調學生在其中的參與和體驗。建立中國本土化的體驗生涯教育,成了不少人發出的聲音。為此,本刊記者采訪了北京大學教育學院副教授朱紅,聽她講述從關照學生發展的角度,生涯教育如何幫助青少年建立對自我的深度認知,以及明確自我與環境的關系,給社會帶來長遠的發展。
在具體情境中感受生涯
記者:目前包括您在內的許多學者,都在呼吁建立體驗式生涯教育,是基于怎樣的思考?
朱紅:在我看來,生涯教育是以職業發展為切入點,把人的生命經驗轉化成生命智慧以及對人生的深刻感悟,其本質上是關于認識自我、認識社會、認識世界三大人生基本問題的教育。既然涉及生命經驗,自然離不開經驗的獲取和轉化兩個學習過程,基于這兩個維度,美國學者大衛.庫伯提出了“體驗式學習”。他指出,一個理想的學習過程涵蓋四個環節,即具體情境中體驗、對經驗進行反思、通過反思建構自己的抽象理論、再把理論進行可遷移的運用。庫伯強調理性知識和實踐性知識同樣重要,這也構成了體驗式生涯教育的理論基礎。
我們現階段的基礎教育,其中最遭詬病的部分就是學生被孤立地“囚禁”在教室里,跟冰冷無趣的知識打交道,這些知識與學生的生活、個人體驗相脫節。體驗式學習特別強調要有具體情境的深入,通過自己的整體生命去感受,要求學生把個人生活經驗同課本知識進行關聯,而這種關聯是找到學習動機和意義的基礎要素之一。如果能通過體驗式的生涯教育,讓學生把學校中學到的知識與當下生活、未來發展形成一個強有力的連接,將對學生的深度學習、建構人生意義大有裨益。從中國的傳統文化來說,講究“知行合一”“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其實也是強調體驗式學習。
記者:在課程的實踐層面上,面向新高考的體驗式生涯如何展開?
朱紅:新高考之下,甚至新高考之前,有些學校就開始了一系列的體驗式生涯課程的探索,只不過沒有系統性提煉。體驗式生涯課程的開展可以非常多元化。據我了解,一些高中在高一學生入學前,首先面向家長進行宣講,告訴他們生涯規劃對高中學習的重要性。學生正式入學后,第一階段,一般設有幫助學生了解和認識自己、樹立價值、勵志類的課程,可以通過主題班會、寒暑假社會實踐、社團活動、心理健康課程、德育課程進行。第二階段,生涯教育同學科融合,讓學生思考,自己學習的學科同感興趣的職業、未來大學學習的專業之間是什么關系。通過學科人物事跡的學習進行了解,還可以借助科普講座,寒暑假研學活動,訪談大學校友、職場人物,職場實踐等方式。高三的主要精力放在備考上,學校結合學生狀態,開展主題講座、體驗式放松活動、素質拓展活動,均對學生非常有幫助。
記者:學校在引領本土化生涯教育時,應該注意哪些問題?
朱紅:首先是樹立對勞動與敬業精神的尊重,對不同職業勞動者的尊重。不久前我到上海參加生涯教育的會議時,一位老師告訴我,他們強調要讓學生熱愛勞動,很多家長就不高興,家長更愿意讓學生體驗金領、白領的崗位。實際上,生涯教育不應該有職業歧視,各行各業都蘊含著高科技和巨大的發展空間。同時,任何崗位都需要吃苦耐勞的品質,比如孩子上了北大學化學,有機化學實驗又臭又臟,如果從小怕臟怕累,孩子能學好專業嗎?這就需要學校率先形成導向,特別防止功利性、歧視性的生涯體驗。尤其對于欠發達地區的學校來說,一個農村中學百分之七八十的家長都務農或者打工,通過生涯教育引導孩子了解父母的職業,理解父母的辛苦和付出,是有積極意義的。
其次,建構本土化的生涯教育體系,要從傳統文化中汲取營養。生活經驗并不能直接、自動地變成生命智慧,中間的重要環節是“心內求道”,也就是自我反省。不斷向內反觀,凝練對生命的理解和感悟。
此外,所謂成事須具備“天時地利人和”,新高考給了生涯教育“天時”,而地利和人和是需要自己創造條件的。我曾到云南麗江某個小學考察,校長基于當地人對足球的熱愛,創造了少年足球生涯教育模式。從幼兒園開始,只要孩子愿意踢球就能報名,球場由學校和麗江的體校聯合建立,體校也給學校提供專業訓練。在滿足體校正常教學之外,球場可以租借,形成了可持續經營。因為地處高原,訓練出來的孩子體能特別好,畢業前夕,學生可以參加青少年足球俱樂部的選拔,迄今已有30多個學生被選進俱樂部。即便選拔不上,孩子也能正常升學,并擁有一項可以持續發展的特長。這所小學的校長堅持了10年,期間不斷跟政府、企業找資源,拒絕、抵制了很多有附加條件的商業投資,逐漸形成了自己的模式。學校要根據自身情況和現有資源設法開發,一點點積累、拓展,如果僅僅是等政策,是不利于生涯教育的整體發展的。
引導學生樹立利他性職業價值觀
記者:歐美等生涯教育成熟的國家中,中小學時期便積極開展相關規劃,如果把中小學生涯教育前置,學校還有哪些方面需要完善?
