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音,生于云南,后遷居上海。作家,已出版小說《月光花》《人字旁》《姨婆的春夏秋冬》和《甲馬》,翻譯有《摩登時代》《真幌站前多田便利屋》《赤朽葉家的傳說》《京都人生》《冰點》等多部日本小說和非虛構作品,并長期撰寫日本文學、文化相關文章,主持“默音吃酒去”微信公眾號。
意識到時,公交車上只有我一個人。
不,準確說來并非如此。售票員和司機仍在車上。
屬于過去時代的兩節式公交車,車廂連接處是如同手風琴風箱的橡膠褶皺,在車輛轉彎時也像手風琴演奏時一般折成扇形,發出的只有嘎吱聲,沒有音樂。
司機在左前端的駕駛座,售票員在右側的中門旁邊,我坐在“風箱”背靠背的四只座位之一,背對司機,斜對著售票員。隨著車輛行進,我身下的座位不時大幅度地擺動。售票員的座位高出一截,加上頭頂的燈光,她像是舞臺上的演員,又像是審訊臺后的犯人。她掛在胸前用來收錢找零的帆布包很舊了,不知是不是老一輩傳下來的,帶子兩側張著毛絮。制服白襯衫則是新的,閃著白光。
售票員垂著眼,仿佛睡著了,也可能是死了。
我忽然有些緊張,這趟深夜的公交車會不會在接下來的站牌不停,搖晃著把我帶向深夜不可測的某地?以及,我身后的駕駛座,果真坐著司機嗎?會不會車上其實只剩下我和閉目合眼的女售票員?
一旦開始放任想象,車廂中部微暗的空間倏然變得難以忍受。我感覺到脈動加快,口腔干澀,泛起咸味。
當我把關于公車的夢講給江云水聽,她沒有立即做出回應。和以往一樣,我坐在她的辦公桌對面,視線一轉便能看到對著窗戶的書架上的相框。那里面的照片上,比現在年輕,笑容也比現在放得開的江云水蹲在一個四五歲模樣的男孩身邊,攬著男孩的肩。
我問過她,男孩是不是她的兒子,她說不是。所以那是某個患者,還是什么親戚?我知道她不回答涉及其他患者的問題,便放棄了追問。
“你最近仍然感覺到自己被人跟蹤嗎?”江云水問了個和我的夢無關的問題。
“昨天還遇到過。我在羅森買東西,有個人隔著貨架,盯著我看。”
“后來呢?”
“后來我就去結賬了。出門的時候往那邊看了一眼,已經沒人了。”
“那個人是男的還是女的?”
“沒注意。戴棒球帽,很瘦。好像男女都有可能。”我停頓一下,“你是不是一直覺得是我的幻覺?類似被害妄想。”
江云水溫和地說:“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咖啡館,當時你說斜后方桌子坐的人是跟蹤狂——那張桌子沒人。我并不是說你遇到的類似情況都是你臆想出來的,不過,也許有些時候是。”
“也許有些時候,確實有人在跟蹤我。”
“李茗,那你覺得是什么人在跟蹤你?你的公眾號粉絲嗎?”
