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希我
老掉牙情節
我實在看不上這個本子。一個老掉牙的故事:抗戰時期,日軍占領了中原某村莊,逼迫村人把一個游擊隊員交出來。劇情毫無新意,好學生的作品嘛!我一直看不上這個人。
但學院領導已經敲定要演他的本子,要我導演。校慶一百周年,學院要用這個劇目展示文學院學生的創作。就這水平?我不想接受。院團委書記找我談話。劇本作者也找我,說:
“不就導一導嘛!”
“導演是一門藝術,嚴肅的藝術!”我說。
“嚴肅!是的!”他說,“是要嚴肅?!?/p>
我知道他理解的“嚴肅”跟我不是一個意思。我自己也覺得這個詞用得不恰當,這是個被糟蹋掉的詞?!胺凑荒芊笱?!”我又說。
“嗯?!彼茄凵?,我都替他想好了話:“什么嘛!要不是必須有個導演名字,我這本子,沒導演也照樣演!”
不是有句話嗎?一個劇組里,什么都不會干的就干導演。但我堅定認為導演才是一個劇作的靈魂。對腳本沒有感覺,導演的靈魂就出不來。拗不過我,團委書記答應我可以把劇本做個修改?!白尮适赂鷦右恍!眻F委書記說。她也是文學專業畢業的。她說得很委婉,用的是“更”,畢竟不能否定原作。
我提出,原故事發生的村莊應該與眾不同。
“典型,‘這一個’!”團委書記說。
“是‘陌生化’?!蔽艺f,“‘陌生化’才產生審美?!?/p>
“什克洛夫斯基。”張導說。他畢竟是文藝學專業畢業的。我們把輔導員叫“×導”。張導一直欣賞我的才華?!拔沂恰畬А?,現在你也是‘導’。”他對我說。其實我覺得只有導演才配稱為“導”?!罢f說你的方案!”張導說。
這可以是個被日軍占領的村莊。但要弄清楚,說是被占領,其實不過是被掃蕩過。我看過有關資料,中國地廣,日軍兵力鋪不過來,所以往往采取掃蕩的方式。掃過了,走了,留部隊在炮臺上盯著。
但這個村莊有所不同,有個日本人駐扎在這里。說是“駐扎”也不準確,這個日本人不是兵,是普通人,也沒穿軍服。他為什么在這里?他喜歡中國文化。我這是受電影《霸王別姬》啟發的。這地方有古城遺址,或者干脆把這日本人設置成文物販子。他會一些中國話。當然也不排除他也是間諜。但這在這個劇本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存在,讓村民在日常生活中接觸到了日本人。這時我想到的是姜文的《鬼子來了》。我最崇拜姜文了,崇拜他的狂,創作力爆棚。這日本人愛喝酒,常常喝得爛醉。他醉后就撒野,喜歡欺負婦女。無數的抗戰敘事都講到了這一點。村里人對他,嗯,敢怒不敢言。村里女人像躲鬼一樣躲在家里。那鬼子就更耀武揚威了,喝醉了酒,像李白一樣,只不過用的是十分不標準的中國話,說:
“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原劇本寫游擊隊,這可以保留。炸鐵路、偷襲炮臺什么的,各種事跡傳揚。這些游擊隊也到村里來,都是半夜三更,那個日本人喝醉了,關燈睡覺了,他們才來,避免跟這個不是軍人的日本人發生沖突,保存有生力量。村里人也對他們來,感覺很復雜。這些人原來是土匪,搶村里的東西,只是日本人來了,他們打日本人了。但村里人對他們還是不放心。而且他們沒有番號,村莊被耙地一樣地一茬一茬來軍隊,都搞不清是什么軍隊,其中也有游擊隊改編的叫“新四軍”的,穿著軍裝。村里人喜歡這軍隊,據說村口一家人的兒子就是新四軍。只是大家從沒有見過他穿新四軍軍裝的威風樣子。大家對“新四軍”這個稱呼叫不順口,仍是稱游擊隊。
一天,那日本人喝醉了酒,竟然闖進了一戶人家,把人家女人給糟蹋了。那女人提了吊繩自殺了。本來想著惹不起躲得起,可以躲家里,現在鬼子竟闖進家里來了。就是家有身強力壯的男人,敢反抗嗎?不反抗,那么自己家的女人就要被糟蹋,就得去死。
這天來了一個游擊隊隊員。沒有穿軍裝。他說是執行任務時耽擱了,要在村里借住一宿。村里人問可知道村口那戶人家的兒子,回說不知。大家就懷疑他不是新四軍,對他有點不放心。但這個人聽說發生了鬼子糟蹋女人的事,氣不過來。
“禍害不除,永無寧日!”他說。
說得鏗鏘有力。道理誰都懂,但大家見鬼子腿都要發抖。他自告奮勇去殺那鬼子。大家想借他的力,重要的是他手上有槍,槍就是膽。于是大家自愿加入。當然應該有膽小鬼,特別是家屬。于是有人來,把自己兒子叫回去。當然,鄉親面前,怎么好意思直說不敢?畢竟膽怯不是好品德,誰也不愿意聲稱自己就是沒有正義心。于是就找個別的理由,比如說家里的活還沒做完。于是又有人受了啟發,也用這個理由。
但也有勇敢的。人物必須這么設置,這在技術上叫作取得“參差”效果。帶路的就是最勇敢的,因為他必須在最前面。其他人只是在后面跟著。翻墻,摸門,撥門閂。他所處的位置甚至比那游擊隊員還前沿。但他手上沒有槍。他想好了,到時候摸上什么硬家伙,凳子、瓦罐、石頭什么的,砸過去。
因為喝了酒,那鬼子睡得很死。還打呼嚕。大家才知道鬼子的呼嚕聲原來跟吹口哨一樣。來掃蕩的日本人也愛吹口哨,這使得大家一下子覺得面前這個日本人就是軍人。有些興奮,也有些緊張。這呼嚕像哨聲一樣細,也就沒辦法遮掩大家摸索的聲響。哨聲細得讓人擔心會忽然斷了,讓這邊的聲音顯露出來。特別是撥門閂,就是控制得了撥上去,門推開,門閂也會落下來,到時就會發出聲響。把那鬼子驚醒,怎么辦?好在那游擊隊員手上有槍,可以遠距離射擊,不必沖到炕前。這就是槍跟刀的區別。但房間里很黑,目標不清。那游擊隊員畢竟是游擊隊,教撥門閂者一撥起,立刻猛推開門,故意發出大聲音,驚動那鬼子。那日本人一翻身起來,就有目標了。就射擊。一槍不能斃命,兩槍三槍也鐵定斃命。
果然,一槍就讓那鬼子斃命了。
但槍聲也驚動了炮臺上的日本人。立刻調動軍隊,把村莊包圍起來。這是原來腳本的情節,好吧,可以用。全村的人都被攏到打谷場上,追查兇手。大家叫那游擊隊員走,但他不肯。在日本人來前他還有機會逃走的,但他說要跟大家有難同當。但在大家看來,他在,只能增加麻煩。他在,罪證就在。好像他不在了,殺日本人的事就追究不了了。
“我知道你要把我作品改成什么樣了!”原作者抗議,“請尊重我的原創!”
“你那是‘創’?”我說,“幾十年的老套了!”
“這叫經典性!”他說。
“經典性不是平庸!”
“你這是鉆牛角尖!”
“我是挖掘得更深刻!”
“深刻?就是往壞里挖?”
“話不好聽,但你的話還真說對了!”我說。
輔導員還開明。應該說,當時整個創作氛圍還是開放的?!爱吘故窃谠骰A上修改,還得尊重原作吧?”張導只是斟酌這個。
“那我可以重新創作一個。”我說。與其這么被原腳本掣肘,不如重起爐灶。“我也會創作,張導您知道的!”
“知道是知道,但現在你的任務是導演?!?/p>
“我新創作的更有意思。是現實題材,現實主義……”我用了“現實主義”這個冠冕堂皇的帽子。
“現實中有日本鬼子?”原作者問。
“不一定就要日本鬼子,現實生活中也有壞人,比如,黑社會性質的壞人?!?/p>
“你不要告訴我,游擊隊,你用警察來代替。這也是抄襲!”
“是不是抄襲,我不跟你理論。但我可以告訴你,我才不會用警察替換游擊隊。處理現實經驗的功力在于:去職業化標簽、身份化標簽,把人作為人來考察,深入到人的內心世界?!?/p>
我這話打動了輔導員。張導畢竟是碩士畢業的。
我的新創
我可以設置一個別墅山莊。這里的住戶都是從城市來的,他們從當地農民手里買了房子,進行改建或者拆掉重建。只是這樣的房子沒有產權。市房地產公司的經理,人物姑且先依“百家姓”姓氏順序吧,這經理就姓趙,趙經理,他也辦不下產權。
但趙經理也無所謂,他只是隨便買下,權當別墅。便宜,沒產權就沒產權,能住就行,住多久算多久,周末來住一住。那時是九十年代初,還沒有雙休日,周六晚上上來,周日晚上就得下山,還得花幾個小時做衛生,也覺得這房子沒什么意思。漸漸地,幾周都懶得上來了。
錢總卻很有興趣。他是一家食品加工公司的老總。他是在一個商業場合跟趙經理認識上的,知道了有這么個地方,他看上的是可以登山減肥?!澳阏嬖摰轿夷巧缴襄憻掑憻?!”當時趙經理開玩笑道。言者無意,聽者有心,錢總上心了,讓趙經理帶去轉了一轉。那時還不是山莊,只有幾棟像爛尾樓一樣的建筑。村民們自己都住在遠遠的他們自己的村里。
“怎么都是建得半拉子的?”錢總問,“資金鏈斷了?”
趙經理笑道:“他們哪有什么資金鏈?他們把這些房子建得半拉子,是不想把錢再投進去。反正你們也得拆了重建?!?/p>
實行雙休日后,趙經理有點后悔自己當初沒有把房子拆了重建。農民建的那房子,土不拉嘰的,樣子難看,功能不全。這提醒了錢總。錢總買下時,把房子全拆了,找了家設計公司設計,建得像白宮一樣。開車在盤山公路,遠遠就能望見這個白宮。這讓趙太太不舒服,越發不喜歡自己的房子了。
其實最初想去山上居住的不是趙經理,是他太太。趙太太一直沒有生養,吃齋拜佛也沒有見效。雖然沒見效,但她迷上此道了,將之作為修行。山上的環境適合靈修。對錢家,趙太感覺復雜。因為他們存在,山里確實熱鬧了一些。錢家有三個孩子,兩個是超生的,反正他們家錢多,不怕罰款。這又讓趙太反感,覺得錢家充滿了銅臭味,自己的丈夫雖然是經理,但不過是公職人員。雖然撈了一些,但畢竟不是光明正大賺來的,有錢不敢花。當然從佛的角度,萬事皆空,財富乃空相,花錢也是空相。那么生兒育女不也是空相嗎?她是為求空相而信佛的,有些荒謬。但從靈修的角度說,并不荒謬,因為靈修修的是現世幸福。也因此她講究靈修環境要美。
好在錢家房子離這邊遠,吵不到這邊來。只是錢家活色生香的景象對趙太的靈修有點影響。但錢家在山上待的時間不會超過兩天,一是孩子要上學,二是山上沒手機信號,錢總這樣個生意人怎么受得了?雖然最初他把這缺陷說成了好處:
“更好,我就可以不被他們煩了。事情交我助理去辦。我也清靜兩天?!?/p>
他最初甚至還讓妻子帶著孩子先下山。反正他有專職司機。他一個人在山上逍遙。但他仍然不放心山下的生意,結果是,他下山的時候比妻子孩子的還要多。
趙太不能理解的是,她的丈夫工作那么忙,怎么還有精力當“皮條客”,又把一戶人家拉了上來。趙經理說:
“人家是處長。人家提出來了,總不能不答應吧?”
處長姓孫,是趙經理公司上級主管部門國土局的官員。趙經理所以介紹孫處來,不只是因為他是上級主管部門的處長,還因為他說可以辦下房子的產權。趙經理問趙太:
“可以辦下產權,有什么不好?”
“真的?”趙太道。她已經離不開這里了。她甚至不是節假日都上來,反正她那個閑班可上可不上。她在一家私企上班,那私企老板看趙經理眼色吃飯。
孫處真的辦下產權,而且把關系介紹給趙經理辦。趙家非常感激孫處,他們關系走得非常近,經常串門。孫處的太太老不見上來,趙太發現孫處房子里,夫人的照片一張也沒有。當然,新房子嘛,又不常住,哪里搞得那么齊全?但趙經理從國土局的議論中知道,孫處太太想跟孫處離婚。為什么離婚?無論是孫處還是孫處太太都只說感情不好。于是又有人傳孫處太太外面有人了。
孫處好像外面并沒有人,不像那個山坡上的人。那人從不跟大家來往,也從不見孩子。一男一女,趙太眼睛判斷,那女人不是太太,像是“二奶”。不管是不是,總之趙太把他們稱為一對“野鴛鴦”。
“哎呀,你管人家干什么!”趙經理制止她。
“我就是眼里揉不進沙子!”趙太說,“這里可不是藏污納垢的地方!”
“人家過人家的……”
“是不是你也想過那樣的生活?溫柔鄉。你們男人哪!”
“男人?孫處不也是男人?”
趙經理就拿孫處出來搪塞,他知道自己夫人贊賞孫處。趙太認為孫處是正經男人。孫處好像是把山上當作避難所?!爸苣矝]什么地方去。”有一次孫處說。趙太捕捉到了他的寂寞,想:是啊,平時上班,還可以在單位待著,周末在家,跟一個要跟自己離婚的女人低頭不見抬頭見,這日子太難熬了。
趙太母性出來了,常拿些食物過去給孫處。后來,趙太每次上山,都惦記著給孫處帶吃的,鹵肉干、豆腐干,后來知道孫處愛啃鳳爪,又帶鳳爪,還有雞翅。但孫處似乎有點煩她了,躲著她。她也看出來了,但她把對方的逃避當作孩子對母親的逃避。
趙太的行為,讓趙經理心里委實有點不是滋味?!澳憔筒灰獰┤思伊?!”他對自己妻子說。他不好直接表達自己的醋意。
“都像你,這么冷漠!”趙太說。
“我是冷漠的人?”趙經理辯。
“好歹是你的上級單位領導吧?”趙太又說。
這還說得通。想想,也是。
趙太對這個地方上心,趙經理就也覺得這里有家的感覺了。他這才后悔當初沒把農民的土房子拆了重蓋。特別是眼看著自己快退休,就要閑下來,往后余生難道就要跟這樣的土房子一起過?當然這危機,與其說是對住房,毋寧說是對退休本身,他必須有事情做。他開始開墾屋邊的一塊荒地。開墾讓他想起他上山下鄉年代,那時候自己那么年輕,開荒種田,戰天斗地,青春好像又回來了。
趙太對這也很贊成,自己種些蔬菜,綠色食物,自然生活,跟靈修在精神上一致。她還把種出來的菜送給孫處。當然也會把瓜果送給錢家孩子,她喜歡孩子,雖然錢家孩子讓她覺得吵,但她還是打心里喜歡的。這么一送,錢太也送來了禮物。趙太才感覺到其實錢太人不壞,只是平時沒有接觸。又發現,自己其實是喜歡接觸人的,這跟她的信仰并不矛盾,中國的佛教是現世信仰,講人與人之間其樂融融,和諧相處。
錢太受了啟發,也開始開墾種菜。她是行動力很強的人,還開始養家禽。放養,山上圍個大網,雞鴨在里面跑。不吃飼料,很綠色。她漫山遍野追雞鴨的樣子,一點也不像一個富太太?!岸际歉F苦過來的?!彼f。是啊,想想,趙太自己不也是看著自己的丈夫一步步仕途升遷。錢太應該也是原配,當初嫁給錢總,錢總也還不是“總”,天知道丈夫后來會成功。
殺了雞鴨,錢家也送過來,嘗嘗鮮。趙太覺得不好意思,決定也養,到時候殺了也分給錢家。
一片片的菜地吸引了一個人,他是休假來隨便逛逛的?!盁o憂無慮,這真是農家樂啊!”他學魯迅《風波》里的城里游客,嘆道。
他路遇孫處,向他打聽怎么在山上買房子。他自我介紹姓李,是師范大學的教師。孫處自己也是大學畢業,后來走上仕途,但一直有知識情結。特別是當在單位遇到不順心的時候,就感嘆不如去當個知識分子。所以他一聽對方是大學教師,就有親近感。他愿意給他提供幫助。當然,辦產權的資源他沒有提供。李老師也不在乎,他說北京宋莊那些藝術家也沒有得到產權,不是好好的?孫處才知道對方是美術系教師,畫家。再看看那樣子,確實一副藝術家的氣質。李老師看中的可不是種菜,而是種花。他喜歡畫花卉,從此以后可以畫自己種的花卉了。有這么大的土地可以種花,那是在城市里想都不敢想的。
“只有澳大利亞才可以?!彼f。李老師的兒子在澳大利亞讀大學。他感嘆澳大利亞移民越來越難,只能做好與國內共舞的打算。
暑假一開始,李老師就急急忙忙搬上來了,剛好適合避暑。收拾房屋時,大家才真正看清了他的夫人的長相,很柔弱的一個女人。最初大家叫她李老師夫人,但她不喜歡,說自己姓吳,和丈夫同一所大學,只是不同系,中文的。大家就叫她“吳老師”。
李老師和吳老師分別招呼自己的同事,約時間上來玩。但李老師不知道,任何事情都是建立在規則之上。他只想到自然規律,沒有想到人為規則?;蛘哒f,他也知道人為規則,但沒想到這里也有,而且是“潛規則”。山區難以發展經濟,這些村民發現了一個生財之道:農村人往城市跑,城市人卻往農村跑,那么,何不搜刮他們一下?于是來收費,名為管理費。
這些城市來的人本來是抗拒的,他們可不是這么好欺負的,何況他們中有的是掌握權力的,比如孫處、趙經理。但孫處經過三思,不敢把事情鬧大,怕查起他房子的產權問題來。錢總倒不怕查,他房子本來就沒產權,他完全可以動用他的關系,他也是有當領導的朋友的,但他也沒有干。作為商人,他打點慣了。再說這些村霸也沒要多少錢,花錢消災。那對“野鴛鴦”也不敢造次,這本來就是他們的秘密處所,鬧大了,就可能暴露了。
但最初他們還是想通過村干部來解決。孫處去找村干部,畢竟是當領導的,思維是走組織程序。再說這些村干部,他們也是打點過的。但村干部都跟這些村霸沾親帶故的,只是過后跟那些村霸說說,讓他們不要這么干,城里人來,要友好,熱情好客。那些村霸說:
“我們就是好客??!我們給他們當保安,還不好客?”
