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其深

改寫校史這事還得從學校90年校慶說起。那天,新上任的董縣長也來了。讓人意外的是,董縣長祖上居然和學校有重大淵源。
董縣長說:“早就想來看看了,我曾祖父也在這兒教過書。小時候聽爺爺說,曾祖父董知遠還是前清秀才,20世紀30年代還在咱們學校做過一任校長。”
校史已經(jīng)定稿,只待付梓,歷年校長名錄中卻沒有董知遠這個名字。縣長一走,校長就立馬交代我,務必盡快弄清楚,可不能讓校史鬧出這樣的差錯。早有傳聞校長將調(diào)教育局做副局長,在這樣一個關口,我作為辦公室主任兼校史編委會成員自然明白個中微妙。
校史編撰主筆是教導處的孔老師,歷史專業(yè)科班出身,曾參與過縣志編寫,有些自負和固執(zhí)。在一次召開編委會時,他最后一個發(fā)言,慢條斯理地又把他搜集、整理資料的過程復述了一遍,中間不時夾雜些諸如考據(jù)、考證等等專業(yè)詞語。最后的結論是,現(xiàn)有文字資料存缺,僅憑董縣長祖父的一句話不足采信,更何況董老先生業(yè)已作古,也無法面證。又說校史事關千秋,此事除非另有人證。
豈料校長肚里早有乾坤,倒提出了一個證人。校長告訴我們,本校有位90多歲的退休老教師,據(jù)說幼時啟蒙就是在學校的前身厚德學堂,也許從他那里可以得到有價值的線索,我們應該盡快聯(lián)系這位老先生。
老先生已隨子定居國外,我?guī)捉?jīng)周折終于獲得其子電話,就將此事拜托于他,請老先生務必仔細回憶一下,看咱們學校20世紀三四十年代是否曾有一位叫董知遠的校長。
不久老先生兒子就傳回一個視頻,雖有一定價值,卻不是我們想要的結果。視頻中老先生精神狀況很好,他倒是聽說過董知遠老先生,但做沒做過校長,卻記不起來了,也不敢肯定,視頻給我們留下了一個模棱兩可的結論。
校史編委會又一次召開專題會議,討論了半天也沒有結果,主要是孔老師疑慮重重,搞得大伙兒心里都沒底。校長最后拿起草案,沉思了好一陣,就指著打印稿說:“這1933年到1942年,九年間一直是同一位校長。大家想想看,在那個動亂年代,這里面會不會有差錯呢?會一人做這么久嗎?”
我自然明白校長的想法,便立馬站出來附和:“也許董知遠先生任職不長,就漏記了。董縣長家族傳下來的信息也未必是空穴來風,要不我們就拿出1933年給董知遠老先生吧。”
校長隨即拍板:“那就這樣!我們也不能否定一位老前輩的歷史吧。”校長說這話時眼望著孔老師,孔老師扶了扶那啤酒瓶底一樣厚的眼鏡卻不接腔,實在讓人有點兒掃興。
校史終于出版成書,校長和我專程給董縣長送了一套。校長趁著董縣長翻書的空當,又很得體地恭維了幾句:“董縣長家不愧為書香門第,祖上也是我們學校的榮耀呢……”
“好,不錯,不錯。”縣長掂量著書,雖只是客套了幾聲,但看得出心情很不錯,很高興。
不久,校長終于如愿去了教育局。這是否關乎縣長賞識我不敢肯定,但我自己上位副校長可是全靠校長舉薦,這大概就是所謂的一榮俱榮吧。很長一段時間,為此我都有點兒小得意。
但有一件事我卻沒有想到,孔老師竟然一直惦記著校史,而且還真就讓他找到了文字證據(jù)。
那天,孔老師突然十分得意地跑到我辦公室,像攻克了某個世界難題似的一字一頓地告訴我:“董知遠老先生的確不曾做過校長,我們完全弄錯了!”
原來孔老師為了這樁心事,私下跑了幾個地方,還特意去了董縣長祖籍之地,最后居然在一個深山小村找到一本新中國成立前的董氏族簿,里面記載有董老先生的生平,在厚德學堂他其實只是做過一任校董……
孔老師興奮地打開手機,調(diào)出他拍的族簿圖片,指指點點,眉飛色舞的樣子好像中了千萬大獎。
我那時還沉浸在剛上位的喜悅中,看著孔老師得意忘形的學究樣,心里突然有一股莫名的反感,便沒好氣地扔下幾句話:“也不就是讓人家掛了一年的校長名?這又不是什么國家典史。再說,校董按現(xiàn)在的話講,不也是領導嘛,看你就像撿了個寶一樣,有這個必要嗎?!”
我這放機關槍似的連珠炮一時竟把孔老師噎在那里,好一陣都說不出話來。末了,他扶了扶那啤酒瓶底,好像終于明白了什么似的,長嘆了一聲,轉身落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