她總是連名帶姓地叫我,讓我想起教過我的一些老師。盡管我離開學校有十八年了。
我說我當然沒有頭緒,繼而問她,有沒有看過我上一條關于帶孩子走一小段四國遍路的推送。
其實是某款兒童跑鞋的廣告,拿了三萬推廣費。品牌商提出讓松果穿他們的跑鞋出鏡,被我拒絕了。我的公眾號向來是隨筆加插畫,從不放照片。
我對他們表示,孩子出鏡后患無窮。對方說可以不拍臉,我堅決不松口。
最后達成的協議是用兩幅插畫承載品牌方的熱望。一幅是我和兒子松果手牽手的背影,我戴著遍路者標志性的斗笠。另一幅是松果盤腿坐在樹下休息,我站在他旁邊俯瞰的視角,畫面呈現的是他有兩個旋的圓腦袋,一片櫻花瓣沾在發旋旁。畫筆的好處是不用擺拍,場景天成。不,應該說,可根據實際需求生成。
江云水還沒和我聊過松果,可能她有她的步調。算上今天是第三次見面,除了被跟蹤,我也提到失眠的問題,指望她給我開點特效藥。她說她沒有處方權,她是心理治療師,不是精神科醫生。收錢不辦事,指的就是她這種吧。
我忍不住主動提醒她,昨天那條推送也是“十萬加”的閱讀。
“江老師,你可能不太了解粉絲這個群體的生態。有的人看看文章就算了;有的人愛打賞,用行動表示支持;還有人熱衷于搶沙發留言,后臺私信那更是聊什么的都有,好在主要由助理幫我回復;然后就是渴望在現實中和公眾號的主人交流的……”
我忽然說不下去了,嗓子像被貓爪撓過。我端起杯子,喝得急,差點嗆到。江云水看我的眼神帶著冷漠的好奇,像一只沒學過抓老鼠的貓面對嚙齒類。
那天直到咨詢時間用完,她都沒給出任何建設性的意見,只在告別時對我說,如果再做記憶鮮明的夢,請及時在微信寫給她或者語音。
離開江云水位于建國西路的工作室兼住家,我沿著梧桐毛絮飛舞的馬路走了一段,純粹是為了躲避毛絮的攻擊,躲進一家咖啡館買了杯牛奶咖啡。不大的咖啡館室內整體呈白色,牛奶咖啡其實就是Flat White,裝在比iPhone SE更迷你的玻璃杯里,二十五元。我想起和某位咖啡培訓師聊天時聽來的,花式咖啡的成本占比最大的不是咖啡而是牛奶。十七年前我打工的那家臺灣人開的紅茶館,一杯檸檬紅茶也是這個價。如果僅以此作為觀察樣本,可以說近二十年來物價沒什么變化。這當然是錯覺,看看房價就知道了。我認為培訓師說錯了,咖啡的成本,不管是花式還是黑咖啡,最多的部分在房租。
江云水是否知道她的居所是本城最昂貴的地段之一呢?如果她有一天厭倦了心理醫生的工作,只需要賣掉房子,就能在任何一個二三線城市度過不為稻粱謀的后半生。
作為高中畢業后來到這個城市試圖闖出一片天地的人,我自問混得不算差,錯就錯在沒有及時買房。對比房價,不管是之前的工資還是后來的自由職業收入,我的所得簡直像個玩笑。從去年夏天起,靠公眾號一個月有小十萬進賬,這才看見些微的曙光。
照這個節奏,明年就能湊夠首付。
喝完咖啡,九號線轉八號線,花了一個多小時,回到我在同濟大學斜對面的家。來上海這么些年,生活區域從浦東到浦西的西南角,再移到東北角,近幾年總在大學周邊打轉。
我喜歡大學。可能出于缺什么補什么的心理。十九歲離開老家,之后換工作像翻書,也算是在社會各個層面摸爬滾打過。本質上我是個社恐的人,盡管為了生計不得不和各色人等打交道。大學在我眼里是最好的地方,遠離外面的營營役役。草坪上、走道上、食堂里,年輕男女們在戀愛、辯論、溫書或戴著將自己與他人隔絕的耳機。他們即便在群體中也維持著個人的形態。尚未被打磨。
以前杰森嘲笑過我對校園的看法,說我把自身內面的幻想投射到大學,再從大學汲取虛假的安慰。
他還說,就像粉絲對偶像,只不過你的目標不是個人。
人類學專業的人,就喜歡對事物貼標簽,下總結。我沒有反駁他,是因為我崇拜他。
至少在當時。
從地鐵出來不想回家,我直接進了校園。離晚飯還早,隨便晃晃也不錯。
地鐵上看到的一幕附著在大腦皮層,不肯掉落。