村干部就用這話回這些城里人。誰都知道這不過是拿筷子遮鼻子,但也沒辦法。好在好歹有個說法了。當然這說法實在太不像樣了,他們除了收錢時來,平時影子都不見。錢總本還想他們總得干些什么,拿了我的錢嘛!
“瘟神,送走還來不及!”趙經理說,“這社會就是這樣,那些壞人,有時候還真拿他沒辦法?!?/p>
錢總也覺得對:“就是啊,明知是鬼,也得當神供。”
“就當作施舍了!”趙太說。心里又覺得不對,施舍是這樣的嗎?“就當打發乞丐!”
錢太說:“喂狗!”
錢太又朝她的孩子們:“喂狗!”做出狗的樣子。孩子們笑了,這開玩笑化解了孩子們質疑的目光。特別讓錢太擔心的是,她最大的兒子已經在摩拳擦掌,一副要沖出去的模樣。
孫處一直沒說話。自從找村干部不奏效后,他就不說什么了。人們只看見他腮邊一下一下暴著牙齦痕。他好歹是領導,竟然在這個地方要低頭。當然他也知道能屈能伸,要不然怎么坐到處這位置?只是在心里,他覺得膩歪。
那對“野鴛鴦”也覺得膩歪,生活本不該這樣。他們確實不是夫妻,他們是為愛走到一起的。男的帶女的來到這里,是來建立一個愛的世界,卻不料遇到了挑戰。愛是絕對要理想化的。何況男的還曾經參加過對越自衛反擊戰,動不動就緬懷當年的戰場,自己的英勇?!盎⒙淦皆蝗郏 彼荒車@息一句。為了表示不馴服,他每次交錢時,都故意不小心地把錢丟到地上去,又做出要去撿起的樣子,卻遲遲拖著,等對方去撿起來。
村霸也知道這個男人是故意把錢丟地上,但他們也無所謂,只要拿出錢來就行。他們很務實,只要錢。要知道現在不好賺錢,去給人打工扛活自不必說,就是做生意,也要低聲下氣,顧客是上帝。這個能掙錢,比做生意強多了,彎個腰撿算什么?臉能當飯吃?只要給我錢,你們都是我祖宗。
無論搶的人,還是被搶的人,都很務實。我覺得,這是我劇本的新意。
甚至大家多少還抱著僥幸,在這窮鄉僻壤,確實也需要保護。要是真發生什么事,找警察,離得太遠,遠水解不了近急。這些收了保護費的人畢竟在村里,村霸是當地人,壞人可以治壞人,多少會給予幫助的吧?這些人也確實留下了他們的手機號碼,說有事可找他們。
“坐著收錢,你們平時總要做點什么事吧?”錢總提出。
他們于是就隔幾天來個人,扛著掃把,掃一下地。
只有趙太還是有點不甘。“錢拿了可以,但要開收據!”每次交錢,她都提出。
“沒紙。”
趙太拿出紙。村霸就隨手寫幾個字,那字貓爪一樣,趙太也認不清寫的是什么。誰心里都明白,這破紙一點效力也沒有,只是趙太這么折騰一下,她氣才順了。
大家漸漸也習慣了,把這種付費當作過好生活必須付出的代價。村霸們一個月來收一次,沒有遇到任何麻煩,直到李老師來的這個月的月底。
“什么錢?”李老師不懂。
村霸聽李老師那口氣,解釋說是服務費。
“我們委托你們服務了嗎?”
“我們是村里的……”村霸說得很含糊。
“拿證明來!”李老師說。
村霸當然拿不出來?!耙恢笔沁@樣的嘛!”他們說。
“從來如此就是對的嗎?”李老師說。
村霸愣住了。他們沒料到這個人會這么問。“我們跟你沒法說?!彼麄儽究梢詣哟?,但又怕被其他戶知道了,一起來抗交。他們準備先轉到別戶去收。卻不料,這個家伙竟然跟了出來,跟去孫處家里。村霸是兩個人,用一人把他堵住。他就在坡下叫孫處:
“這種事,你們就答應了?”
孫處正掏出錢來,擱住了。聽著李老師一次次叫,他的臉紅了。他感覺無地自容。他愣了一會兒,把錢收進錢包里,把錢包揣進衣袋里,出門去張望李老師。本來,孫處即使拒交,也可以回屋里去,把門關上,無論是村霸還是李老師,通通不理。但他卻迎出去看李老師,他是給自己一個機會,用李老師的勇敢鼓起自己的勇氣。
孫處出門,也看到了趙經理。趙經理覺得自己是最先開發這個山莊的人,所以任何事都走在前頭。何況是鬧在孫處家。趕過來才知道是李老師抗交保護費,也不讓孫處交。孫處有難,他自然更要協助。他的辦法就是息事寧人。他也合著村霸在拖李老師。還有李老師夫人吳老師,她當然是為自己的丈夫。李老師覺得趙經理成了村霸的幫兇,拿胳膊肘頂趙經理。趙經理本來也可以不管的,但李老師說出一句話后,他就不能不管了。李老師的話是:
“讓媒體來曝光!你們這些人的行為敢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嗎?”
這些人倒不怕暴露,我是流氓我怕誰?趙經理卻緊張了,他怕事情鬧到媒體上,他產權的事就被拔出蘿卜帶出泥了。于是他企圖制服李老師,比那些村霸還用勁?!斑@社會……都這樣……”
“我們小民被欺壓也就算了,你們領導也被欺壓,你們也認了?你們官威哪里去了?”
李老師也懂得抓住對方敏感處,刺激對方。無奈趙經理不在乎?!笆裁垂偻?!你以為官員什么都能干?。俊?/p>
感覺拖不走,這李老師一定要沖向孫處家,趙經理改變策略,示意村霸們,索性讓李老師進孫處家里去?!霸谕饷娉吵橙氯?,影響不好!”他向村霸們說明。
村霸們也同意,他們也怕李老師的抗拒聲會被其他家聽到。李老師被趙經理擁著后背,推到孫處面前。孫處只能迎客。大家進來了,讓村霸在門外等著。
“你們看著辦吧!”村霸說。
“我們當官員也不是什么都可以做的?!壁w經理繼續絮叨剛才的話,“特別是,現在抓得很緊,我們怎么敢?”
“被欺負還不敢反抗,那還當什么官啊?”李老師繼續刺激,“你們是那么膽小的人嗎?”
“當然得膽小,你不知道,我們現在就是如履薄冰?!?/p>
“那就沒腐敗了?”李老師說。
“誰……誰腐敗了?瞧你說的,我們這里誰腐敗了?”
“你敢說自己很干凈?”李老師不依不饒。
“李老師你說什么嘛!”趙經理道。
“邪不壓正!那你們怕他們什么?”李老師說。
“誰怕他們了?”孫處突然叫起來,把趙經理嚇一跳,李老師也怔住了。平時他沒有把孫處當官員看待,這下真是拿出官威來了?!袄匣⒉话l威,以為是病貓!”孫處叫,就要去開門。
村霸就在門外,趙經理料到這一開門,孫處肯定要跟村霸鬧翻。兩虎相斗,都沒有好結果,這樣他自己也要倒霉了。他死死拉住孫處,叫著要冷靜?!袄潇o!千萬要冷靜!孫處,不要因小而失大?。 ?/p>
孫處甩掉他,把他甩得踉蹌。孫處輕蔑道:“什么是???什么是大?你有你的價值觀,我是講原則性的!”
原則性!趙經理猛然意識到面前這個是他的領導,雖然不是直接領導,也是上級部門的。孫處這甩手,就像是把他甩到角落去。孫處這話,無疑是在政治思想性上否定了他。不安,畏懼,羞恥,讓他腦袋猛地一轟。一股孤注一擲的氣猛地注進他身體里。他站直身子,叫:
“誰不講原則性?誰沒有原則?誰沒有尊嚴?我愿意這樣嗎?誰都是有人格的人!孫處說得對,我也不想交!我們就不交了!看他們拿我們怎么辦!”
其實此時外面只有一個村霸了,另一個跑“野鴛鴦”那里收錢去了?!耙傍x鴦”姓周,兩個都姓周,都是稅務機關公務員。他們確實不是夫妻,他們各有家室。這山上房子是男周瞞著妻子買的,男周父母有錢。男周經常帶女周上山玩,并不長住,也不過夜,所以村霸不容易逮住他們,總要來幾次才撞上。今天卻被撞上了。男周直呼倒霉。
外面,李老師的叫聲,這邊聽得清楚,男周想裝作聽不到都不行,因為邊上女周在用眼睛審視著他。他們是因為議論單位那些茍且的人,走到一起來的。彼此認可,于是生愛?,F在,是檢驗他們跟那些他們所不齒的人不一樣的時候了。如果他們裝作不知道,那么他們就跟他們平時所鄙視的人一樣。我這成了什么了?正確的舉動應該是沖出去,聲援。不,參加戰斗。你不是曾經上過戰場嗎?你不是曾悲嘆這時代英雄無用武之地嗎?你不是認為沉悶的生活造成人精神萎靡嗎?
但男周的腿站不起來。
當然可以像平時那樣表示出輕蔑,表示自己早已對這個世界絕望。絕望,不是很好的理由嗎?反正絕望了,還爭什么?很多人用絕望來掩蓋自己的怯懦和慵懶。這么一來,絕望而能發聲,就已經夠勇敢的了。當然,絕望還發聲,說明你仍然抱著希望,可笑。好吧,可笑就可笑,我就可笑了。這樣,發聲就已經是勇敢的作為了。于是他罵了起來。
但罵著罵著,還是應該有所行動,只停留在罵,他自己都覺得在虛張聲勢。在自己愛的人面前,他簡直說不過去。愛是嚴苛的,不能來半點虛的。
當然男周可以把球踢給女周,你不是也沒有行動嗎?但你是男子漢,總不能跟一個女的計較吧?這又是一個困境。何況這個女的是你愛的人,你必須頂出去。于是他站起來,在房間里走。他不是站不起來嗎?但他竟然能走了。他只是害怕走出去。
他本來可以這么一直走下去,在房間里,表示他的憤怒,他的決心,他的勇氣。但糟糕的是他自己對自己也有要求,他不能容忍自己在愛的人面前這么表演,愛是捫心的,捫心問,我是什么人?
更重要的是,自己這么躲著,那些村霸也會找上門來。到他們找上門來,自己再打開門,那就是被動接受了。不,他要主動出擊。他熬著,掙扎著。
他實在熬不住了,沖向門口,打開門。村霸已經出現在門口。
完了。
好在也許是在李老師他們那里碰了壁,村霸堆了一臉笑。這給他反擊的機會。“干什么!”他以從來沒有的憤怒叫道。這聲音就像沖鋒號,讓他成了戰士。
村霸說交錢。
“我已經忍你們很久了!”男周叫,“我是不跟你們計較,你們還得寸進尺了!”
男周說話,簡直像驕傲地吹喇叭。此時女周也一步上前,挽住男周胳膊,和男周形成一堵墻,擋在村霸面前。見女的上前,男的自然要有更進一步的行動,于是他向外頂去。村霸起初沒明白他要去哪里,發覺他眼睛瞧著孫處家門口,才發現那邊已經扭成一團。不知什么時候,李老師一家、孫處,還有趙經理聯合在一起了,跟留守那邊的村霸越頂越近。很快地,趙太也趿著拖鞋往那邊趕。這邊這個村霸慌忙往那邊跑,去救同伙。發現男周女周也跟著,害怕他們也加入,就停住,去阻攔男女周。他想阻攔了男女周再過去幫同伙,他趕緊跟這邊這對男女說軟話,施緩兵之計。但男女周不被他蠱惑。他只能一直被男女周糾纏著。
那邊,孫處開始用食指戳那村霸的鼻子。他畢竟是領導,拿出了教訓人的威嚴。村霸倒退了幾步,這些地痞對當官的還是有些心虛的。直到孫處的手指尖戳到了那村霸的鼻尖。
“你敢!”那村霸叫。
孫處一怔,稍微后退一下。“我怎么不敢?”他忽然尖聲叫起來?!拔矣惺裁床桓业??”他又繼續往前頂?!拔矣惺裁床桓??我都生癌了,有什么不敢!”
他的話讓大家大吃一驚,扭頭去看孫處。趙經理也暗暗驚愕,他們算是一個系統,在孫處單位也從來沒有聽過,否則早就是爆炸性事件了。也許是真的,只是他一直隱瞞著,如果被他那些政敵知道,他的仕途也到頭了?,F在他竟然這么說出來了,可見受了多大刺激了。趙經理不明白孫處為什么這么受刺激,他的聲音發抖,他的手臂也發抖,這使得他食指尖即使想不示弱地戳對方鼻尖,也無法戳中。他的食指更像在掃射,但沒有子彈射出。
村霸不怕了,笑道:“我還艾滋了呢!”
“誰跟你開玩笑!”孫處道,把自己衣服撩了起來,露出了手術創口?!胺伟?!”他宣揚道。
趙太剛好到達,看到,嚇得抽筋了起來。
趙經理趕緊去摟妻子。他本來應該嫉妒的,自己的妻子竟然對孫處的病這么敏感。但那刀口也刺痛了他,他感覺心頭火辣辣的。自己的妻子無疑是被嚇的。他本來可以借此離開這是非之地,但他不愿。他憤怒,單是為自己妻子被嚇成這樣,他就要討說法。至于孫處,人家都把自己最可怕的秘密說出來了,自己還畏畏縮縮,成什么人了?
