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良才

我小時候熟悉的這個人,姓莫名名,人稱莫名先生。
那時還是20世紀80年代初。我所在的某省會城市,傳統的四合院還隨處可見,我家就住在一個普普通通的灰溜溜的四合大院,三教九流,五方雜處,嘈嘈雜雜,很是熱鬧。
莫名先生就和我們住在同一座四合院里,抬頭不見低頭見。這個人不僅長得有特點,而且性格也很特別,所以至今難忘。
有人說,莫名先生長得像麻稈兒;有人說,他長得更像豆芽菜兒。總之,莫名先生瘦得皮包骨頭,什么衣服穿身上都顯得不合身,卻愛將同樣瘦小的腦袋高高地昂起。他的頭發說不清發型卻收拾得一絲不茍,鼻梁上架著一副大而圓的老式眼鏡,慢條斯理地踱步,慢條斯理地說話,雖不陰陽怪氣,卻讓人分明感覺言詞間不是夾帶著火星兒,就是透著陰濕的冷氣兒。
莫名先生就是這樣一個怪怪的人,人緣似乎很好,又似乎誰都不待見他。
聽大人說,這個莫名先生在一家報社工作,還是一個有點兒名氣的詩人。他看上去似乎只有三十幾歲,又似乎快五十歲了,但單身一人是確定的。
莫名先生每天都起得很早,燒開水,沏茶,捧著被大家背后戲稱為“豬尿脬”的一個小紫砂壺,邊啜茶邊滿院子溜達,逢誰逮誰說話。
院里有個聾老頭兒,是個花匠,和莫名先生一樣,孑然一身,每天比莫名先生還起得早。聾老頭兒除在院子里種了各種花卉,還愛養鳥。
我們在床上經常聽到莫名先生與聾老頭兒談詩歌,實際上是莫名先生自說自話,因為花匠壓根兒一個字聽不見,打雷都不抖一下。
莫名先生大聲說:“傳統詩歌算個球!按部就班,了無生氣,形式大于內容,以文害意,自趨窮途末路,作死!”過一會兒,又聽莫名先生憤憤不平道:“先鋒詩,朦朧詩?狗屁玩意兒!純粹是吃飽了撐的,無病呻吟,癡人說夢!說好聽點兒是文字游戲,說重點兒簡直是褻瀆文學!”
無奈花匠充耳不聞,只顧著逗他籠子里的畫眉玩兒。莫名先生遂覺無趣,捧著小紫砂壺走開去,繼續溜達。
轉了幾圈,又有鄰居出門了。桂花和麗娜,一個出來倒馬桶,一個出來倒痰盂,目標一致,去公用廁所。
莫名先生總是先迎著麗娜靠過去,大概是麗娜身上的香氣蓋過了痰盂里的異味。莫名先生殷勤地打招呼:“美女,早啊!您簡直就是我們院里最美的花兒,牡丹花、玫瑰花、蘭草花,都在您面前黯然失色!”
麗娜知道他是個什么詩人,所以并不見怪,但也沒顯出多少興奮,只一句“說胡話呢”,就扭腰走過。
莫名先生便有幾分失落、不爽。這時桂花倒馬桶回來了,莫名先生拐過去,真誠地說:“漂亮有啥了不起?還不定什么貨色呢!老婆還是丑點兒的好,居家三件寶,拙妻、近田、破棉襖嘛!”
桂花粗黑,卻并不怎么領莫名先生的情,瞪他一眼,厚嘴唇里蹦出兩個字:“無聊!”扭著大屁股進屋了。
大凡此時,教書匠魏老師就咳嗽著,頂著滿頭銀霜,腋下夾著個帆布包出現了,行色匆匆地往院子外走。
莫名先生主動和魏老師打招呼,說的是洋語:“狗得貓令!”隨后滿面悲憫地沖著魏老師略顯滄桑的背影自語:“什么‘右派’、臭老九?好在平反昭雪了。知識分子是中華民族的脊梁和良知哩!”
魏老師佝僂的背影消失后,莫名先生就對正喂鳥食的聾老頭兒身邊的空氣說:“這種人,不打壓著點兒,尾巴要翹上天!”
莫名先生“豬尿脬”里的茶水快見底了,一間屋子里鉆出了蓬頭垢面的馬二蛋。莫名先生迎上去熱情地說:“又出去翻垃圾箱撿破爛?人窮志不短,勞動最光榮,好樣的!”
馬二蛋是個傻子,對莫名先生齜牙一笑,抱著一團破袋子走了。
這時候,莫名先生仰脖啜下最后一口茶,被我爸清亮的口哨聲吸引過去。我爸是最早倒騰服裝生意的,西裝革履,精神抖擻,其時已開上私家車了。
莫名先生恭維道:“袁老板,您勇立潮頭,財源廣進,致富有方啊!佩服!佩服!不像那個二蛋,傻了吧唧,窮了吧唧,蒼蠅蚊子都追著他跑!”
我爸沒工夫和莫名先生閑扯,禮節性地點點頭,出了四合院。我聽見莫名先生把壺蓋很響地扣在壺身上,氣哼哼地說:“什么東西!投機倒把,不就有倆臭錢嗎?”
有那么一天,鄰居都聽見莫名先生的屋里傳出很響的廝打聲。大家感到蹊蹺,跑攏去看,更蹊蹺了——
莫名先生自己在打自己,抽耳光,頭撞墻,弄得鼻青臉腫,還出了血。大家過去抱住他,問緣由,莫名先生道:“我連看自己都不順眼了!”我們瞅見他家的屋角扔著不少枯萎的花朵。
后來,不知什么原因,莫名先生搬離了我們那座老式的灰溜溜的四合院,我家也買了商品房搬走了。
從此再沒見過那位莫名先生,但又似乎從來沒離開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