高中生模樣的女孩坐著玩手機,雙肩包反背在胸前。有一年很熱的韓國牌子,人造革質地綴滿金屬釘,假充朋克,實則浮華。旁邊的女人大概是女孩的母親,握著指甲鉗耐心地在女孩肩膀附近剪啊剪,幫她修掉包帶上幾乎看不出的線頭。女孩全程頭也不抬。
江云水在上次面談時說,如果你愿意,我們可以聊聊你的父母。
我拒絕道,我離家早,我是自己長成現在這樣的,不要和我談原生家庭那一套。
校門口的甬道上佇立著毛澤東像,永遠昂揚的神氣。老家的高中也有這么一尊,做工和規模遜色許多。我從雕像臺座旁走過,摸出從去江云水那里就設成免打擾的手機。能夠三個小時不碰手機,連我自己都感到驚訝,既沒有逃離的放松感,也沒有應該有的焦慮。但只要重新看一眼就夠讓人焦慮的了。密密麻麻的未讀消息和未接來電,紅色的圓點和數字。我先回了某個甲方,合作過一次的玩具公司,想讓他們的火車模型在我近期的推送“出鏡”。當然了,是以插畫的形式。
我說,松果喜歡火車!不過家里沒地方放軌道啊,我要想一想。
未接來電有助理小夏打來的,三次。我回撥過去,她卻沒有接。現在的小姑娘幾乎都不靠譜。小夏是朋友介紹的,據說家里有個假發廠,所謂的“富二代”。畢業后她不想回老家,對正經上班也沒興趣,就來了我這邊,剛過了三個月的磨合期。小夏負責接洽廣告,開發新客戶。另一個打理微信后臺的助理青嵐已經做了一年多,她排版干凈,留言和評論管理也比較仔細,要說有什么缺點,那就是對我太知根知底。
玩具廠商的營銷在微信打了一長串的字。茗姐,您家里還會沒空間嗎,收拾收拾就出來了。我們會派人上門安裝調試,不用您費神。
我尚未想好怎么回,電話進來了,是小夏。
“茗姐,有個新的廣告,我們報價對方也認可了。”
“是什么?”
她整個音階比平時高出一截,顯得興高采烈,我決定先不苛責她不問我一聲就報價的冒失舉動。
“冷榨果汁。是個進口牌子。他們以前只走五星級酒店和餐廳,現在打算鋪生鮮電商,所以想做下推廣。正好我們七、八月的廣告還沒定檔。”
“果汁?都有些什么?松果對芒果過敏。”
“好幾十種呢。對方說可以約了去他們那里,先試喝一下。”
我的公眾號沒接過食品廣告。以前找上門的若干家打著健康食品的幌子,感覺就是圈錢的鄉鎮企業。進口品牌聽著稍微有點意思。我試圖在腦海中勾勒喝果汁的松果,跳出來的卻是另一幅圖景。
鄭樅枕在他媽媽鄭沐如的腿上睡著了。遍路第三天,爬山加日曬并且還要背包,讓六歲的男孩很快沒了第一天上躥下跳的勁兒。
他脖子上系著一條印有小黃人圖案的三角巾,乍看像是一只只黃色瓢蟲。可能怕他睡覺影響到呼吸,鄭沐如用一只手小心地解開他頸部的活結,順手用三角巾擦去孩子鬢角的微汗。她的動作和地鐵上幫女兒剪背包線頭的女人的動作重疊在一起,我仿佛看到了鄭沐如圍著成年后的兒子打轉的未來,心頭瑟縮起一陣不知是喜悅還是惆悵的抽搐。
回到家,我叫了西北菜的外賣,在電腦上瀏覽公眾號留言。后臺的私信如果太多天沒看會被清空,上個月我在四國期間,助理青嵐把她判斷為重要的私信做了星標,便于我過后瀏覽。手機端有小程序,不過我還是習慣用電腦。和私信不同,留言則沒有時間限制,像不合季節的落葉,越積越多。有的留言非常之長,簡直把我當知心姐姐傾訴個人煩惱。有的是廣告。也有的純粹出于自我顯示欲。眼熟的ID和新讀者混作一堆。掃這些落葉的時候,我每每懷念尚未拿到第一個“十萬加”的草創期,那時留言的人似乎純粹得多。
不過這年頭又有誰真的純粹呢。
兩年前的夏天,我突然提出辭職,總監說,你找好下家了?我說沒有,他顯然不信,沒再追問。我其實沒撒謊。那時鄭沐如病了,鄭樅無人照料。鄭沐如的媽媽邵女士正在談一場新的戀愛,顧不上女兒和她一直嫌棄的拖油瓶外孫。我見過她數落鄭沐如。把你養這么大,小時候還蠻像我的,怎么越長越像你爸,一腦子糨糊!離婚沒問題,哪有空手拖著個小人回來的?在日本幾年啥也沒撈著,我講出去人家都不信,誰還不是以為你拿了老大一筆贍養費回來的!