朱紅:當前在北京、上海這種教育優質資源比較充足的地區,的確有些意識超前的小學涉足了生涯啟蒙的活動,做得很有意思,但深入進去會發現還是有很大的改善空間。我曾了解過北京一個精英小學策劃的經營類生涯體驗活動,從三年級到六年級都設計了不同層次的主題內容,并和“一帶一路”政策有機融合,但包括從最初的籌備開始怎么引領學生的價值觀、如何引導家長適度參與,到現場怎樣讓學生獲得更好的培訓和拓展,都需要提升。比如活動中的問題之一,很多家長介入過多,模擬攤位剛開始都很熱鬧,然而半小時過去后,有的就只有家長在堅守了,達不到讓孩子受鍛煉的目的。
另外,學校在活動中更關注知識和技能,比如怎么融資、進貨、記賬,這些方面設計得非常好,但缺乏對孩子價值觀的引導:商品對社會的價值是什么,應該秉持什么原則經營,這些內容如果孩子在沒有大方向的情況下自我摸索,一定會受到社會流行價值觀的影響,像是怎么盡可能多掙錢、怎么掙快錢。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一些孩子把5角錢進貨的商品,標價賣30元,其實隱藏著暴富的心態。我們現階段的生涯教育可能存在一個“術日精而道日損”的狀態,需要在教育“大道”上有更多的關注和引領。
記者:針對這種情況,生涯教育應該怎樣引導學生建立正確的職業價值觀?
朱紅:價值觀的樹立需要更多春雨式的浸潤教育,依靠日常生活經驗中的滲透,而不是講臺上疾風暴雨的灌輸。體驗式生涯教育需要在活動設計中用心去打磨細節,教育者要質疑自己,不斷去探究、完善。在具體教育過程中,要明確教學目標,鍛煉孩子什么樣的能力和素養,如何通過活動達到目標,問問自己是不是真的達到了。
比如我們在做中學生夏令營時,也有生涯體驗活動,給每個人5元錢,5個人一組,讓他們用這些錢生活一天。最初的設計是想鍛煉孩子的生存能力,經過實踐發現的確非常鍛煉他們的團隊精神、表達能力、動手能力。但也發現有問題,比如有的小組就把收益全部用在吃吃喝喝上,享受勞動成果無可厚非,但其中應該有一種利他性的引導,幫孩子建立對財富分配和職業追求社會性的更高認知。我們需要向下一代傳遞胸懷天下、匹夫有責的社會性理想,讓孩子們認識到萬事萬物彼此關聯,自利與利他是相輔相成的,兩者融合在一起,才能有更加美好的社會和未來。從對教育的理解審視,教育不是摘現成的果子,只看到好的一面,出現問題不是教育的失敗,而是教育的機會。
于是在第二天的活動里,我們給孩子設計了一道題目:當你掙錢后,錢應該怎么花。對于中學生,命令性、控制性的管束手段是無效的,但可以借助問題、同伴小組討論等方法引發孩子們思考。問題提出后,學生們再次獲得收益時,有的請跟著幫忙的義工一起吃飯,有的把一部分錢捐出來,有的會給爸爸媽媽買禮物,非常感人。當我們真正尊重孩子,給他們問題和思考的機會,孩子們的純真會給成人一份出乎意料的驚喜。
轉變僵化、教條的生涯態度
記者:分學段實施生涯教育也是業內所倡導的,不同學段生涯教育的側重點是什么?
朱紅:生涯教育不單純關于人要從事何種職業,而是把工作、個人興趣、人生態度、生活方式和家庭責任、社會環境等,統合在一起。學齡前,生涯教育更多是社會角色的啟蒙。孩子在家庭里跟父母建立最初的社會關系,走進幼兒園,和同伴交往,形成對社會角色的認知,通過游戲方式,進行最初的職業啟蒙。更重要的是在家庭中,父母讓孩子學會承擔相應的責任,尊重勞動。進入小學,更多是探索和模擬,多樣化的嘗試為后面的生涯規劃做準備。初中后,孩子可以嘗試進入真實的社會職業去探索。到了高中,結合我國高中現實和高考招生制度,形成一個初步的規劃。中小學階段生涯教育的重點是給學生提供豐富的生命探索機會和經驗,而這些都是和學習密切相關的。生涯教育是給生活中一切活動賦予意義,當孩子理解了學習的意義,他們內在的、持久的學習動力就被喚醒了,學習將不再成為精神負擔。
記者:如果學生的優勢特長與大學需求、專業與職業之間不完全對接,上大學后發現發生了“錯選”,生涯教育需要怎樣協助調整?
朱紅:我們總是想要一個明確無誤的選擇,這種思路其實是錯誤的。生活本身充滿了不確定,重要的是抱著開放的態度面對這種不確定性。讓高中生做出明確的生涯規劃,既不現實,難度又很大,而且沒有必要。在青少年階段,不能要求孩子正確無誤地回答這些沒有標準答案的問題。大學改革的一個方向是大類招生,更多的是讓學生進來了解、思考后,再去嘗試和探索未來的職業。一些高中家長、學生以及生涯教育咨詢師,把眼前的事情過度放大了,人生其實有很多路口。要特別警惕過度依賴測評工具對學生給貼標簽,通過十幾分鐘填寫一個量表就得出專業與職業的定論,是一件很荒唐的事情。因此在高中的生涯教育,學生可以努力找方向,找到了更好,但如果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也沒必要那么緊張和焦慮。
腦科學里廣泛認同的觀點之一,是大腦具有終身可塑性。所以,任何時候教育都不晚。根據自己的條件、能力、資源,學生做出選擇,當條件改變了,再進行新的選擇。即便真的選錯了,失敗了,又能怎樣?失敗也是人的養料。要轉變僵化的、教條的生涯態度,擁抱不確定性,人生的道路才會越走越開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