孫處的話釋放出了殊死的絕望,所有人都奮不顧身了。那邊男周和女周合起來跟那個村霸搏斗,但即使是兩個人,還是無法從村霸控制下掙扎出來。主要是村霸逮住了女周,這使得男周即使逃脫了,也得再回來救女周。“不許動她!”他撕心裂肺叫。
那邊錢家也騷動著。村霸還沒有收到他們家,就是錢總決定這次拒交,也還沒有到抗拒的時候。但錢總已經被煽動起來了。從理性上說,他也要推波助瀾,大家一起抗交。他是所有人中最不愿交的,他的錢是靠自己一分一分辛苦賺的,但卻總是被各種敲詐,現在這些沒來頭的人也要來敲詐一筆,他就不能忍受了,覺得是剜他心頭肉?,F在有機會不交了,他要去助一把力,添一把柴火,讓火燒得更旺。
當然錢太不讓他去。錢太最后搬出了大兒子,那孩子的眼睛已經要燃燒了。錢總猶豫了。但外面越鬧越大,火越燒越旺,錢總感覺就像他的東西價格升到巔峰了,他害怕回落。他還是要出去。大兒子已經擺脫了母親,沖在他前面,要跟他去。
“回來!”錢太叫。
“我不!”大兒子說。
“回來!關你什么事!”錢太又喝。
錢總回頭看到后面一排孩子,都用天真的眼睛看著這一切。他倒產生了另外的想法:自己不能在孩子面前丟份。這對自己沒好處,對孩子也沒好處。他一直為自己感到屈辱,他做夢都希望他的子女不像他這樣屈辱掙錢。錢是掙了,人還是人嗎?至少,有些時候該硬的也要硬氣起來。他這個樣子,子女們從小就接受著茍且教育,以后必然還是步他后塵。像老鼠一樣偷吃,生意也是做不大的。他于是把大兒子的手握起,說:
“走,爸爸讓你見見世面!”
他帶著大兒子向沖突現場沖去。他剛到達那里,就聽見一聲慘叫。他怔住,把兒子摟住。那邊本來圍成團的人開始散開,孫處,趙經理,趙太,吳老師。李老師是最后撤的,開始,他好像不會反應了。他撤時身邊空蕩蕩的,大家看到他手里捏著一塊石頭。再一看,那村霸倒在地上。
“殺人了!殺人了!”另一個村霸丟下男女周,喊著向這邊奔來。
流氓呼告總是更瘆人,控訴起來總是理直氣壯,這使得善良的人們真覺得自己干了天大的壞事了。
李老師確實覺得自己干了不該干的事了。自己竟然行兇了。他開始后怕,不僅是害怕對方算賬,還對自己感到害怕。自己這只拿畫筆的手,這只創作美的手,竟然這么殘暴。也許自己只是一時沖動?這樣,他自己還不至于淪為暴徒,也有理由讓對方諒解。在他的心里,對方已經不再是那么窮兇極惡了,原先那種是非原則在化解,憤懣在淡化,換之的是懊悔,甚至還有淡淡的乞憐。
倒是他的夫人保持著對村霸的怨恨。她了解自己丈夫,他是剛直的人。他們都是知識分子,知識分子應該有比普通人更多的良知。所以她仍然肯定自己的丈夫。但她丈夫卻不耐煩道:
“你別說啦!”
大家都來看望李老師,他成了英雄。李老師仍然沒覺得自己是英雄,不過也覺得自己是被赦免了罪行了。他更關心的是那個被他打的人怎樣了。大家說,那人只是受了傷,并無大礙。這讓李老師稍微安心。
“你還關心人家?”趙太說,“你可真是菩薩心腸!”
這話李老師愛聽,他謙虛地擺擺手。
“要是我,也會這么干!”男周說,“當時我已經在往這里沖了!”
“要慣著他們,以后還得了?要從收費變成收稅了!”錢總說。
“他們想!”男周說,尋孫處看。
孫處牙齦痕一暴一暴的,沒說話。
趙經理也瞅著孫處。對這個孫處,趙經理仍然感情復雜。一方面,他意識到這是他的上級主管部門領導,另一方面,要說沒關系也沒關系,倒是自己妻子對這個孫處的熱衷……那場戰爭過后,他又有點耿耿于懷了。但也覺得自己不能那么酸氣。現在瞧著孫處,趙經理想的是:他是否后悔自己把癌癥暴露出來了?他是否會想辦法掩蓋?說自己當時只是胡謅的?但孫處并沒有這么說。他挺在那里,明擺著一副病容,一點沒有掩飾的意思。
大家想起這是一個絕癥病人,頓時生死的臨界線被降低了。人家都已經到了快死的地步,我們這些人還有什么可奢求的?還有什么不能付出犧牲的?所以當村霸提出要交出兇手時,大家都拒絕了。
“怎么可能?”大家異口同聲說,“我們成什么人了?”
“那樣,豈不畜生不如了?”女周說。
“想都別想!”趙太也說。
大家本還想到村霸會去報警?!皥缶埠茫摨彅D破,徹底解決!”錢太說。
“怎么解決得了?”錢總說,“過后依然如故。”
“不管怎么說,能解決一陣子?!卞X太說。她不知道趙經理和孫處都對報警有顧慮,怕扯出對自己不利的事情來,她還對趙太說:
“他們不報警,我們報警!”
“不好鬧得太僵!”趙經理趕緊說,“往后我們還得住這里,強龍壓不過地頭蛇,他們要跟我們結上了仇,長期搗亂,怕是警察也管不了,我們怎么???你家房子又建得這么好。”
“都是說沒用的!”錢總說,“重要的是怎么報警?手機都沒信號?!?/p>
大家才記起這個。
“我們不會下山去?腳長在我們身上?!蹦兄苷f。
他的話啟發了大家。三十六策,走為上策。大家趕緊準備東西。男女周最簡單,率先啟動了那輛帕杰羅V97越野車。但開了一小段,前面有人攔住。村霸們已經封路了。
這個山莊只有一條進出的路,連接著盤山公路。村霸就在唯一的進出口上把守。
“你們這是干什么?我們有事要下山!”男周說。
村霸不聽。男周也不管,驅車向前沖。但前面用石頭壘了路障。
“你們這樣,我們要報警了!”女周說。
“報??!報!你手機有信號,就報!”
只能打道回府。消息傳到各家,大家開始慌了。紛紛跑去路卡跟村霸理論,但村霸就是一句話:把兇手交出來。
大家回來,首先想到了李老師,要把李老師藏好。打人的是他,找不到他,村霸就找不到對象了。雖然大家明白了,村霸是要挾持所有人,但李老師不見了,大家就覺得自己也可以藏住了一樣,就像一個孩子把腦袋鉆進洞里,就好像全身也不會被人看見一樣。
自村霸提出要交出打人者,李老師從不忍心變成慌張。但他從村霸的話里判斷,他們并沒有看到是他打的。既然這樣,他藏起來,無異于不打自招。再說,反正村霸不知道是他,那么他就沒有危險,那么,他怎么能當縮頭烏龜?所以他只答應待在自己家里,不出來晃蕩。
錢總有點后悔自己當時那么急著加入那個扭打群體里了。不然,也可以向村霸說明,打人跟自己沒關系。自己當時是怎么了?他作為生意人,不能承認自己那么愚蠢。就連沖昏腦子都是不能容許的。他只能給自己一個解釋:判斷失誤。自己行動得太早了。如果再觀察一會兒,看到李老師動手行兇了,他一定會判斷出不妙了,事情性質起了變化。傷了人,一定要吃官司。生意人以和為貴,就怕打官司。贏也是輸,輸也是輸。
“中國的事,就糟糕在不講規則!”錢總感嘆道,“有規則,我們也愿意按規則來。這樣‘黑吃黑’,向誰講道理去?”
大家都不同意他最后這句話?!斑@是‘黑吃白’!什么‘黑吃黑’?”
“好好,是‘黑吃白’?!卞X總說,“‘白’又有什么用?”
“我就不信沒用!”吳老師說,“這世界,還沒有天理了!”
盡管大家都不信有天理,但吳老師的話很是給大家打氣。無論吳老師是出于什么動機說這樣的話,是為真理,還是為了自己丈夫。這也是我們為什么往往喜歡正面的話語,人生需要鼓勵,與其說是相信,毋寧說是出于無奈。我們畢竟得過下去,活下去。
好在日子還能堅持,山莊里至少還有吃的,可以過幾天。大多是有家口的,家里或多或少都能掏出東西來。就是孫處是一個人。但趙太上來時,已給他準備了雞爪雞翅膀。當然,可以請他直接到家里來吃飯,也順便寬慰寬慰他。
孫處來吃飯,仍然一聲不吭。吃完,告辭,到自己家里待著。
趙經理得以直接觀察自己妻子和孫處的關系。從他們的表現看,并沒有什么隱秘的地方,這讓趙經理寬心了,甚至還責怪自己在大事面前揣著小心眼。
我這事件里,雖然不關家國興亡,但也是大是大非。
這么多戶人家里,只有男女周遇到了問題。他們平時是周末上來,房子里完全沒有余下東西。這周末是準備上來一天就下去的,只備一天的食物。他們跟大家又不熟,不好意思向大家借要,只能做好餓肚子的準備。好在女周情緒高昂,覺得男周表現出了男子漢氣概。她表示愿意跟他同艱苦共患難。彈盡糧絕了,他們就相擁在床上,說著對對方的愛。
可以用沉默堅守,可以用愛堅守,但錢家有點麻煩。他們家的孩子就不可能像大人那樣懂事了,嚷著要吃這吃那。錢太就罵孩子,又罵丈夫:
“你還做什么食品加工!”
“不要說食品加工,食品都沒有!”錢總說,“有,在山下,加工的沒加工的,好吃的不好吃的,要多少有多少,你搬得上來?”
“你司機呢?怎么不見上來?”
“昨天才送我們上來,下山,怎么可能又上來?”錢總說。他忽然心里一跳。平時不能用電話聯絡,司機是定時上來的。這次定在后天上來。也許還有希望。但問題在于,封路既封出去的,也封進來的吧?就是讓司機進來了,不也是手機沒信號,沒有用?
急躁,他也罵起小孩來了。“早知道不帶你們上來!”
“是你要他們上來的!”錢太說。
“我只是問你,要不要上來……”
“我上來了,把孩子扔下面?虧你想得出!”
“我也沒這么想?!卞X總說。
“又是暑假……”
“唉,怎么偏碰到暑假呢!”錢總找到了一個推脫理由。
“跟暑假什么關系?不是暑假就不用帶孩子了?你帶了幾天孩子?”
“你這不是胡攪蠻纏嘛!”
趙太就過去勸慰。趙經理贊成妻子這么做,一切為了維持局面。出了這種事,總要穩妥解決為好。那錢家太太整一個沒腦子,之前還要報警。公辦不如私了,公辦,到頭來誰能控制得了局面,事件走向都不知往哪里去了。
好在山莊范圍廣泛,有活絡空間。大家串門,聚集,商量對策。與其說是商量對策,毋寧說是互相打氣。外頭的村霸看著這種熱融融氣氛,急了,就又沖來。大家把門關起來,他們就拿著石頭砸。那次大家聚集在錢家,結果錢家窗戶被砸得稀爛。更重要的是孩子被嚇得驚叫大哭。大家過意不去,孫處說,以后聚會點就在他家。趙太很看得起孫處的骨氣,把自己家的零嘴什么的搬到孫處家,大家享用。
但很快的,食物就捉襟見肘了。趙太開始收割自己種的蔬菜瓜果。一看廣闊的田野,趙太的心就豁然開朗了,那里的蔬菜瓜果還能支撐一陣子。她把瓜果送給錢家時,錢太坐不住了,她受不了別人的施舍。如果她沒有回禮,那就是純粹接受施舍了。她看上了自己養的雞鴨。不僅回禮給趙家,而且大家一起吃。有了雞鴨,被餓得又淡又苦的嘴就又活絡過來了。
“我們有南泥灣嘛!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他們封鎖不了我們!”趙太說。
偶然地,大家發現吃東西時那對“野鴛鴦”都不在。他們應該是回避了,他們跟大家平時畢竟沒聯系。他們是否有食物?趙太想,沒有拖家帶口的,可能沒有準備什么東西。于是帶著錢太去敲他們家的門。開門,進去,這是趙太錢太第一次進入這個家,很暗,有味,女周趕緊跑去開窗。趙太把屋里,至少是客廳狠狠地審視了一遍,還翻了冰箱,這對男女果然已經沒有食物了。
把他們拉出來,加入大家。男女周已經餓得不行了,也就半推半就。男女周很快跟大家打成一片了,大家才知道他們的關系。到這份上,他們也不藏著掖著了,和大家融洽關系最要緊。男周說,正因為他們這樣,之前不好意思跟大家來往,怕大家有看法。大家說,沒什么,家家有難念的經,各人有自己的難處。
只是李老師盡量躲著大家。吳老師覺得自己要有所表態。這局面,歸根結底是由她家引起的,自己丈夫當時不一定要動手的,他就是這種脾氣。好在大家通情達理,甚至,深明大義,甚至,寬宏大量。吳老師就摘了自家的百合花,說花也可以吃。大家確實知道花可以吃,餐廳里吃過。但在這種時候吃花,感覺大不一樣,那種精神提升,那種從容,那種美好。山莊整一個美好社會,整一個共產主義了。
只是在夜深人靜時,各家里都發出嘆息聲。
只有孩子仍然無憂無慮,到處跑。錢太害怕他們撞上那些村霸,把他們關在房子里。這倒刺激了她的大兒子。這孩子有點懂事,但他以為大人們真的要抗爭到底。這使得他有恃無恐,要去沖破村霸的封鎖。大人們以為他長大了,疏忽了對他的管束。他果然來到了被村霸封住的路口,不由分說,就搬砌路障的石頭。很自然,他被逮住了。
“你是誰的孩子?”村霸問。
孩子表現得寧死不屈。
村霸就把孩子扭送到山莊,喊著各家出來辨認。錢太才發現大兒子不見了,跑出來,道歉。
“你家的孩子?”村霸問。
錢總也出來,說:“是,我的兒子。”
“哦,是小錢?。 贝灏哉f。
錢總覺得這種稱呼很陌生。但不管怎樣,把自己的孩子領回重要。但村霸不給。錢總知道自己被訛上了。
“你們要什么,你們說吧!”錢總理所當然道,心里在想著會破多少財。他已經做好了破財準備。但他沒有想到村霸要的不是他個人的,而是集體的。
“把兇手交出來!”
“這……我不能做到嘛!”錢總說,“你說個我可以做到的?!?/p>
“你可以做到?!贝灏哉f。
“我……怎么知道嘛!”錢總忽然靈機一動,“當時我剛到。我本來在自己家里,前一分鐘,就在前一分鐘,前一秒鐘,我還在自己家里,不信你們那位兄弟可以證明……”
“他躺醫院里呢!是死是活還不知道呢!”
“那還有一個,還有一個在那邊。”他指男周的房子,他看得到的。你看,這個角度。就是看不到,我到達事發地他總會看到吧?我剛到,還喘著氣,眼睛還沒定神,事情就發生了。我根本不知道哇!”
“這我不管!”村霸說。
“那叫我怎么辦?”錢總說。
“你去問他們。”村霸道。
錢總湊前一步,悄聲對村霸:“都是熟人,鄰居,我怎么問嘛!”
錢太也說:“是啊,金厝邊,銀鄉里,以后我們在這里可怎么住嘛!”
“我們就不是鄉里?”村霸道。
“當然也是?!卞X太道,“都是鄉里鄉親的,所以……”她伸手企圖拉孩子過來。村霸把孩子一揪,揪到身后。錢總看到,村霸這么一換姿勢,實際上他原來抓住孩子的手松弛了。如果他兒子夠機靈,可以順勢擺脫,逃走。但他的兒子死腦筋,沒有去掙脫。錢總只好自己動手,抄到村霸后面,正要動手,被村霸發現了。錢總只能做出完全沒有這個企圖的樣子。村霸感覺到了危險,要撤離。錢太撲過來直接搶奪孩子。她被村霸一推,推在地上。錢總趕緊回頭救妻子,妻子頭上已經出血。他干脆大聲叫喊起來:
“搶人哪!殺人哪!”他也會村霸叫喊那一套?!皻⑷四?!殺人哪!”