住院期間的鄭沐如顯得比平時憔悴,因此和邵女士多了幾分相像。不知等她變成老阿姨,會不會像她母親一樣周旋于舞場,和各式各樣的半老頭子打情罵俏。都說三歲看到老,雖然見過少女時期的她,二十來歲的她,乃至如今三十出頭恢復單身帶娃的她,我還是得說,鄭沐如的走向誰也預料不到。
留言看了沒幾頁,門鈴響了。我拿了外賣,把調味汁拌進涼皮,在工作桌兼餐桌上鋪了報紙,邊吃邊繼續看。
一條留言吸引了我的注意。
“真巧,我有個朋友和你一樣是單親媽媽,最近也帶她兒子走了一段四國遍路。可惜她不像你這樣會表達。”
這是粉還是黑?我停止咀嚼,盯著屏幕看了幾秒鐘,最后決定不予理會。對于那些覺得有價值的留言,我會寬宏大量地將其“上墻”,顯示為可見。其中有部分能得到我的回復。有時候這項工作交給青嵐,不過總體來說我更愿意親力親為,處理留言是最親密的與粉絲互動的行為之一,值得花時間。
一份涼皮吃完,留言也處理得差不多了。我拿起手機給鄭沐如發微信:周末做什么?
前年年底,出院后僅休整了一個月,鄭沐如又恢復了自由業日文譯者的作息。我一直覺得她不像是那種能靜下心做一件事的類型,所以說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了解或者說自以為了解,總是有限。她的上一份工作是家庭主婦,再之前則是空姐。為了養活自己并撫養鄭樅,她開始做從未做過的商業翻譯。為的是時間相對自由,且大部分是筆譯,可以在家干活。鄭沐如像上班的人一樣周休兩天。周一至五,除了接送鄭樅和簡單打理家務,她都在電腦前。她討厭打掃,請了鐘點工,做飯則是自己動手。有些小孩在母親做飯時會像個樹袋熊般黏人,六歲的鄭樅在這方面顯出驚人的獨立。給他一盒彩鉛幾張白紙,他就能自己乖乖待著。
遍路途中,我對他說:“樅樅,你要是走不動,你媽和我都抱不動你。”
他像個大人般說:“干媽,我比我媽能走多了。”
三年前剛認識的時候,他還是個為上幼兒園哭一整天的小不點。T恤底下的肚子鼓得像假的,大頭大眼。讓他喊我干媽,便直愣愣地盯著我看。
當時鄭沐如甚至以為兒子有自閉癥。當媽的總是愁這愁那,平白生出不切實際的憂慮。
鄭沐如回微信說:周六下午小家伙踢足球,你來看嗎?
我當然說好。
和鄭沐如重逢是因為一場和日本藝術家合作的展覽,我們公司負責媒體發布。請口譯這類瑣碎的工作照例是助理們的事,發布會開始前半個小時,負責口譯的鄭沐如過來和我打招呼。
十年不見,她的變化驚人地小。仍然是笑起來彎彎的月牙眼,長發變成了剛過耳的短發。我印象中她有顆虎牙,如今一口牙平整極了,讓我疑心是自己的記憶失誤。她應該也過三十歲了,面貌仍有幾分學生氣。
我在裝作第一次見面和相認之間躊躇片刻,選擇了后者。我說,你是……杰森的?
