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重現

岑燮鈞

那日，我給他們去講阿波利奈爾的《蜜蠟波橋》時，無意中瞥見多了一個女生。我頓時一怔，這個女生好像一個人！

大概我呆了一會兒，班長似乎提醒我似的，說：“她是新來的。”

“哦，好，那好，歡迎新來的女同學。”我有點兒語無倫次，一時不知接下去該講哪節詩了。

讓黑暗降臨讓鐘聲吟誦

時光消逝了我沒有移動

我重復了一遍這兩句詩，又繼續往下講，但卻講得顛三倒四。我盡力掩飾著自己，有一兩個敏感的同學，直直地多看了我幾眼。

那個女生一直看著講臺上的我，專心聽著課。她的眼睛特別大，睫毛長長的，跟那人多么相似。只是因為剛來，隱隱有點兒拘束，但卻別有一種楚楚動人的模樣。她的目光如舞臺上的追光一般，讓我遁無可遁。我一下子似乎看見了那人，而我，那時就坐在她的背后，看著她的馬尾辮，忍不住想在上面插上一朵花。

下課了，我走出教室，經過窗口時，又向里看了一眼。那個女生正回頭跟后面的男生說著什么，然后，又很快地轉回身，跟旁邊的女生咯咯笑了起來。

走進辦公室時，我跟班主任說：“你們班多了一個女生？”他“嗯”了一下，說：“你覺得怎樣？”我說：“挺好。”他悄悄說：“你關照著點兒，她是領導托進來的。”

本來，我打算批作業，卻無來由地有些意緒闌珊。一些早已深埋在地下的往事，如冬眠的蟲，聽到了驚蟄的一聲春雷，重又蘇醒過來。我翻翻課本，又隨手一扔，攤開的地方，還是今天上的一課——阿波利奈爾的《蜜蠟波橋》。

愛情消逝了像一江流逝的春水

愛情消逝了

生命多么迂回

希望又是多么雄偉

從此，她一次次地在我眼前跳動，有時，我恍惚覺得回到了舊日時光。很多次，我走進教室，她本來跟后面的男生嬉戲著，忽地轉過身來，眨著眼睛，忽閃忽閃地看看前面，又看看我，再次回過頭去，與后面的男生一起笑著，故意推翻他課桌上的一排書，直到我猛地一喊“上課”，她彈簧般跳起，還不忘向后面的男生再“啐”一下。那調皮的樣子，真是太熟悉啦！

我終于忍不住，向班主任打探她的檔案。班主任幫我翻了出來，查到家長一欄，問我：“是你同學嗎？”我搖搖頭說：“真的太像了。”

我已經很久沒有“她”的消息。盡管我保留著她的手機號，上次同學會時還加了微信。但是，一種莫名的矜持讓我只是遠遠地靜觀著，雖不回避，卻不打探，仿佛隔著一片真空，看得見對方的嘴動，卻聽不到她的聲音。

此后不久，有一次回老家，在縣城打車，都過了母校有百把米，突然一個激靈，我叫停了司機，下了車。我在校門口徘徊了好一會兒，想進去，被門衛攔住了，直到押了身份證，才放行。我找到了我們當年的教室。教室已經改成雜貨間，但是門框上，一塊高三（3）班的牌子，依舊赫然在目。透過玻璃窗，我似乎看見一個瘦長瘦長的男生，坐在倒數第二排的那個位置上。他的面影那么清瘦，那么蒼白。我想起他曾在前面女生的課桌里，偷偷放了一本有著長長名字的外國詩人的詩集……

她們長得真的太像了，連神情都像，盡管中間隔著二十多年的時光。

我開設了一門文學社團的選修課，報名單上她的名字依然在列。那一日，我早早等在了選修課教室里，在窗前徘徊，回頭，看見她與同學嬉笑著進來，瞥了一眼講臺，停下來，翻我放在上面的一本詩集。我走回講臺，她臉一紅，雀躍離開，仿佛是對我說，又像是自言自語：“這本詩集好像在哪里見過……”我忍不住道：“你也喜歡？”她搖搖頭，忽然拍了一下手，說：“對了，在我外婆家，老媽那個所謂的閨房里……”她自己先笑了。

我的這本詩集已經很舊了，是二十多年前的老書，我不知道它是否有新的版本。當初買它，就是因為看中了其中一首《蜜蠟波橋》，記得是聞家泗翻譯的。此后，我又陸續讀到過其他譯本，但總覺得不如他譯得好。

那天放學時，我看見她騎著自行車，嘰嘰喳喳地在同學間穿行。幾個男生騎到她身邊，說笑著。她忽然杏眼圓睜，嚷了一句什么，加快了速度，像一只小鹿一樣，躥出人群，飛也似的向校門口奔去。其他幾個男生起哄，一個男生卻緊緊跟上。我看著這一切，不禁有些眼熱，忍不住也猛踏自行車。我與他們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看見她與那個男生并排騎了一會兒，然后停了下來。我不敢直追過去，便拐進一條巷，探頭看見那男生遞給她一樣東西，不知是什么。我站在巷口，路人看看我，帶著曖昧的目光。我莫名地有些緊張，臉上隱隱發熱。我為自己的行為感到好笑，感到羞愧。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我在追蹤誰呢？等我再次探出頭去，她已往前去了，那個男生坐在自行車上，一只腳踮著，目送她遠去，然后轉向另一邊去了。我看見那個男生的側影，好像就是她的后桌。我不知道他們是否發現有人追蹤而來。

她在人流中，忽左忽右，仿佛一朵花在漩渦中，時沉時浮。我緊緊盯著前方，竟鬼使神差地跟著她，直到她騎進一個高檔小區。小區門口有一座橋，橋邊有一棵大大的櫻花樹，櫻花落了一地，有的飄到了河里，微微地漾著。

我在橋頭停下，悵悵地向里望了好久。我似乎在等一個人，卻又莫名地回避著她的身影。當我離開時，我回頭又看了一眼，記住了小區的名字。

讓黑暗降臨讓鐘聲吟誦

時光消逝了我沒有移動

那天翻檔案時，我其實已經看見“她”的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