大家聽聞,紛紛跑出來。錢總希望大家一起把他的兒子搶回來。大家人多。村霸步步后退。大家圍上去。村霸一貓腰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舉到小錢頭上。“再過來,砸死他!”
錢總趕緊叫大家不要動。人在,總會有辦法的。他正想別的辦法,村霸已經扛起孩子跑了。他只聽到村霸撂下的一句話,依然是:
“不交出兇手來,別想要孩子!”
塵埃落定時,大家好像才記起要繼續沖鋒,沖到路障處。那村霸不在,孩子也不在。男周忽然想起,號召大家搬砌路障的石頭。大家猛然明白,紛紛搬起來。錢總急了,他的兒子在村霸手里,路通了,他們怎么能走?正想著,村霸趕回來了,一下子來了五個,個個拿著武器,有刀,有棍子。
既然走不了,還是必須同舟共濟。先得安慰錢家。錢太不停地哭,大家用各種話勸她。但說來說去也就那幾句話,沒有新意,一點作用也沒有。趙太就想換一個角度,嘆息:
“唉,這孩子也太不懂事了!”
“你這是什么意思?”錢太問。雖然她也一再在心里罵兒子,罵的也是這句話。但這話得她自己說,別人說,她聽不得。
趙太才意識到她說了不妥的話,趕緊說明:“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錢總緊揪住不放。
他本不是計較的人,怎么這下比他妻子還計較?按說他還是通情達理的人,也因此,他承認人都是為自己的。之前大家只顧自己逃跑,搬路障石,他雖然慌張,但也理解大家。生死關頭,哪有不各自逃命的?將心比心。從別人角度看,他兒子確實是添亂。要不是他自己送上去,村霸哪有人質可抓?自己的孩子自己管好,這也是應該的。沒管好,出了事情,自己負責,也沒話可說。道理如此。
說到道理,那么也應該徹底來掰一掰。歸根到底,是誰造成了這局面?是誰那么莽撞,去動了手?他又說:
“對,是我小孩不懂事,禍都是我小孩惹出來的,是不是?”
吳老師感覺被扎了一下。“也不是……”她和稀泥地勸慰道。
錢總不管,他要把話挑得再明一些?!拔耶敃r剛從家里過來,我都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
“是??!”錢太說,“我就說你就這么鼻血滾滾出,血熱得會從鼻孔沖出來。你過去干什么?沒你的事,你湊什么熱鬧?要湊熱鬧,先把兒子送國外留學去!”
吳老師臉色變了。
“還不就想著大家是一起的,出了什么事,勸一勸。”錢總說,“我到時已經出事了,我想勸都來不及了!”
他的話指向非常明顯了。大家都不好接茬,反正這話題跟自己沒關系。散了。
吳老師回家,告訴了丈夫李老師。李老師本來覺得自己動手確實太莽撞了,錢家孩子又被抓去,他壓力更大?,F在錢總這么說,這個人是他平時看不起的暴發戶,他這么絕情,自私,不饒人,沒有表現出同舟共濟,他心腸硬了。他開始從踐行道義上來鄙視錢家人。這樣,他心里的負疚感沒有了。
好在大家還好,沒有受錢家影響。
大家都在勸錢家。說白了,是因為被抓走的不是自己家人,至少當務之急跟自己無關,所以能勸慰得出來。什么勸慰的話都有,讓他們放寬心,總有解決辦法的,身體要緊,那些村霸不至于把孩子怎樣的。甚至,說著說著,趙太還差點又犯了錯誤,說出“這也可以促進孩子迅速成長”的話。要溜出口了,趕緊替換上一句,用道歉遮掩自己的心虛:
“剛才我真的不是那個意思!我很抱歉!但我真的不是那個意思……”
錢太道:“你沒孩子,確實不知道當媽的心有多難受了!”
這話刺激了趙太。她要發火,但被大家及時勸住了。一事未了,再添一事,何必呢?但勸著,大家驀然發現這倒是轉移矛盾的好事。于是又轉換了策略,雖然是勸,仍然是勸,但實際上是一直提這個茬,刺激兩個女人,讓她們糾纏在這問題上,問題成了這兩個女人的問題了。還是趙經理發覺了,把自己妻子連推帶抱著弄回家里。
剩下錢太還在罵著。大家又勸了她一會兒,說人家人都不在了,就不要再說了。于是冷卻,于是大家回家,關起門來。
錢總很清楚大家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只有他兒子在村霸手里,每一分鐘都在煎熬著他。錢太不停地哭,撕著他的心。這哭聲是以分秒計的,他一刻也待不下去,他必須去救兒子。他決定去揭發李老師。
但轉念一想,李老師跟自己沒有直接仇怨,剛才得罪自己的也不是李老師,或是李老師妻子吳老師,而是趙太。李老師一直躲著不露臉,這使得錢總覺得李老師可憐兮兮,吳老師其實也可憐兮兮。本來他還會認為李老師是躲避,但跟那些在糾紛中說無關痛癢話,過后又關門大吉的人們相比,李老師反顯得不那么可恨了。他還知道不好意思,其他人都覺得自己是正確的人。
但畢竟只有交出李老師,才能救出自己的兒子。錢總想來想去,想到了孫處。這個孫處,一身領導氣,在山莊里也好像領導一樣。既然是領導,那么就讓他來主持公道。再說,在扭斗時他的聲音最響,村霸,按目前情勢,好像并不知道是誰動手的,所以才讓山莊人自己揭發,那么,孫處你當時嗓門那么大,你自己也應該想到在村霸那里,你也可能是嫌疑人。他就不心虛?錢總決定就利用這一點脅迫他,把該負責任的李老師推出來。
到了孫處家,孫處不說話。錢總問候他的病,孫處也不答。他只在房間里走過來,走過去,長時間地一聲不響。
錢總一再打腹稿,如何切入對方的心。他生怕切得不對,或不到位。
錢總沒想到,孫處比他還心焦。明天就是周一了,孫處要上班。這錢總也想到了,但又想,孫處是領導,不到崗還不容易?但錢總沒想到,這周一局里有例會,孫處絕對不能缺席。上面領導坐著,你的位置空著,沒有請假,無故缺席,這影響,不小于兒子被綁架。錢總兒子被綁架,還知道在誰手里,還可以討價還價,孫處清楚,自己這一給領導壞印象,都不知道會怎么死了。當然,即便錢總知道這利害,也還會想:反正你都得了絕癥了。但對處在官場上的人來說,沒有職務沒有權力才是真正的死。孫處一直隱瞞著自己的病情,也因此不敢上醫院治療,只找江湖里的中醫,吃中藥。之前他一直認為中藥治癌癥是忽悠,但除此之外沒有辦法,只能希望也許中藥會有點用。他是帶著殊死之心來奔仕途的。他現在后悔自己之前帶著殊死之心跟村霸抗爭了,那不是殊死的關鍵點。但自己已經把自己頂到最前線了。
孫處甚至疑心同樣在最前線的李老師之所以動手,是因為不必緊迫,他們一家都是老師,孩子放暑假,他們可以在山上待著。但這么揣測著,他又覺得自己有點卑劣。
他想到了趙經理。趙經理也要上班。還有那對男女周,他們也要上班的吧?得讓他們去跟村霸協調。
協調?這雖然是他作為領導經常用的詞,但一直是他地位沒有受到挑戰的時候才用的。但這次,他是被挑戰了,這協調意味著什么?投降。不是妥協,是投降!當時決定跟村霸干,他就沒想過投降,所以他把仕途豁出去了,所以他把自己最大的秘密都暴露出來了,現在,難道他要投降?
這投降的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人格。
孫處為自己的松動感到可怕。他甚至抽了自己一巴掌。但論起來,他又不是沒松動過。每次投降,他都覺得自己完了,但每次過后又活過來了。人生一步退,就步步退。但說是這么說,他的人生并沒有這道理所說的那么糟,甚至,還每每得到好處。每次都對自己說:實在沒有辦法了,到了生死關頭了,就干一次吧!以后洗手不干了!但后來又會再干一次,再一次……現在,又到了生死攸關的時候了嗎?
他嘲弄地想:這生死攸關,比他患了絕癥還不生死攸關,每次都起死回生。
這次,他又覺得到了生死攸關的時候了,可以再投降一次了。
何況他又沒有出面,去丟人現眼。這下,他在乎的是丟臉而不是虧心。他可以讓趙經理出面,趙是個沒什么原則的人,態度柔軟,跟村霸好說話,不像自己這么臭硬。他是帶著自欺欺人的臭硬態度去找趙經理的。趙太見到他,就可憐他的身體。這么一來,他竟又有一種被母親關懷的倔兒子的情緒,不愿說出讓趙經理跟村霸協調的話。
好在趙經理自己說了,并且說可以聯合男周一起去跟村霸協調。也只有男周,錢家不行,李家也不行,趙經理明智地沒有把孫處算在里面。趙經理所以看中了男周,是估計男周是急于要下山的。這對“野鴛鴦”,抽空跑山上吃野食,總不能在他們家人那里失蹤太久吧?更重要的是,男女周完全沒有在事發現場,他們是局外人,好調解。
趙經理說干就干,就去找男周。只有女周在。女周說,男周不知跑哪里去了。
“不會也被抓去當人質吧?”女周自己忽然想到。
趙經理愿意帶她去找。山莊雖然范圍不小,但可以想到的也就是幾個地方。都沒有。女周忽然想到路口。趙經理沒明白她怎么想到這個地方了?那可是村霸的地盤。
男周果然在那里。
男周見到女周,顯得很慌張。但他很快就沉穩了,做出讓你知道也沒什么的樣子,我還不是為了你?
確實,要論急,男周也許更急。他自己不上班倒無所謂,他是為女周著想。他驀地發現自己好險,當時沒有在現場,被另一個村霸纏住,否則他也會去動手,那么現在到此困局,自己再去找村霸說情,是英雄當不成,成狗熊了。其實他自己心里清楚,自己哪里是當英雄的料?當年在戰場,自己就不敢沖鋒在前。他后來回憶戰爭,只是吹噓,至多只是出于緬懷,出于對當下社會的不認可。只是在緬懷中,常常把自己的膽怯給抹殺了。甚至,他呼喚戰爭,不過是自己安逸中的作秀,其實在日常生活中,他也可以當英雄的,比如在面對丑惡事件時挺身而出,再沒有,對生活的堅忍、對婚姻的堅守,也是一種勇敢,日常生活的英雄更難當。再說,如果你實在要當非常態下的英雄,這次,他就可以當,可以挺身代替李老師。但他什么也沒有做,只停留在跟大家一起謾罵之中。
其實為了這,女周就跟他爭吵過。女周覺得他不夠勇敢。“罵算什么???”
“你不是平時也挺會罵的嗎?”他反擊。
“我是女的,你跟我比?”女周回擊。
女周所以愛上他,是因為他常表現出男子漢氣概。現在發覺他只不過是放嘴炮。她鄙視他。她鄙視他鄙視得輕易,這里有個重要因素,因為這個男人只是她的男友,而不是跟自己利益相關的丈夫。他犧牲了,倒成就了她的理想。她與其是愛他,毋寧說是愛她自己。
所以他去求村霸時,就沒有告訴女周。
“叛徒!”女周啐。
“我都是為了你……”面對女周唾棄的神情,男周爭辯。
“是為你自己!”
男周無奈地瞅著女周,對女人,是沒道理好講的。甚至,現在他生出一種感覺:千萬別去惹女人。
那個村霸倒對男周生出了憐憫?!澳隳腥速M了那么多口水……”
“誰是我‘男人’!”女周道。
村霸愣。“好,好,我不管你們是什么關系,反正你們是拴在一根繩上的螞蚱了!你們自己去說好,怎么辦吧!”
“我們?”趙經理說,“你不是也聽到了,就是他們,”他戳男女周,“不也不是一起的嗎?”
“這我們不管!”
“你這就是不講道理了!”趙經理說。
“我們就是不講道理!”村霸說。
“你們不管,我們也不管!”男周火了。他實在面臨著兩面夾擊的處境,一邊要向村霸軟磨,一面又要在情人面前裝硬。再說,他委實很看不起向流氓服軟的自己。干脆豁出去了。“我也無所謂了!反正我不要上班!”他甚至也撇下女周,甩頭就要走。趙經理拉住他。
“別忘了,孩子在我們手里!”村霸威脅。
“哈,又不是我的孩子!我女人都沒有,還有孩子?”男周近乎驕傲地叫。
女周狠狠一跺腳,走了。
“反正是你們的孩子!”村霸道。
“你要這么論,”趙經理道,“你說,那孩子是我什么人?我姓趙,他姓錢,我們什么關系也沒有。要論起來,原來我們連熟都不熟。這孩子的事,你們找他爹媽好了!”
“你以為我們是傻子?。俊贝灏缘溃按蛭覀兊娜说氖悄莻€孩子?”
“不管怎么說,肯定不是我嘛!”男周叫,“我根本不在現場,跟你講多少遍了,聽不懂嗎?”
“也不是我。”趙經理抓緊機會撇清,“你們應該去找打你們的人?!?/p>
“誰?你告訴我!”
“我……我怎么知道嘛!”趙經理說。
“你不說,就是包庇,就別想過關!”
“那我也沒話說了!”趙經理皺眉,說道。他也覺得自己太軟了。他是來做建設性協調的,村霸竟然不講道理。他把還拉著男周的手松了,也做出轉身要走的樣子。“你們要怎么辦就怎么辦吧!我無所謂?!?/p>
“小心你的孩子!”村霸威脅。
村霸好像吃定了趙經理一樣,盯著他。村霸平時來山莊只是匆匆忙忙,對這些城里人,只是大致認識,根本沒弄清趙家沒有孩子。趙經理回過頭,冷笑一下,這笑近乎冷酷,又賴皮?!拔覜]孩子!”趙經理叫。
“沒有?”村霸仍威懾。
“還真是沒有!”男周道。
“沒有?別以為沒尾反而好了!”
沒尾!趙經理想,我他媽的就是沒尾!就是你詛咒的取笑沒尾。沒有孩子,本來是他的傷,但被村霸這么揭疤,他很憤怒?!澳銈儯瑒e太猖狂了!”
他一揮手,走了。他殘忍地想:還好自己沒有,沒有把柄讓他們抓。這世界,就是赤腳不怕穿鞋的。他第一次覺得一無所有也好。
趙經理的決絕感染了男周,他也指著村霸:“別以為我們怕你!老子怕過誰呢?老子當年扛槍打仗時,你還在穿開襠褲呢!別把老子逼急了,給你一梭子!”
村霸呵呵笑著。
村霸開始嚇唬錢家大兒子。夜晚的山野特別靜,突然響起了孩子的哭喊聲。錢太馬上聽出了這是自己的孩子,錢家的人都跑了出來,卻沒有看到人,孩子和村霸都沒看見。村霸好像是故意要讓他們聽足了哭喊,然后,他們才慢悠悠地出場了。他們不知從什么地方出現在錢家房屋前,村霸紛紛打火點煙,錢家人才看見面前不遠處站著幾個人。但沒有孩子。
“我孩子在哪里?”錢總問。
“放心!他好著呢!”村霸說。
“好?”錢太說,“他哭著喊著,還說他好?”
“別急,他還會更好!”村霸說。這說話的村霸喊一聲,孩子的哭號聲又響起來了。錢總分析不出孩子所在的方位,好像整個天空都是他孩子的聲音。那聲音又虛無縹緲,自己家的孩子好像已經在天上了。
“你們,把他怎么樣了!”他叫。
“沒怎么樣,不過是打幾下。”
“別打!”錢太叫。
“看來有人心疼了。打在他身上,疼在你心上?!贝灏詻_錢太,“有孩子就是不一樣??!”
“有孩子怎么了?有孩子就該死?”錢太道。
“有孩子就會疼??!”村霸說,“會疼就知道別人的疼啊!打別人怎么疼?!?/p>
“又不是我們打的!”錢太說。
“那是誰打的?”