她眨了幾下眼,像在困惑此時此地為什么會冒出她想必早已拋在腦后的前塵往事。離開上上份工作后,我聽說杰森的小女友最終當了國際航線的空姐,并很快找了張國際飯票,杰森為此頗為失落。把這番八卦傳給我的人,意在表達,你看,他舍你取了個在校學生,沒想到雛鳥養不熟就飛走了。
我當時是怎么回應的?總之面上一定不曾顯現內心的旋渦。
不是失戀導致的失意那么簡單。隔了十年,我也只能推測,那個時候,類似抑郁癥的狀況如野火燒遍我的全身。失眠、心悸、無故流淚、渴望自行了斷,每一個夜晚都是危機重重的跋涉。
而當年那場危機的導火索就站在我的面前,帶著不自知的茫然,少許驚異。“您認識杰森?好多年沒聽過這個名字了。”
“我以前是他的下屬。”
助理過來和我確認流程,談話就此被打斷。日方藝術家發言的間隙,鄭沐如將他的話翻譯成中文。我不懂日語,不過也算是見過一打以上的譯者,足以判斷她很不錯。
時隔多年,我還是為杰森默哀了一把。你以為的今生至愛,聽到你的名字時,眉頭上揚的幅度不到五毫米。
活動結束,日方藝術家和美術館的人去聚餐,我們的團隊繼續瑣碎的善后,和媒體寒暄,讓速記回去發文件,查看剛拍的現場照。隔著喧囂,我尋找那個高挑的身影,她似乎走了。會餐另有日方的熟人做翻譯。正打算找助理問她的聯系方式,我又看到了她,蹲在角落的椅子旁,椅子上坐著個小男孩。組里的小余站在他們旁邊。
我幾乎是第一時間想到,哦,那是她兒子。難道她的日本丈夫也來了?小余不干活跑那里做什么?
回過神時,我已經站在他們旁邊。小余正在逗一臉不開心的孩子,說,媽媽來了呀,把臉擦干凈。
男孩有張鼓鼓的臉,五官看不出他母親的影子。臉上淚痕分明。
我說:“小朋友多大了?”
鄭沐如和小余像是這才注意到我的出現,前者略帶窘迫地起身說:“三歲。家里沒人,我就把他帶來了。前面還麻煩小余照看。真不好意思。”
我學鄭沐如剛才那樣蹲下,對男孩說:“三歲是大孩子了,媽媽不在跟前就哭,可不像個男子漢。來,阿姨帶你吃冰淇淋,好不好?”
男孩迅速地瞟了鄭沐如一眼。我發現我對三歲孩子缺乏認知,那完全是個大人的眼神呀。包含了言和、征詢和渴求。不知怎的,我覺得在男孩身上看到了杰森的影子,但這當然不可能。
知道鄭沐如已和日本丈夫離婚并回到上海定居,是在重逢后兩周多。我和她很快相熟起來。沒理由不熟。我給她介紹口譯的工作,給鄭樅買玩具,帶他們在城里適合孩子出入的餐廳吃飯。如果我是個男的,旁觀者鐵定以為我在追求鄭沐如,女人做出種種示好的舉動,則只會被判斷為友情。
星期六,我沒能和鄭沐如母子一起吃午飯。昨晚發完推送又看各種公眾號,熬夜到太晚。
外行人多半以為,公眾號一旦做成爆款,就立即變身印鈔機。我不知該把持這種想法的人評論為“缺乏想象力”還是“想象力泛濫”。不切實際的想象來自于現實經驗的貧瘠,就像如今從造型到臺詞均浮夸不堪的都市偶像劇,稍有職場經驗的人很難忍受超過五分鐘。
我為了公眾號付出的時間和精力,無異于獨立導演制作電影,需要方方面面收集信息、考證、多角度比較、事后驗證,還要盡可能多看同行們的成果。
“我不是辣媽”走的是親子路線。類似的公眾號成千上萬,我這個號能脫穎而出,靠的是人設、插畫和文字風格。看似隨意的嘮叨,偶爾呈現單親媽媽的疲憊和怨氣,更多的時候懷著天然的斗志,借此“治愈”廣大的讀者。
一切都是精心計算的結果。
我也隨時注意其他號的推送,盡量不落俗套。世風衰頹,每天都能看到某某公眾號抄了誰,有時候還是名氣大的抄襲訂閱量平平的,被抄的自然不甘心自己的腦力成果被人拿去變現,于是從公眾號到微博乃至知乎豆瓣,掐得漫天飛灰,簡直和這季節的梧桐毛絮有一拼。
我有時覺得自己是宛如獨孤求敗的劍客,獨行在新媒體時代的浮華與硝煙中。
當然是我殘存的文藝心導致的無意義錯覺。
我在路上買了個面包,匆匆趕往鄭沐如從微信發來的定位地址。鄭樅人小主意大,今年九月就會進入一年級的他已學過繪畫、小提琴和圍棋,每樣都是幾天就厭棄了,最近說要踢球,于是做母親的又開始新一輪陪學。
我更喜愛幼兒園小班的鄭樅,安靜得讓人擔心他有自閉傾向,看不到媽媽就開始生悶氣,有時還會流眼淚,但絕不發脾氣胡鬧。那時他對鄭沐如的無條件依賴,看得人心頭一軟。
四天的遍路加后面兩天的溫泉吃喝之旅,我抵達一個結論,這個干兒子將來也就是個小白眼狼,總有一天會拋下媽媽過他的多彩人生。小小年紀,他就經常甜言蜜語地哄我。干媽,你最好了。小崽子一說這話,后面必然是要這要那。
松果也有同樣的臭毛病。我昨晚發的推送是《有時想把孩子塞回去》,今早一看,閱讀量兩萬多,不好不壞。留言倒是異常踴躍,足有近千條。看來我在文章中歷數松果從小到大的諸般變化,并感慨“孩子還是在肚子里最乖巧”,得到了一眾媽媽們的真心認同。
小夏有時說,茗姐,改天帶松果一起出來玩吧。青嵐就不會犯這種無知者無畏的錯誤。主要是早期我沒留心眼,她在我流感發燒時上門來過。造成的直接結果是我現在對這個小助理多少有些忌憚,不敢輕易炒了她。
松果并不具有三次元的存在,他只是我在公眾號虛構的孩子。是虛構,不是欺騙。我的公眾號名字就已經夠有誠意了不是?“我不是辣媽”。
辭職幫鄭沐如帶娃,可以說是一時的意氣用事。那時我以為她要掛了。誰能想到她切除癌變的乳房之后,能好端端的到今天?她出院后,我從她家搬回了自己家,每天往返于兩邊,覺得自己像個全職不住家保姆。每到夜晚,在自己的家里,我莫名地有些想念鄭樅——當然并不想念給他生命的那個女人——完全是為了排遣那種突如其來的空虛,我注冊了公眾號,開始以單親媽媽的口吻,寫一個叫松果的孩子,配了些隨手畫著玩的插畫。
誰能想到,由自娛開始的公眾號不到半年就火了呢。不得不感慨命運的嘲諷。
抵達球場的時候,訓練已經開始了一會兒。說是球場,不過是借用了中學操場的一角。人造草坪的外沿是鋪著紅色膠粒的跑道,四月下午的太陽底下,慢跑者三三兩兩地跑過,有人戴著耳塞心無旁騖,有人不斷瞥向扎堆踢球的孩子們。
我先在十幾個男孩當中找到鄭樅,再走近鄭沐如。她站得比其他家長遠,不注意就會以為她只是停下來看熱鬧的。
“忙完了?”她問我。
我擰開礦泉水瓶蓋,咬一口面包。“忙不完。最近真是累成狗。”
“文字工作者就是這樣。”她笑笑說,“我也算半個文字工作者。”