“我們,怎么知道!”錢總仍堅持道。
錢總這么說,是看到大家都出來了。他實在不能在大家面前出賣李老師。
“好吧,那就讓你們知道知道!”那村霸又一個命令,孩子的喊叫聲又響了起來??床灰姾⒆?,只聽到他的叫喊,不知道自己的孩子被打成怎樣了。這使得錢總錢太都把孩子的慘狀想象得極其可怕,錢太覺得自己的孩子已經皮開肉綻了。她開始怨恨錢總,還在堅持說不知道,男人就是男人,孩子不是他身體里掉出來的肉。她不能。她要把罪魁禍首說出來。但她說出來時,卻還是這話:
“我們就是不知道啊!”
也許是這時候她看到了吳老師惶惶站在她邊上,用乞求的眼光看著她。都是女人,錢太好像自己的舌頭被吃掉了一截,說不出來。但為什么反而是我覺得舌虧?她恨自己。大家圍上來安慰她,所有這些圍著她的人,都像軟繩子綁著她。她掙脫著。又不是你們自己的孩子被打!她看到其中也有趙太時,更覺得大家虛偽了。大家與其是在安慰她,毋寧說是在控制她。再看,幾個男人在跟村霸交涉,說理。還說理!都人命關天了!這些人的背影還是那么淡定,說出來的話還是一板一眼的。他們簡直是冷血,仗著死的不是他們的兒子!特別是那個孫處,一副官僚走形式的樣子。她覺得自己孩子的命在這些人的虛偽與冷漠中漸漸消失了,果然,孩子的叫聲微弱下去了,本來這只是村霸不再折磨孩子,但在錢太聽來,是孩子叫不出來了。她猛然奮起,叫:
“我說!”
大家全驚愕瞧她。她身邊的女人,像繃緊的繩子突然散開了。錢太強迫自己不去管大家,她向村霸走近一步。
村霸們簡直是驚喜,實際上他們也被折騰太久了。領頭那個說:
“你說!我們馬上放了你孩子!”
錢太說出了李老師。
她幾乎是不過腦地說出的。她讓自己的話不過腦。
她周圍一片死寂。她都聽不到自己的聲音,直到許久之后,她才聽到從遠山回聲過來自己的揭發。
村霸立刻要沖去李老師房子。大家驀地意識到,去攔。每個人的拯救本能都被激發起來。還是孫處有腦子,他叫:
“先放孩子!”
“對,先放孩子!”大家也叫。
“孩子在哪!我要見孩子!”錢總也叫。
“我說了,你們要說話算話?。 卞X太叫。
“對,說話算話!先放孩子!”大家叫。
這是什么意思?吳老師想,大家這是什么意思?就是接著要把她的丈夫交出去?吳老師覺得腦子轟的一聲,身子歪了,倒了下去。
大家連忙去顧吳老師。那邊,錢總顧不了這么多了,繼續敦促村霸交出孩子。但他也機靈地發出聲音,對村霸:
“人家都死了,你們還要怎么樣!”
他成功地把村霸對李老師吳老師的逼迫,跟對他自己兒子的挾持綁在了一起。
錢太沒她丈夫機靈,慌亂著,一邊向村霸要求著放孩子,一邊跑向吳老師,看見村霸答應去放孩子,就又怕錯過了孩子出現的機會,她要在孩子一出現就把他搶在手里,又返身去跟村霸走。村霸說:
“別跟!等著!”
孩子終于被村霸帶來了。孩子并沒有被怎樣,之前哭叫,只是被嚇唬的。對了,這里,我本來是構思孩子不被釋放的。原劇中,日本鬼子是抓了村莊里的人當人質,威脅村民,不交出殺日本人的人,就殺人質。不交出來,每天殺一個村民,一直殺到交出為止。但我不得不承認,這樣的構思放到我的劇情里缺乏合理性。
一、跟抗日劇比起來,村霸并沒有被殺,于是他們的反撲不會那么兇。
二、就為了保護費?
三、孩子一直抓在手里也難辦,要供養他。都這時代了?,F在的孩子嬌生慣養,又任性,讓孩子生病了,甚至死了,怎么辦?
四、不是戰爭行為,人命可是關天的。
所以我必須讓村霸把孩子放了。
錢太自然要抱著孩子大哭。當然,村霸要順勢沖去李老師家找李老師算賬。趙太攔住,把吳老師指給他們看:“你看人家都這樣了!”
“我不管!”村霸說。
“總得等她醒過來去開門吧?”趙經理說。
趙經理是要拖延時間。在混亂時,孫處示意他,自己要去把李老師轉移走。“三十六計,走為上計?!?/p>
村霸畢竟智商抵不過孫趙二人,到他們被允許去李家,李老師已經不在了。搜盡了整座房子也沒有找到。李老師被趙經理安排藏在房后的山上。天黑,料村霸不至于搜山。即使搜,也可以借夜色轉移。那邊孫處竭力阻撓村霸進李老師家,佯裝李老師還在房子里。村霸是在被折騰得精疲力竭之后勉強得以進去的。沒找到人,吳老師也醒過來了。她一醒過來就也找自己的丈夫,一見沒有,就也尋死覓活了,倒好像是村霸把自己丈夫弄沒了一樣,死死抓住領頭的村霸,要人。村霸煩了,撂下一句“別想過關”,收兵了。反正守住路口,看你往哪里逃。
李老師回到家里待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路口那邊又有了大響聲。不知道村霸又要干什么,孫處干脆讓李老師從后山轉移到他家里。
但這畢竟不能解決問題。孫處去找趙經理。“怎么辦?很棘手!”他說。
“是啊,很棘手!”趙經理也說。
棘手,是他們平時常用的詞。
兩個人沒有商量出辦法來?!白咭徊娇匆徊桨?!”最后孫處說。
“也只能這樣了!走一步看一步?!壁w經理也說。
趙經理送孫處到門口,目送著孫處說著“走一步看一步”,自己也嘟噥著“走一步看一步”,各自回家。他忽然發現有個辦法,是啊,自己從來是不會被尿憋死的。他驀然發現自己愚蠢,之前去跟村霸協調,沒有個方案怎么協調?村霸當然不鳥你了。
現在他有了方案。但他沒有跟孫處說,也不知為什么,而且他是悄悄地去找村霸的,連自己的妻子都沒有告訴。但他一開始仍然沒有用這個方案,而是盡量爭取,也許對方還可以更通融一些。
“既然你們認定已經知道是誰干的了,那就跟我們無關了!”趙經理說。
“不行!我們還沒有抓住他!”村霸說。
“他是他,我們是我們。”
“難說不是你們把他藏起來了!”
“這怎么可能?他自己有腳?!?/p>
“這管不著!我們只管叫你們要人!”
“總不能叫我們去綁了他吧?”
“不綁他,你們就跟他綁在一起!”
“既然您也知道我們都是綁在一起的,”趙經理于是說,“那么,我們可以留人質在山上?!?/p>
村霸愣。
“人質,”趙經理強調,“我們每家都可以押下人?!?/p>
這么說著,趙經理心里也愣。他才明白自己為什么沒有向孫處說這方案了,孫處只有一個人,押誰呢?但管不了那么多了,到時候再解決孫處的事。孫處,說跟他有關系,也可以說沒關系。
“你以為我們傻???”但村霸卻說。
“你們怎么能這么看?我們是誠心誠意的!”
趙經理確實覺得自己是誠心誠意的。
“放你們下山了,去搬救兵?”但村霸說。
“想哪里去了!怎么可能?我們怎么可能做這種事嘛!”
“難說呢!城里人套路深!”
“我們是好人……”
“這世界上有好人嗎?而且你們還是官,以為我們不知道?當官的,有路子,有權,一旦回到你們位子上就是龍,踩死我們沒商量。在這里,我們是地頭蛇,強龍壓不過地頭蛇?!?/p>
“我是什么官嘛……”趙經理說。
“你就是官!”
“在你們眼里,誰都是官。跟你們沒法說……”
趙經理覺得自己挺冤枉,自己算什么官?自己跟那些真正的官比起來,只有撈湯喝的份。但到了仇官的時候,自己又成了官了,被一鍋端?,F在自己就是被一鍋端,這世界簡直不講道理。也怪自己愛管事,算了,也不管了。
不知不覺,趙經理的腳走到孫處家。也是因為發生事情時,他經常去孫處家的緣故,但其實難說沒有這種心理在起作用:既然押下人質方案實行不了,那我也就沒有無法面對孫處的地方了。
他沒有料到大家基本都在孫處家,其樂融融說著話。和大家一起清談,多么閑適。趙經理想。但大家的話里充滿了火藥味,大家異口同聲在譴責錢家。
“太可怕了!之前還覺得他們家不錯呢!”
“叛徒!”
“想想叛徒就在我們身邊,太可怕了!”
這時候他的太太,他的傻太太,竟出來主持公道。有時候趙經理會覺得他太太就像網絡上常說的“圣母婊”。“也不能這么說人家。”她說,“也應該理解人家嘛!我都被人家誤解成那樣了,說她孩子怎么這樣不懂事,這有錯嗎?她竟然那么敏感。但我還是理解人家。母親嘛,孩子是母親心上的肉,連著母親的心。人家的孩子都那樣了!”
“怎么樣了?”女周說,“也沒被怎樣?。 ?/p>
“難道還要到怎樣了才甘心?”趙太反問。
“難道他怎樣了,就可以把人家頂出來了?”吳老師說,“受害者,不錯,但受害者難道就有特權?”
“也不是這意思。”趙太說,“就說要理解嘛!就好像對李老師,也要理解……”
“好一個理解!”吳老師道,“揭發者也要理解?”
吳老師畢竟是知識分子,這么一質問,確實她占著理。趙太覺得自己文化不夠用。“互相理解嘛!”她只能支吾。
“所謂互相理解,不過是和稀泥!”吳老師說,“互相理解就是兩頭抹墻,就是沆瀣一氣,同流合污。說穿了,是為自己軟弱辯護。為什么有人對這種論調特別受用呢?為什么有人一拋出這論調,就有更多人舉雙手贊成呢?說什么人畢竟是人,人不能苛求人。我聽多了這種論調。他們是思想家嗎?這是另一種思想嗎?哲學家?犬儒哲學!說什么你自己到這份上也未必做得好,但你先爭取一下嘛,不行了再妥協,總可以吧?你努力過嗎?沒有。你既然沒有努力,有什么資格說你堅持不了?”
吳老師說“你”,其實不是針對趙太,只是她講課時常用的語式。但在趙太聽來,就是指著她鼻子。她不禁想:咦,奇怪,是你家惹出了事,你卻一點也沒有愧疚感?說這么多理論,卻是基本良知也沒有,難道理論就是巧言令色的東西嗎?所以佛家反對這樣。巧言令色,又有什么用?現在大家都被困在這里,誰都有事,急著要下山,你們家,至少也該做點努力嘛!卻一點松動的意思也沒有??茨?,李老師,你坐著,一副正義凜然的樣子,像烈士。你是烈士,那拿出烈士的行動唄!不是要努力嗎?就努力吧!她想著,不自覺把最后一句說出來了。
吳老師臉紅了。是羞愧,也是憤怒。趙經理性情溫和,連忙勸住。再說,吵架也無濟于解決問題。但他又委實不能罵自己太太什么,就嘆息:
“唉,怎么搞成這樣了!”
“是啊!”孫處也說,“現在問題很棘手!”
他又說“棘手”。
趙經理又道:“現實就是這樣,胳膊擰不過大腿。”
“你們是領導,總有路子。”男周說。
“我們哪有路子?”趙經理說,“要有辦法,還會去交那個什么保護費?在這里,我們是外鄉人。也就想著息事寧人,花一點錢,又不是很多錢……”
“不是很多錢,就得接受他們敲詐?”李老師開腔了,可能因為長久抿著嘴,一說話,噴出了唾沫渣。
“道理上是這么說,”趙經理無奈道,“原則上是如此,但都講原則,怎么可能嘛!”
“這就是你們領導的做法?”李老師道。
“什么領導嘛!”趙經理說,心里不滿,想:好嘛,推給領導了!“領導也不過是普通人嘛!遇到有些事,也得變通。何況這又不是公事,大事,只是生活中的事,有多大的原則性呢?”
“還有比日常生活更原則的嗎?”吳老師又來講理論。
“您這就是抬杠了!”趙經理有點生氣,“好,就說日常生活,生活,生活的原則是什么?就是過下去。要是過不下去了,原則有什么用?本來我們過得好好的……”
趙經理頓了一下,他想起沒有出這個事前的平靜日子。他幾乎忘記了當初被村霸要求交保護費時的不情愿。趙太也記不起來了,她悵惘自己失去了的清靜靈修的好時光。孫處也想,要是沒出這個事,他現在已經坐在局里的會場上了。他還有被提拔的空間。跟這個比起來,被收取保護費算得了什么?他甚至覺得自己所以心里抗拒交,只是心里膩歪,多少是出于作為一個領導的傲慢,并無關原則。要說受屈辱,在官場上他受的屈辱還少嗎?那些屈辱比這小嗎?山下現實比山上嚴峻多了。這樣,就覺得李老師實在未免有點小題大做了。至于男女周,也在被“本來我們過得好好的”這話所引導,想:確實,要是沒遇到這事,就一切事情都沒有了,他們可以永遠地婚外情下去,這下,恐怕要敗露了。這么一想,他們都覺得自己原來過的是多么好的日子。這李老師,簡直是添亂。
“……就是被他們交去那些錢……”趙經理繼續說。
“是敲詐!”李老師又指明。
“人家也給我們做衛生的……”
“那叫作衛生?雞爪抓的一樣!”
“總是做了嘛!”
“要他們做?我們自己不會做?我們自己沒手沒腳?”
我們可不想自己費這力氣!李家之外,幾乎所有人在意識或潛意識里都冒出這意思。
“我們會去省那幾個錢嗎?”趙經理說,“再說,在這荒山野嶺,誰能保證不出什么事?到時候,也許他們還可以拿來用一用?!壁w經理這么說著,似乎自己也不太相信。但他繼續說,他在用繼續說,把道理理順,來說服自己。“有時候,壞人確實能起到維持秩序的作用。我不講大道理,就講實際的,我們這里天高皇帝遠,又不通電話,出了事,報警都沒辦法。再說派出所也離得那么遠,倒不如叫他們……”
“奇談怪論!”李老師說??此歉砂T癟的胳膊青筋暴起,趙經理心里驀地冒出一個念頭:他真是討打。不過他很快理性地控制住自己。
“還真不是奇談怪論。李老師,這世界上很多事情,并不是道理就能講得通的,也并不是該怎么做就可以怎么做的。你不信他們能維持秩序,老實說,我也不是很相信,但不是很相信,也不是完全不相信?!壁w經理玩起了文字游戲,“不管怎么說,秩序不是已經建立起來了嗎?”
“哈,這是什么秩序?是他們壓迫我們的秩序!”吳老師說。
“確實,是!我們在這樣的秩序下,過得憋屈,我也是!但離開了他們,天知道會有別的什么人來呢!也許比他們更壞,那還不如讓他們來呢!更糟糕的是,誰都要來占,打起來了,亂了,到時候誰也待不下去了……”
“人人都可悲地過著正確的生活!”李老師幾乎是朗誦式地說道。
大家都覺得他未免太夸張了,包括孫處長。這是在客廳,不是在舞臺;這是在商量事,不是在表演,誰也不是觀眾。有的人還起了雞皮疙瘩。但女周受了感染,接道:
“但人的尊嚴呢?”
“現在搞成這樣,更沒尊嚴了!”趙經理說,“原來我們好歹還自由,還可以體面點吧?現在跟罪犯一樣被關在這里!我說話就是這么直?!?/p>
“這么說,是我做錯了?”李老師尖叫道,“我是自作自受了?”
“不要說得這么難聽嘛!”趙經理說。
“就只是‘難聽’?”吳老師道。
趙太為自己丈夫抱不平:“別老針對我們家老趙,他就是個錘砧!當英雄的是你?!?/p>
“誰是英雄?”李老師道。
“既然當英雄,別不承認啊!我們又不是英雄,卻也在這里?!?/p>
她目光橫掃眾人。
李老師臉一陣紅一陣白。
“我算是明白了!我該死!我罪該萬死!是不是?”