鄭沐如只知道我在幫某個公眾號撰文,沒有問過我具體是什么。在我的身邊,即便不是唯一,她也算是十分少有的,不用朋友圈的人。某種意義上,她是個缺乏好奇心的人。自從我們成為朋友,她一次也沒有問及杰森的現狀。可以理解為她只關注兒子,前任過得如何,尤其是被她拋棄的前任,無法在她的“想要知道”清單占據一星半點。與此形成對比的是她對育兒知識的收集癖,我通常不用自己買書,想看什么兒童心理學和教育的書,上她那里借就行。我有很好的理由借書,因為“賺稿費的公眾號”與此有關。也曾試探著問她有沒有訂閱什么公眾號,她說不愛看手機,整天對著電腦已經夠累了。
我應該為鄭沐如的老派生活方式感謝上天。
鄭樅的個頭比場上其他孩子小,跑得也就慢一截。看不出他是在追球還是在追人,不過看起來很是投入,喘息出汗,小臉通紅。
我問過鄭沐如,為什么沒留在日本。她說單親家庭又是個中國媽媽,怕孩子在學校被欺負。
我猜另一層理由是,同樣的贍養費在中國可以過得寬裕。不過沒就此問過她。
我們一度非常親近。她住院期間,我覺得自己像她的姐妹或者母親。接送鄭樅,陪他吃飯哄他睡覺。中間趁他在幼兒園的空當煲湯送給鄭沐如。她在病床上變白變薄,越來越像一張紙。我在想,我知道她也在想,萬一復查的結果不好,鄭樅怎么辦。如果是無聊的都市劇,這時該有托孤的對話。當然沒有。我們不過是新近變熟的朋友,她也不知道我辭職的理由,對她我只說是厭倦了忙碌想有個間隔年,正好有空就照顧你們一下。我猜她和孩子爸有過事務性的聯絡,畢竟比起孩子外婆,那個已再婚的男人更靠譜些。不知是學日語還是幾年的旅居東瀛生活造就的底色,她就像日本人一樣,小心地把重大的情緒和決定封存起來。
當她出院,鄭樅喜不自勝。我才發現孩子是養不熟的,是誰的就是誰的。
距離那時差不多兩年過去了,鄭樅身上有可見的變化,從個頭到語匯到性格。我的另一個發現是,小孩不像我們以為的那么單純,他有小心機,會看大人臉色,懂得什么時候撒嬌比較有用,偶爾也會忘形地玩成一個收不住的瘋子。我們大人和孩子的差距,其實無非是幾乎不再有那種忘形的時刻。
消滅掉簡陋的午飯,我對鄭沐如說,有個朋友的公司做火車模型,那種很高級的帶軌道和實景的,回頭也許能搞一套給鄭樅。
她驚笑。“太夸張了,你會慣壞他的。”
聽著并非拒絕。我因此知道將可以和玩具廠商進一步談,說自己家放不下,可否送閨密家,這樣松果也有得玩。
如果說接受別人的好意并將其當作理所當然,是一種可以養成的習慣,鄭沐如的淡然處之并非我起的頭。她念大學的時候,杰森就送過筆記本電腦名貴絲巾以及鉆石耳環。杰森說,用名牌包是老女人的惡習,年輕女孩子不需要。
說這話的他似乎忘了半年前送過我一只LV,我討厭那個帶夸張標志的設計,只用了一兩回。而我和鄭沐如不過差兩歲。
我當時是杰森所在的PR公司的設計助理,一個月四千的工資,那是在北京奧運會前六年,四千的月薪不算太低。
只是,手上挎個LV仍然像假的。
鄭樅的訓練結束,他跑過來讓媽媽給他擦汗,邊嚷著口渴邊喊我“干媽”。
“干媽,我們待會去吃蛋糕。”