他叫。他終于把這話說出來。他其實早料到了大家會這么想,他又不蠢笨。對人性,他一直沒有高的估價。他知道他背后的只是烏合之眾。只是他一直害怕說破?,F在他再也躲不住了?;蛘哒f,即使躲得住,也是多么賴皮。
但他仍然也掃視眾人。他希望自己極端的話刺激起大家的不忍,畢竟是鄰居。大家會說不是這樣的,哪怕只是和稀泥。他還專門去看女周,這個女的不錯,雖然個人道德上可能有問題,但這是“公德”,是大義。但女周正被男周揪著說什么話,好像無暇顧及這邊。他又把目光轉到曾經有心靈交流的孫處。孫處在專心細致地給大家斟茶。他想起了孫處強調的“棘手”,好像只有斟茶這種事才不棘手。甚至,他是故意把自己超脫出來斟茶,超脫,就是縱容,所以趙家人才敢那么放肆。
這實際上就是大家在表決。大家是在靜待肇事者自裁,既然他自己說到這份上了,那么就等著他自己跳進自己挖的墳墓。
他絕望了。
他心在發抖,是氣憤,也是恐懼?!澳敲?,我該去自首了?”他干脆直接說,“讓他們把我剮了,千刀萬剮!當祭品!祭天!”
吳老師哭了起來。
“普羅米修斯,你的災難是個教訓!”
我驀地想起埃斯庫羅斯《被縛的普羅米修斯》里的臺詞。這時候應該讓李老師說。李老師就好像站在遙遠的古希臘舞臺上。那是個需要英雄的時代,英雄普羅米修斯因為給人類盜火而受難。
“還是得想個妥善方案?!睂O處把茶壺擱下,開口了。
“妥善方案”,是個官方辭令,孫處習慣這么說。但他大多時候是不相信有什么妥善方案的,所謂妥善方案,不過就是妥協方案。他從心里厭惡官場,包括自己在官場扮演的角色,所以才到山上這世外桃源來。只有到了這里,他才覺得自己真實起來。認識了李老師后,他有了抒發心情的對象,能說些發自內心的話。那些話,他平時是不能說的?,F在他又操起官話套話了。
我是想救李老師的。之前委實想救,但很快地他發覺救不了,所以他就想當個推動者。從拯救者到了推動者,他已經鄙視自己了。但漸漸地,這推動又成了虛的動作。斟茶就是一個虛動作,也好像在干,也好像很忙。也許就是因為已經養成了茍且習性,一步退,于是就步步退。確實是,總是想不退,但遇到難關,還是退了。并且是條件反射地,就好像小孩時候,大人一舉起棍子來,立馬就順從了。但這次,他再也茍且不了了,這道坎跨不過去。他必須說話,但到頭來仍然暴露了他虛頭巴腦。他感到羞恥。
“唉,要是他們認,我就跟他們走。反正我已是快死的人了!”
他說。這簡直是廢話,村霸已經知道不是他打的,而是李老師。但他這話,特別是最后一句簡直悲壯。
“要是挨他們一頓打能解決問題,我可以給他們打一頓!”男周也說。
“精神可嘉,”趙經理說,“但畢竟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
“也是?!蹦兄苷f,“何況當時我壓根兒就不在現場。硬說,在他們眼里反而沒有信用度了?!?/p>
男周腦門靈光一現?!拔业褂袀€辦法了!既然有這份心,那么我們就都說是自己干的,大家都有打。法不責眾。”
“這算什么辦法?”趙太道,“既然大家都有打,那就都關在這里。跟現在這情形還不一樣?”
她沒明白,男周是想激發出李老師。我沒打,我都想起頂替你了;現在大家也都為你受過,你好意思無動于衷嗎?你還是個知識分子,號稱那么有骨氣。
趙經理明白了。“這也不失為一種辦法?!彼f,“至少讓他們看到我們團結一致。”
團結一致,這種說法在這時候顯得可笑,之前已經暴露出了人心向背。不,大家倒不是人心向背,他們是要把李老師推出去。但膠著的是推不出去,于是大家又有點想遮掩自己剛才的表現,于是團結一致這種說法倒成了往自己臉上貼金,雖然只能是拿筷子遮鼻子。大家一致點起頭來了。李老師吳老師也現出羞愧的神色,自己剛才那么失態。他們沒說話,不知該說什么好,不說話,就是最大的接受與檢討。
孫處也覺得這個說法好,他豎起食指,點了點趙經理。趙太也同意了,但她提出,既然是大家,是全部,那么也要包括錢家。
趙經理一直覺得自己妻子搗亂,這下發現她倒是歪打正著地指明了問題解決的途徑。男周也意識到了,他立刻附議。女周、孫處也覺得有道理,于是委托趙經理去叫錢總來。
“錢太也叫來!”男周別有用心說。
“不要不要!”趙太還是滿腦糨糊,“那女人來了,又要談不成了!”
“人家還不知道來不來呢!”吳老師說。
李老師扯了一下她,制止。
果然只有錢總來。趙經理沒有暴露出方案,只邀請他們來。最好一家子都來,包括孩子,這么一來就熱鬧了。但錢太還在生大家的氣,不來。趙經理說,金厝邊銀鄉里,說開了就好,大家就是邀請你們去說開的。但錢太仍說,她要在家帶孩子。
錢總怎么也想不到大家想出了這么一個不是主意的主意,簡直是餿主意。他提出疑問,男周說:“你先說同意不同意吧!”
“怎么能同意?”錢總說。
這話把李老師惹到了。他本來感激大家跟他同舟共濟,就是問題不能解決,大家也跟他在一起?!白运降募一铮 彼摽诙?。
“誰自私?”
錢總要解釋,但男周搶先不讓他解釋:“還說不自私!是誰告李老師的?”
錢總冤枉道:“我孩子被抓走了!我們也受害!”
“受害就可以不擇手段了?”女周說。
“什么不擇手段!”錢總說,“我們還能怎么辦?換成你,你們,你們能怎么辦?”
大家不答他。
“我這是倒霉!”錢總說,“還不是被別人的禍砸到的?”
“你這是什么話!”吳老師反擊。
“還不是?當時我剛到那里?!卞X總說。
“我還完全不在那里呢!”男周說。
“我沒說你?!卞X總說,“我雖然是在那里了,但也是剛落腳,天知道誰動手打人了呢!”
錢總兩個巴掌在空中一抹,但眼睛卻瞥了一下李老師。李老師坐不?。?/p>
“不用影射,就是我打的。你們不是已經把我告了嗎?”
“那不就結了?”錢總說。
“不錯,是我打的,但我是為大家!”李老師說。
“好一個‘為大家’!”錢總冷笑。
“也包括你!”李老師說。
“我要你‘為’?是‘為’你自己,為了表現你是好漢。好漢做事好漢當,你自己當去,為什么要連累大家?你當英雄好漢,把所有人都綁架了!”
錢總可絕對是精明人,他也知道發動群眾,于是也掃視著大家,企圖鼓動起大家的不滿。這些意思,應該也是大家的意思。但他不知道,這些意思,在他來之前趙太已經說過了,沒有解決問題?,F在大家必須站在李老師這邊,跟錢總斗爭,以激發李老師對大家的感激,還有羞恥感正義感,自己主動站出來。于是大家很高姿態地對錢總的話表示不滿:
“說什么嘛!”
“什么綁架!”
錢總蒙了,大家這是怎么了?都成了雷鋒白求恩了?他實在想不明白,腦子混亂,竟然向所有人開火了?!澳銈儯X子進水了!”
“誰腦子進水?”也不知誰反擊。
“這不是?你們就愿意跟他綁在一起?”
“什么綁在一起,是同舟共濟,不是說了嗎?”
“虛偽!對,就是虛偽!真虛偽!毫不利己專門利人?哈!”
“不要說這些空話大話!”孫處開腔,“解決問題!”
“但問題在于,怎么解決問題?就你們剛才說的?”錢總說。
“這是目前能想出的最佳方案了!”趙經理說。
“哈,最佳方案?綁在一起死?這是方案?”
“那還能怎么辦?”趙經理簡直是在誘導錢總。錢總也不管是不是被誘導,他明確道:
“就是:‘好漢做事好漢當!’”轉頭對李老師:“你是好漢?還是賴漢?”
大家適時靜了下來。靜得什么也聽不見,李老師聽到自己心在跳。所有的人好像都在聽著他的心跳,就看他是好漢,還是賴漢。
他無路可走。他聽到自己髖關節發出聲音,他身子要升起來。
他感覺到妻子按住他。他的屁股懸在半中間。他希望這時候出現什么動靜,岔開他之前髖骨發出的聲響,還有心臟的聲響。他可以藏身在眾人中。但沒有任何聲音,他感覺自己好像可笑地把頭鉆進地里,實際上整個身子都露著的鴕鳥。我這成了什么了?
他沒有幼稚到覺得大家真的都在支持他,就是付出代價也要支持他。他甚至也意識到這是大家的謀略,他被設計了。但大家也是實在沒有辦法了,能做到這份上也可以了。不平、失望、理解、寬赦、絕望,還有勇敢,一種種情緒像朝代更迭一樣輪番上場。他慨然一嘆,站了起來。
“我去自首?!彼f。語氣沉靜。
大家仍沒有聲音。
“你又這么說……”趙經理作態地嘟囔。
“我說的是真的?!彼窃诤煤谜f話,真實表達意思。
“你傻??!”吳老師叫,扯丈夫的胳膊。
怕李老師變卦,男周率先肯定:“真漢子!比我還真漢子!”對錢總:“你還要怎么說?”
錢總也有點意外,還愣著。
孫處心里竊喜?!跋炔灰钡麉s這么說。他不是說“不要”,而是“先不要”,先來個緩沖。自己仍然保持著好姿勢,以減緩自己的道義壓力。但最終還是要這么處理的。他才發現,自己之前一直表現出很為難,一再說棘手,潛意識里是給李老師暗示:再沒有辦法,讓李老師在一次次企圖逃脫中,一次次剝奪僥幸心理預期,一次次夯實絕望:我看樣子就是在劫難逃了!
確實,李老師最終做出這個選擇時,并沒有太困難。
“不要了!”李老師說。
“你不要這樣!”趙經理說。
“不必了!”李老師說。
“你這是在怪罪我們……”趙太說。
“沒有。”
“我們已經盡力了!”趙經理說,“我們真的是被逼無奈!”
“真是迫不得已!”大家也說,“我們一直在爭取……”
“還得爭??!”孫處斬釘截鐵道,“我們大家仍然不會放棄的!”
“對,我們一下山,就會想盡一切辦法來救你!”趙經理說。
“我們的資源在山下!”男周說。
絕望的吳老師向大家表示感激。驀然瞧見自己丈夫往外面走?!案墒裁??”她好像不明白,叫。而且,這話不只是從吳老師嘴里說出的,大家也這么叫。好像誰也不明白李老師接著應該干什么,大家都處在懵懂狀態中。
“自、首!”李老師慷慨道。
“不急嘛!”孫處說。他不能不表態。
“對??!”大家好像猛然明白過來,也勸,“不著急的!”
“都這么久了,再拖拖也沒關系。”趙經理說。
“明天再說!”孫處說。他不是說“明天再去”,而是說“明天再說”。說什么?他也不知道。
“過一個晚上,無妨?!壁w經理也說,“陪陪夫人?!?/p>
這不歸根結底還是要去?吳老師尖聲哭了起來,好像給自己丈夫送葬一樣。李老師煩了,甩著胳膊走了。大家仍然跟在后面,說著挽留的話,但沒有人用實際行動上去逮他,也沒有人想起他這么只身走了,沒有帶任何生活用品、換洗衣服,下面的日子怎么過?好像在潛意識里判定他已經不需要這些東西了,他就是去死。
李老師向村霸走近時,簡直像《紅巖》里發覺被叛徒出賣,為掩護同志而把自己暴露出來的許云峰。不同的是,敵人沒有圍上來。守住路口的村霸只有一個,他被李老師的奇怪舉動嚇愣了,拔腿跑村里,去向同伙報告。李老師就在路口等著。這時候他完全可以跨過路障走掉,但他沒有走,站著等村霸來。走了,自己算什么了?當然他也清楚自己走不了,這么長的山路,靠兩只腳是走不下山的。到頭來還是會被村霸抓回來,那時候就丟臉了。何況,他夫人還在這里。
但村霸并沒有帶走李老師。我應該想到,這時候村霸遇到的問題跟抓錢家兒子時是一樣的。既有前車之鑒,村霸不可能再讓一個大活人杠在自己手里。李老師自首,等于把球踢到了村霸一邊。怎么辦?把球再踢回去?不甘。于是讓李老師先回去,在家里聽候處理。
這邊,村霸說話算話,拆除了路障。當即,大家撤離。
只有錢家走不了。他們沒有車在山上,得按原來約好的時間等司機上來。錢太在這里一分鐘都不愿待了,又開始怪罪錢總,說都是他出的餿主意?!肮退緳C?就你有錢啊,能雇司機!擺什么譜呢!有錢死得快!人家都走啦!”
她的聲音在山間裊繞著,顯得有點凄涼。
大家開車離開時,都望了望坡上的李老師的家,覺得是自己拋棄了李老師,甚至,出賣。每個人心里都有愧疚,但每個人都沒有耽擱跑路的腳步。
但當車開過了原來的路障線,大家又不約而同地停了下來,出來,回到村霸那里,幾個村霸在清理路障垃圾,打聽,你們準備把李老師怎么辦?
“怎么辦?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村霸說,自己也覺得是夸大其詞,危言聳聽。
“什么殺人嘛……”孫處說。
“不就是傷情賠償嗎?”趙經理說,“你們要多少錢?說個價,我們可以一起湊一湊!”
“我們怎么知道?”村霸說。
“不是送醫院了嗎?”
“是啊,還在醫院看呢!”
“那不就知道醫藥費了嗎?”
“醫藥費就夠了?”一個村霸道。
“那你們說要多少?你們估個價吧!”
“那怎么估得了?估少了,我們吃虧;估多了,你們說我們敲詐。鄉里鄉親的,以后怎么見人了?”村霸竟然這么說,死也不肯說數目。
一下山,孫處就聯合趙經理,開始著手拯救李老師。
趙太請孫處到家里談,吃飯,但趙經理有顧慮,危機過去,回到日常生活中,他又覺得自己妻子對孫處熱情得有點過頭了。好在孫處也不來。就約好趙經理去孫處辦公室談。關上門,兩人像密友一樣。彼此都有劫后余生的感覺。
市局有個科長,平時喜歡跟孫處拉拉扯扯,無非就是想自己和孫處所在的口資源共享。但孫處不想跟他同流合污,他還想當個有原則的官員。這樣,也使得他其實人脈十分有限。水太清則無魚。他翻箱倒柜地想,公安口還真的只熟悉這個人,只有去找這個人了。請他小聚,對方非常熱情,滿口答應幫忙。孫處知道自己是上了賊船了,將來不知道這人會拿什么辣嘴的菜給他吃,那時候就是屎,他也要吞下去了。這付出的代價未免太大了。
在酒席上,孫處曾經一度不能忍受對方灌酒,想一走了之。但他忍住了。這么一走,他可真是沒有辦法了。自己又不是多大的官,處,在官僚系統里算得了什么?再說,找別人不也照樣要賣身?
當然他也可以不做。但不做,就是置李老師不顧。李老師還被扣押在山上,拋棄李老師,就是拋棄自己的良知。他已經做得不好了,拯救李老師,就是對他怯懦的救贖。救贖就是要出賣自己,這夠荒誕的。
既然自己賣了,那就要把村霸往死里整,告他們“黑惡勢力”綁架。但趙經理聽孫處的計劃,提出,這樣會把事情鬧大了,產權證的事就暴露了。孫處被提醒,就打消了念頭,改為利用公安來震懾那幫人渣。公安口熟人是個明白人,就以公安名義,但又是私人面子地托到當地派出所。
村霸才后悔不該把其他人放回市里。這些慵懶生活中的山民,雖然知道這世界惡,但沒有堅持警醒,也沒想到現實會如此嚴峻。但他們中也不是沒有人想到,放大家下山時,他就反對。但問題在于又能怎么辦?這個事,對他們無疑成了燙手山芋。
“給他們臉,還不要臉!索性揍了他!”
大家你呼我應,就往李老師房子去,發泄。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我們有什么錯?
李老師本來也想好了要賠償,特別是錢家被司機接走后,只有他家單獨被扣這里,吳老師一直說害怕,也想到拿錢消災。但這下,村霸竟然說自己沒錯,就又不干了?!拔疫€什么錢?”
“還什么錢?”村霸道,“你還不知道該還什么錢?”
“本來就是你們錯!”
“我們錯?我們錯哪里?”
“你們黑社會收保護費!”
回到最根本問題上來了。本來村霸還可以對這費做解釋,但對方說“黑社會”,派出所傳話來也用這詞,他們被刺激了?!拔覀兒谏鐣磕氵€殺人呢!”
本來李老師也可以糾正,自己并沒殺人。但他不愿意跟這些人費口舌,他的情緒也往上頂。“我就是殺人了!殺的就是你們這些地痞流氓惡霸!你們就該殺!我是為民除惡,你們一分錢也別想賠!”
好在吳老師又勸阻又央求,不然又要扭打起來。
“不賠錢,看你們走得了!”村霸丟下一句話,氣咻咻回到村里。大家發誓,堅決要把他們扣在山上,扣到老死。但這當然是不可能的。那邊,派出所又來催促放人,該賠多少賠多少,事情就過了。大家氣還沒消,那個比較聰明的村霸找到理由:是那個打人者不肯賠?!耙环皱X也別想賠!”這是打人者的原話。一點誠意也沒有。派出所不相信,來走訪李老師,果然,李老師又說了這句話。
消息傳到了孫處耳里。孫處覺得李老師很不懂事了。自己付出這么大代價,他竟然還那么任性。他聯絡趙經理,一起上山做李老師思想工作。趙經理又去聯系男周:“人多力量大。”
“大家的事!”男周一口答應。
“這事沒解決好,我們也別想再上山住了?!壁w經理理由很實際。
“這次要!”男周思想境界高。
但男周答應后,發現自己莽撞了?,F在山上還是是非之地,搞不清楚,村霸再把他們扣押怎么辦?好在他沒有跟女周說,只是他自己上去的,他一個人被扣押,赤腳的不怕穿鞋的。但他真的是赤腳的嗎?女周每天都要找他,查他的崗,搞得跟老婆一樣,他老婆還沒這么查崗,有時候女周還會打電話到他家,問他的老婆在不在家。他老婆在不在家,跟她什么關系嘛!是在他的家,老婆在又怎樣?倒好像女周是老婆,男周老婆是“二奶”。再說,一到山上,手機就沒了信號,那么女周就會懷疑他在山上,也許就會跑到山上來。她是很瘋狂的,打車都干。她一來,他就再次面臨丟臉了。但他當然還得去,不去,他更看輕自己。但他必須先把女周安頓好。怎么安頓?說出差?他們是一個單位,騙不了。說他家里有事?女周已經認定他家的事是沒有合法性的。只有一個辦法:推遲上山。讓孫處和趙經理先上去,他上去時,先躲在別的地方觀察情勢,如果不妙,就溜。
腳踏實地不裝的趙經理沒有識破,太有使命感的孫處也沒有想到這,他們就上山去了。趙經理對李老師說,他和孫處上來,是因為惦記著李老師,來看望李老師的,沒有說是因為聽到告狀了。趙經理知道,知識分子就像小孩一樣愛面子,這李老師的脾氣就是吃硬不吃軟。
“怎么樣?”孫處關切問。
“還怎么樣?好得起來嗎?”李老師說。
孫處說:“忍一忍,只要忍過這一關,看我們怎么治他們!”
“忍不了!”李老師說。
孫處以李老師察覺不了的速度皺了下眉頭?!翱梢岳斫?!您剛強,有血性,難得!在我們這時代,是難得的珍貴!但也要懂得保護自己?!?/p>
吳老師覺出不對:保護自己?怎么變她丈夫自己的事了?跟之前孫處的口徑好像不太一樣。“不是大家的事嗎?”她說。
“當然是!”趙經理連忙說,“既是你們的事,又是大家的事!但現在是你們被扣在這里,你們首先要保護好自己!我們都在努力,‘冤家宜解不宜結’,你們得先離開這險惡處境。賠償就賠償吧,沒辦法。賠償的款項我們大家一起出。”
“我缺錢嗎?”李老師道。
“不是這意思!不是說了嗎?大家共同有責任嘛!”趙經理說。
“我們有什么責任?”李老師說。
“我們?”趙處驚愕,難道這李老師現在認為自己都沒責任了?
“我們這些住這里的人,為什么要被他們敲詐?”吳老師說。
“哦哦!”趙經理松了一下,“但畢竟是我們打了人了嘛!”
“是我打的!”李老師糾正。
趙經理想:這人還真是耿得很。也好,你既然要自己承擔,也就沒我們什么事了?!拔覀冮g,何必分得這么清楚嘛!”但他嘴上仍然說。
“我要分清楚。”但李老師又說,“是我打的就是我打的,所以也由我來分清是非,究竟是誰的錯?我錯還是他們?”
趙經理急:他不跟我們大家算得清楚,卻要跟村霸算得清楚,倒不如跟我們算清楚。
“他們當然有錯,亂收費,確實。”他只能先順著對方思維,“但總不能因為這個,”趙經理本來要說“去打人”,他改了說法,“人就要被打嘛!”
“還是應該說清楚的!”孫處竟然說。
李老師也以為孫處是支持他較真的,就說:“是嘛!”
“亂收費,有錯!”孫處說。
李老師點頭?!熬褪锹?!”
“但這錯,確實沒有到被打進醫院的程度?!睂O處又說。
李老師愣。趙經理內心欣喜,處就是處,懂得因勢利導。他就加上一把火:“是嘛!再說了,李老師你作為一個知識分子,動手打人有沒有錯?我們不是為村霸辯護,單從客觀上說,畢竟是打了人了。”
“客觀?”
“是啊,凡事要客觀分析?!壁w經理說,“要不講客觀,整個社會……”他本來要說“充滿了戾氣”,但改口了,“……要講道理。”
“講道理?”李老師叫,“別跟我講道理!”
趙經理詫異,對方作為一個知識分子,怎么會說出這話來?“不講道理?怎么能不講道理?好,就算可以不講道理,我們能不講道理得過人家?叢林社會,我們不見得就是強者。世界亂來,可能先死的是我們。當然我不是就認可叢林法則,但正因為如此這樣,”他頓了頓,整理思路,“無論從道理上,還是利益上考量,我們還是要以講道理為好,要理性,是不是?”
他又轉向吳老師。“是不是?我們現在還能活著,還能過,還可以享受好生活,雖然有限,我當然知道,相對而言吧!這世界上有絕對的幸福嗎?去美國也不見得有。你們孩子在國外,應該比我知道。你們還比我好,好多了,你們有孩子,你們知道我沒有孩子。你們在國外的孩子,總希望看到平平安安的父母吧?”
他捕捉到吳老師眼里的淚油。他繼續說:
“不要出什么事!他們是土匪,我們犯不著跟他們較真,掉價!就當為了孩子!就為了孩子,為了家人,我們都是為家人活著的,我沒有孩子,我也有家人,我們誰不是被家人綁著,是,受辱!”
“要不是為孩子,我早去死了!”孫處一旁叫。
無論是趙經理,還是吳老師都詫異,孫處從來不講自己孩子,就是跟李老師交流心靈時,也沒有講到自己孩子。這使得他有點失態,但也讓人感覺到滿滿的人性?!拔叶忌┝?,還這么辛辛苦苦要活著,都為了什么!”
“你們知道孫處為這事付出多大犧牲?”趙經理趁機說,“自己都這樣了,還要為這事奔波,什么關系都用上了,你知道,托人哪有這么容易?孫處又是講原則的人,只能拿原則去交換,讓自己沒原則……”
這讓李老師感覺到受了重壓。“不必要!”他說。
“那怎么辦?”趙經理道。
“該怎么辦就怎么辦!”
“你這不是解決問題的態度嘛!”
“是我的事!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解決!”
“那我們的努力都白費了?不說我,就說孫處,已經付出代價了,你就這么無視?我們為了這事托人找關系,這債不要還嗎?”
“我還不了!”李老師說。
孫處擺手,制止趙經理,對李老師:“不是要你還。我們只是要把事情辦成。事情辦成了,付出多大代價都是值得的。只要你配合……”
“我配合不了!”
“你聽我們說嘛!”孫處說。
“不用聽!”李老師揚揚手,要沖過來把孫處趙經理趕走。孫趙二人閃避著?!安灰@樣子嘛!”趙經理一面嘟噥,一面賠著笑臉。直到李老師的手劃到他臉上。他火了。
“你這么了不起?要沒有我們大家護著,你早被他們打死了!”
李老師像被摑了一巴掌。他尖叫:
“那我得謝謝你們了!要我賠你們錢嗎?要我跪下來嗎?”
他還真要跪,孫處搶前把他身子撐住。孫處這慌張舉動,這吃力的樣子,使李老師來勁了,他執意要跪了。他用胳膊肘杵孫處。
“你這樣,我們就走了!”孫處說。
“走!”李老師叫,胳膊肘又兇狠一杵。孫處只能撒手。
“我們真要走了!”趙經理道,“我們一走,就沒人管你了!”
李老師夫人沖過來,抱住丈夫,一邊向趙經理孫處使眼色,讓他們再給點耐心。但李老師掰開吳老師。從來沒有發現他力氣那么大,他瘦弱的手好像只配拿畫筆,但現在干得堅硬,有一種爪子的力量。更令人驚駭的是,這力量竟然用在自己妻子身上,簡直是窩里橫。
吳老師索性整個身子下墜。
“你就想想我們吧!你不為我想,也要為孩子想!”她哀號。
“沒有我,你們也能活!”李老師道。
“你這說什么哪!”吳老師叫。
“本來我就不該生他!不該結婚!我就不會被挾持!”
“已經結了生了??!”趙經理道。
“那就,快刀斬亂麻!長痛不如短痛!”
“你能斬得了嗎?”趙經理道,“你這是不負責任!對我們不負責任也就罷了,把我們不當一回事,當一棵蔥,我們是自己討賤!我們才是自作自受!但你也對自己親人不負責任?你孩子都那么大了,還像小孩,你可憐可憐你妻子吧!”
“這是我們家事,不要你管!”李老師道。
他竟然開腳踢孫趙?!罢媸遣恢么?!”趙經理道。孫處臉色鐵青,腮邊一暴一暴著牙齦痕。他扭頭走出門去。
男周上來時,山上一片平靜。孫趙兩人已經下山去了。男周從吳老師嘴里知道了之前發生的事情,他向李老師表達了敬意。不是虛偽,他是真心的,他怒斥這時代人的精神萎靡。他是要借此事,跟李老師站在一起,找回自己的尊嚴。這下他想,要是女周也上來就好了,她會看到。也無妨,他是為自己,就連李老師會怎么在心里贊許他,他都無所謂。
但李老師似乎對他沒什么興趣,他已經被自己的勇氣撐得滿滿的了,不在乎別人支持不支持,覺得這世界上的英雄只有自己一個,自己獨擋邪惡勢力。
“這是什么人嘛!”下山路上,趙經理對孫處說,“我們為他付出代價,特別是您,他竟然不當一回事!人情世故都不知!”
孫處腮邊一暴一暴著牙齦痕。
趙經理回去跟妻子說了?!昂喼睕]有良心!”趙太說,“我們別插手了!我們仁至義盡了,問心無愧!”
撂擔子前,趙經理分別給其他人打電話,匯報情況?!拔覀兪共簧蟿虐?!”
“我早就說不要管他了!”錢總說,“禍本來就是他惹出的,還砸到我們身上!”
男周不接電話。沒有女周電話。
趙經理把大家的反應匯報給孫處,孫處不語。
創作者我
“編吧,編吧!”原作者打斷我,“編成沒一個好人了!”
“誰說沒有?”
“就一個李老師,就他英雄?”
“孫處!”我想了想,說。
按人物性格,孫處應該還是不能撒手的。特別是李老師那執意要下跪,簡直是在羞辱他。他覺得自己可恥,自己有罪。他自己一個人跑上山去了。
李老師依然臭臉對他。那臉,比對村霸還要臭。孫處也知道自己之前的行為暴露了自己,在李老師眼里無疑成了投降者,叛徒,李老師恨他。再想,自己這些人確實比村霸還可恨,村霸不過是要敲詐,我們呢,舉手投降;村霸敲詐還可以說是為自己利益,我們呢,卻連自己利益都不保護。李老師是在替我們保護,現在他是在為我們受難。沒有人把李老師的行為理解成是為自己受難,只有孫處一個。這樣,孫處覺得拯救李老師,就是對自己的贖罪了。
所以他才實在不能放棄。他不能放棄自己。
但問題在于,究其根本,自己又何罪之有呢?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我到底犯了什么罪?我要承受這樣的羞辱?我又不是基督徒。他最終還是掛不住臉,悻悻下山了。但回到庸常生活中,他又覺得自己有悖于人生的最高原則,自己活得猥瑣。他就又上山去了。
“要理性?!彼@樣開口。理性跟信仰是在一個邏輯線上的,于他自己,就是遵從最高精神原則,比如上帝,拯救自己靈魂;對李老師,就是讓李老師用理智得以解救。
“我很理性!”但李老師壓根就沒想跟他對話。
孫處愣著。“我們談具體問題。就現在這種情況,你覺得怎么解決好?”
“該怎樣就怎樣!”
“那您究竟準備怎么樣呢?”
“就這么樣!”
“就這么樣?”
“對!”
“后果想過沒有?”
“不用你管!”
對話斷了。
“不行不行不行……”孫處把頭搖成撥浪鼓,“這怎么行?我一定要救您!”
“不要!”
“不行!我們無論如何不會放棄的!”
“真煩啊!”李老師叫。
“不要這么說!我知道我們做得不夠……”
“跟你們有什么關系?我要說多少遍!”李老師咆哮起來,“你沒耳朵嗎?還是理解力有問題?”他敲著桌子,儼然是敲著講臺,“還當領導!差生!差生啊!給我滾蛋!”
孫處不動?!拔也蛔?!”他竟像學生,賴著。
“走!”
“不走。”
“不許!”
“就不走!”
“好!好!那我走!”李老師叫。
“去哪?”孫處問。
“去死!讓你救個死尸!”
孫處驚,覺得對方真會去死。吳老師也慌了,來拉丈夫。孫處也來拉,救人命要緊。這下,李老師堅決要去死了。吳老師連忙向孫處擺手,讓他走。孫處慌慌張張退出。但又不甘心,在門口站住。吳老師哀求地示意他,走!
他躑躅地退出李老師家的門,感覺自己是被逐出天國。
“編!繼續編下面的情節!”原作者繼續說。
我承認,我委實有點編不下去。事情最后要怎么斷落?孫處管不了了,其他人更是不管了。那么李老師能撐多久?最重要的是,李家的食物吃完了。這倒是到了可以舍生取義的時候了,李老師可以去死,但自己妻子怎么辦?還有遠在國外的孩子。吳老師就在他身邊,也不可能讓他去死。究竟有多大的事,要付出生命呢?
村霸也難辦了。他們當初釋放了錢家孩子,就是擔心把事情鬧大了。村霸膽怯、退卻,但這個李老師,我既然把他樹成了英雄,如何讓他退卻?我承認,我搞不定我的人物。
“奶奶的,木頭夾在鋸里了!”村霸心里嘀咕。
最初他們一天來威脅好幾次,但這個李老師就是不理睬。他是英雄么!他們想,耗吧,耗到你沒吃的!但到了他們估計對方真沒吃的了,就又害怕了。會餓死人的,弄出人命來。所以他們就降低要求,只要對方賠一千元。但李老師不干。又降低,賠五百。李老師還是不干。又讓步,就補繳當月服務費得了。本來,那個被打的同伙其實并沒有傷,一個執畫筆的手能把人打成什么樣?但李老師也不干。
“這關乎原則!我們沒有委托你服務!”又是這話,“這是敲詐!”
這在村霸,是只有小幾十元錢,但在李老師卻關乎原則:這是不合理的,是“潛規則”。
這姓李的是什么怪物?
但還是不敢餓死人的。村霸就半夜摸到李家門口,偷偷丟些食物。但這個不通人性的李老師,竟然把食物扔掉。村霸就又放。那姓李的又丟出來。于是他們就像孩子斗氣,你扔過來,我丟出去……
“這成了什么了嘛!”原編劇道,“連故事都講不圓!”
他告到團委書記那里去了。他歹毒就在于他是向團委書記告狀,而不是輔導員。他知道張導也許還會跟我講道理。但團委書記正忙著校慶的事,還是叫張導來做我的思想工作。
“我理解,你這是‘后現代’的故事?!睆垖дf,“‘后現代’寫作常無法結局。卡夫卡就是這樣的。”他竟然把我比作卡夫卡。雖然我有疑慮:卡夫卡是現代還是“后現代”?但我喜歡他這類比。他竟然從“后現代”來理解,我承認,我像被撫摸了傷口的小動物一樣痛并溫順著。
“原作是戰爭年代的故事??箲?,二戰,那是一個峻急的時代,一個原則鮮明的時代。敵就是敵,我就是我;中國人就是中國人,日本人就是日本人。你日本人到中國來就是侵略,絕對不能容許,我的抗爭是絕對應該的,不抗爭就是投降。而你的背景是和平時期……”
“和平時期又怎樣?”但我仍然嘴犟,“國歌還用著‘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這樣的句子呢!”
張導瞅著我。他大概是意識到會被我推到溝里,他要陷入危險的政治思想問題里了?!爱斎?,”他又在這一面肯定我,“你說得很對!我們任何時候都要有危機意識。你很有正義感,很有原則性,很好!這很可貴!”
“就是嘛!”我嘟囔。
“但我們是在談‘后現代’狀態。”張導繼續說,他小心翼翼地避開了敏感問題,進入學術領域,“‘后現代’社會固然也充滿了危機,有矛盾,甚至有更多的矛盾,令人吃驚,令人憤慨,甚至令人絕望。但這畢竟不是一個峻急的時代,不需要像薩特當年那樣,對自己應該采取怎樣的行動必須馬上做出抉擇,因為關乎是非。這是個非峻急時代。所以……你的構思出現了錯位。你的人物是處在非峻急時代,是否有必要做出那么強烈的抵抗?你的李老師也沒必要,本來可以妥善解決的,智慧地解決……”
“好一個智慧!”我挖苦道。
“生活不都靠智慧嗎?”他說,他確實智慧地仍然語氣平穩,“就是對他自己,也沒有好處,他也讓自己做無謂的犧牲?!?/p>
“人家愿意犧牲!”
“好,那退一步說,也不能給別人制造麻煩啊!就連去救他……”
“他是為了大家!”
“大家未必需要他這么做?!?/p>
“那他也不需要你們,他犧牲自己好了!”
“大家怎么能看著他犧牲呢?會覺得是欠了他的。但人家怎么就欠他呢?是他自己惹的禍。人家去救他,他還不領情,好像人家是應該去救他的。而且,他還繼續任性,讓人家救不得,不救呢,又不是,又缺乏道義。人家就這么跟他綁在一起了。說不客氣點,這是道德綁架!”
張導大聲了些。但又連忙緩和了聲調。“我們不說作品了,好不好?現在先解決當務之急。校慶是當務之急,人人都在全力以赴。這個劇目是上報了的,定下來了。到時候交不出戲,完成不了任務了,誰也吃不了兜著走,后果不堪設想。所以還是用原來的版本,怎樣?”
我不聽。
反映到團委書記那里。團委書記也來做工作。我仍然固執己見。反映到院黨委。書記道:
“最初就不該另起爐灶!什么更好的本子?惹出事來了!”
不過書記還是找我談話,要說服我。他竟然親自找我,這讓我產生了受寵之下的任性,覺得自己可以像孩子一樣耍潑了。他還讓我喝茶,然后,辯論。辯了幾輪,他終于沒有耐性了,說:
“不要再講了!”
“就不講道理了嗎?”我抗議。
“這是院黨委的決定!”他說,“校慶重中之重,沒有道理可講!”
啊,三千年不眠不睡的時辰,
每一刻全由刺心的創痛來劃分,
每一刻又都長得像一年,刻刻是
酷刑和孤獨,刻刻是絕望和怨恨。
我驀地冒出這個臺詞,還不知不覺地念誦出來。這是雪萊《解放了的普羅米修斯》里的句子。在雪萊這里,普羅米修斯拒絕答應宙斯的條件,他鐵了心,絕不妥協。我覺得自己是豁出去了。
書記怪異地瞅著我。他臉一沉,嘴唇一噴:
“神經??!換人!”
把我趕出來,門砰地關上。
我一直覺得自己很勇敢。但當時,我應該承認,我脊梁發涼。那感覺,正是我描繪的孫處長被李老師驅逐出來那樣,像被逐出天國。
但孫處是我否定的人物,我應該是李老師呢。但現在我明白,寫英雄跟當英雄不是一回事。
我必須承認,導演這個戲跟我前途有關。我得知來觀看演出的嘉賓里有著名導演姜文。我之所以把劇本推翻了重新構思,也是想在姜文那里展示我的特立獨行。
我開始懊悔。但也未必,我身體里的英雄人格仍然屹立著。一方面,我要創造我最有感覺的人格,展現給姜文導演;但另一方面,堅持創造這人格,又讓我失去了在姜文導演面前展現的機會。也許可以考慮退回原劇本?但那樣,我就無法展現最好的自己了。但不管怎樣我還可以當導演。我安慰自己,這是我通往偉大理想過程中的無可奈何的妥協。不,是必須跨過的一道恥辱之坎。到我有了權力之后,我就可以導我自己的本子了。我,一定!一定!
有了這種自我期許,我就能心安理得去投降了。我找輔導員表示我可以導演原來的本子。張導說,現在他說了不算了,要去問學院團委書記。
我又找了學院團委書記,團委書記也說,現在問題不在她這里,在黨委書記那里。
我又去敲黨委書記的門。我在當初被關上門時,就應該去敲這扇門。我后悔了嗎?也不。當時我去敲,就是投降。但我去找了輔導員團委書記不也是投降嗎?與其說我向輔導員、團委書記投降,毋寧說是想找他們來為我說情。我知道,我當時就去敲黨委書記的門,被我激怒的黨委書記是不會理我的。現在,至少也讓他消消氣了吧?其實我挺雞賊的。
成功是屬于技巧的,導戲需要技巧,演戲需要技巧。哪里有不需要技巧的創作?所有創作者都機巧。
但無論是輔導員還是團委書記都不理我了,怪我演得太過火了,傷了他們?,F在,我只能賤兮兮地來向黨委書記謝罪。
但門一直不開。
我承認我幾乎要跪在那門前。是表演需要?也是內心需要。我真的很懇切。
有一刻我想,算了!但我的骨頭是軟的。
我咒罵自己:你人格如此卑微,還創作什么屁??!但我就是沒有走掉。
說是偉大人格才能寫出真正作品,但歷史經驗證明,沒有機巧,是連作品都發表不了的。這包括藝術技巧,更包括混世技巧。我們談文學藝術時,謊言太多,只有騙文藝傻子。
但我又仍然自詡是在做文藝的,不然,腿骨連跪的力量都沒有。于是內心又升騰起一種崇高感,悲劇感。我對自己說:我這是在忍耐!等我扳回來了,我要復仇!我不僅要做自己,還要復仇!
但十年后我成了導演,已經有權力選擇自己本子時,我也沒有去導這個本子。我覺得它幼稚,不,是可笑,有病。我甚至懷疑,勇敢是否是人類歷史積淀下來的一種強迫癥?
我甚至都記不起當初求人的恥辱了。
到夜深人靜,我有時也會看到自己:我一直以來的勇敢,難道不只是為了獲取權力嗎?與正義什么的并沒有關系。人很容易把自己給騙了。
但當時,書記的門一直關著。我只能去搬另一個救兵,我父親。
我承認,我是本學院教師的兒子。所以學院選我當導演,跟我是我父親的兒子不無關系。
其實,我所以能霸道地推翻原劇本,另起爐灶,還敢頂撞院黨委書記,就因為我父親。他是我們學院當代文學專業全國重點學科的學術帶頭人。沒有他,這全國重點學科都申請不上。我作為他的兒子,也得到別的同學得不到的特殊資源。
我應該承認,我在敘述這個事情時,省略去了劇本原作者的一句話。在他的本子被我否決時,這個好學生恨恨朝我喊:
“還不是因為有你爸!裝什么普羅米修斯呢!哦,不錯,你是!普羅米修斯可是神級英雄呢!外國文學課,我們一個教室上的,以為我不懂嗎?神就是神,英雄只是人,英雄再努力也永遠成不了神。我和你,歸根結底就是這個區別!”
我其實對此心知肚明。父親的存在是個“原罪”。我所有行為都在證明自己可以擺脫出來。
但我應該承認,我所以這么硬氣,還是心中有底:到頭來終會有父親可以拉我一把。
我最不愿求的就是我父親,但我還是求了。我讓自己感覺自己是到了迫不得已的地步了。
“好好的事情搞成這樣了!”父親罵,“你真會無事生非!你真會惹事!”
我以崩潰的姿態接受他暴風驟雨般的責罵。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早跟你說了,不要像好斗的公雞一樣!大家都想安生過日子。將心比心,你捫心想一想,你要是黨委書記、團委書記、輔導員,你遇到自己這樣的人,討厭不討厭?你要是父親,你兒子要是這樣的,你怎么感受?人都是人,你換位思考一下,體會一下別人好不好?”
父親年輕時可是像我一樣激進的。他接受的是啟蒙主義教育。在我小時候,他也用啟蒙主義思想教育我。但我長大后,他轉而用傳統文化來馴化我。他研究中國當代文學,我不能想象他怎么處理他年輕時曾經追捧的那些八十年代作品?
后來我發現,那些作品其實也并不“牛×”。
我乖乖聽著,垂著腦袋。
“你現在怎么不辯了?”父親道,“你不是很會辯嗎?你不是很勇敢嗎?你勇敢,你就干脆別求人家?。∫矂e求我!無非就是不當導演了唄!無非就是不在姜文導演面前展示了唄!姜文看了演出就能注意上你?可能性微乎其微。就這么不確定的希望,都讓你放不下,都讓你骨頭軟成這樣了!”
這話相當打擊我。我簡直無地自容。我很懊悔。如果我沒有惹這事,我還可以牛皮哄哄,父親奚落不到我。世界上很多牛皮哄哄的人,其實只不過是沒有輪到考驗他。我呢,更屬于愚蠢,自找考驗,自取其辱。
“還不是叫你獻出生命呢!你憑什么指責別人怯懦呢?這個怯懦,那個妥協,這個犬儒,那個猥瑣。你劇本里那些被你抨擊的人,山莊住戶,還讓他們被控制,被囚禁。你現在還沒被囚禁呢,怎么就投降了?你自己這樣,憑什么要他們當烈士?你人格如此卑微,憑什么創作?無非是紙上談兵。自以為很勇敢,這時代有勇敢的創作嗎?不過是生存得到保障之下的矯情。舞文弄墨,就自以為參與社會正義了,獲得了已然付出的自許,然后返回原來的日常生活之中,安穩過日子。這就是這時代的創作!還可以構筑起正義之墻,跟生活中的不義形成阻隔?!娙私宰砦要毿眩娙私詽嵛要毲濉!鋵?,你不過是‘鍵盤俠’。什么批判?不過是抬杠!你以為你是英雄?你只是個‘杠精’!你塑造的那個李什么……也是個‘杠精’!‘杠精’塑造出的只有‘杠精’!害人害己!不,損人不利己!不,虛偽至極!說什么原則呢?只不過不服別人就跟人抬杠。要論原則,那個李……李什么?你告訴我,李什么?”
“李老師?!蔽掖穑o他供出靶子。
“對,就是李老師!他跟山莊上其他人還不是一樣?跟他不齒的人還不是一樣?他那么正義???他的正義性從何而來呢?他不也是既得利益者嗎?你得利益,就有人被損害。他不是理想主義者嗎?他應該明白這一點吧?而村民就是被損害者。當然他們是‘村霸’,就按你界定的那樣,他們不是老老實實的村民。但憑什么農民就要老老實實?這‘老實’是誰定義的?他們為什么不能反抗?他們所做的難道不就是反抗?當然他們是用非法手段,但‘法’又是誰定義的?”
我愣了。一直以來堅信不疑的觀念在瓦解。或者說,不曾去懷疑過的、囫圇就接受了的觀念。這時候我是認真的,不是雞賊的。一個人要活著,腦子總要明白一些問題,哪怕是明白了后,再把腦瓜當尿壺。
但是,有些東西,或者說有些信念是總該有的吧?“那‘共識’呢?”我嘟噥出一句。
“‘共識’?‘識’如何‘共’?”
我沒有想到父親會這么反問。
“對了,那個李老師,實際上就是你自己,你別否認!言說就是價值觀。這不是我說的,我知道你看不起你父親,這是洪堡說的。你把自己比作普羅米修斯,這倒是歪打正著。你知道普羅米修斯盜火給人類,是建立在‘差序秩序’上的嗎?‘差序秩序’!所謂秩序,都不過是建立在‘差序’之上!神向人類施加的是恩惠,是神的價值觀。不要插嘴!我知道你要說什么,你要說宙斯。不錯,普羅米修斯要反抗宙斯,但普羅米修斯不也是在建立神的價值觀?海洋女神柔軟統治就是正確的嗎?再說,讓人開心智就是好的嗎?難道不是給人類注入盲目的希望?你應該也知道普羅米修斯還發明了一種藥術,讓人類不死。但人類本性就是必死的??!讓必然要死的人類醒過來就好嗎?你不要插嘴!我知道你要說什么。魯迅?你們就知道魯迅!鐵屋子?我比你懂!‘從昏睡入死滅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阍趺淳椭吏斞甘窃诳隙ā笕隆哪??‘使這不幸的少數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么?’當然他也說了,幾個人既然起來就不能說絕沒有毀壞這鐵屋的希望,即便如此,魯迅也是可以反思的,他是在他的‘序列格’上。知道什么叫‘序列格’嗎?‘啟蒙’就是一個‘格’,知識分子的‘序列格’。知識分子從來都是這么可笑、可悲、不負責任!什么時代都是!我是從八十年代過來的,我知道你覺得我是蛻變了,但怎么就沒看到八十年代我們是患了‘啟蒙’病?孩子,‘啟蒙’是一種‘心靈病’,理想主義是一種病!但在峻急年代不容易被發現,整個峻急年代人類都在生病。但在痊愈之后,卻又失落了。人類就是這么不可救藥!看哪,法國又在亂了!當年‘大革命’、斷頭臺,還有巴黎公社,現在又革命了!伊斯蘭國呢?在殺人與自殺。那自殺號稱‘獻身’,但這是患了‘自我犧牲’的‘心靈病’!這也是海洋女神對普羅米修斯的評價,你可以自我犧牲,拿我們凡人怎么辦?求求你,謝謝你,不要拯救我!我們可以過自己的生活,我們有權利過自己想要的生活!我們有茍活的權利!”
我感覺很混亂。真的是混亂,不是氣憤的,不是耍潑的,不是怨恨的,甚至也不是絕望的。是崩潰式的,直線崩塌。
我后來成為專業導演,歸功于十年前的那個崩塌,不,是癟,癟下去,幾近無聲。癟則平坦了。我順從了父親。父親于是答應我去跟黨委書記說說。但他告訴我,他跟黨委書記關系不好,一個是行政的頭,一個是學術的頭,他們意見經常不合。但是為了自己兒子,父親豁出去了。這我之前并不知道,要早知道,我從一開始就乖乖的。
父親是怎么跟書記說的,我不知道。后來學院里流傳著一個短信內容,是書記回復我父親的內容。一定是書記傳出去的,將心比心,換我也會這么做。
那短信是:
普羅米修斯已松綁
責任編輯 許澤紅
題 圖 黃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