我說好,摸摸他蒸氣騰騰的腦袋。剃得極短的頭發在掌心喚起一點癢意。我忍不住把他拉過來比畫一下。“怎么感覺幾天不見,又長高了。”
“沒有。昨天才量過。”鄭沐如說。
“說起來,你原先還怕他不會走路。現在都和大好幾歲的孩子一起踢球了。”我笑道。
鄭樅很早就開口講話,口齒清晰,不帶含糊的娃娃音。可能語言和身體總是此消彼長,他兩歲多了不會走路,只會爬。倒是爬得飛快。
和鄭沐如因為口譯見面時,鄭樅三歲,終于學會了走路。這些我是聽他媽媽講的。此刻,鄭沐如也許在心里回顧了爬行期的鄭樅,嘴角帶笑說:“總算從恐龍進化成靈長類了。”
我不由得暗自感謝她,隨口一說,就給了我一個絕佳的推送標題。
恐怕對任何一個公眾號的創作者而言,“十萬加”都像高純度的毒品,一旦嘗試過,便很難忘懷那種嗨感。
雖然傳播周期也就一周左右。
我們寫下的是方生即死的文字,真實經歷加上提純的高光、各種風格的濾鏡,再撒上大把人類情感的添加劑。雞湯成為流行的同時,所謂的“真實故事”則是另一種流行。俗語說“干了這碗有毒的雞湯”,大眾未必不知道他們在消費什么。手指點擊和眼球掃視化作即時的數字,折算成金錢。貨幣早已數字化,成為手機里一行行記錄。
有時候,細想自己的營生,我覺得自己販賣的和收入的都是空無。
那天和鄭沐如母子在咖啡館,還發生了一件小事。
鄭樅的嘴邊沾著提拉米蘇的奶酪,鄭沐如說,擦擦嘴。
她很少像其他孩子的母親那樣動手幫擦,如果鄭樅聽見了卻不動手,她不會再催。許久之前有一次也是這樣,小朋友不動彈,我看不下去,伸手拿紙巾擦了,幾乎在同時,我在鄭樅的眼里辨認出一抹得意。那表情太過迅速和微弱,我幾乎以為是自己的錯覺。我不覺愕然,這真是個孩子嗎?他的得意是因為得到了大人的關注,還是由于他執意不清潔自己熬到了勝利?
鄭沐如在旁邊淡淡地說:“你這樣慣他,他只會得意。”
當媽的如此一針見血,讓我愈發驚愕。難道母子關系其實是一種無形的角力,需要戰術才能制勝?
我把這些觀察與困惑也寫進了我的公眾號——當然是以第一人稱的敘述方式。
好像就是從那篇《多吃了幾十年鹽,難道我還斗不過我生的娃》開始,公眾號擁有了一大批死心塌地的擁躉。留言們紛紛表示,辣老師你的總結真精辟,養孩子光靠愛可是不夠,得提到戰略的高度。
給公眾號取名為“我不是辣媽”的時候,我萬萬想不到自己會被稱作“辣老師”“辣姐”,聽起來像包辣條。
扯遠了。
踢完球在咖啡館,鄭樅表現得十分乖巧。聽到鄭沐如讓他擦嘴,他抓起紙巾胡亂抹了幾下嘴巴周邊,腮幫子上仍有可可粉的痕跡。
我忍住了伸手的沖動。
這時我看到,在他的后方,落地門上方的玻璃窗上,一只黑色鳳尾蝶一次次撞在玻璃的表面,上演著不成功的越獄。
門其實開著。蝴蝶只要往下幾厘米就能飛出去,但它不具備那樣的視野和智慧。
鄭沐如也看到了掙扎的蝴蝶。她沒有喊兒子看,側臉上不具備表情。我陪她帶娃的時候,她經常處于放空的狀態,大概工作和兒子加起來過于耗神。我有時很想問她,沒有和杰森在一起,你后悔過嗎?遺憾的是她不是愛敘舊的人,我們之間只在第一次見面時由我的口中冒出過杰森的名字,她的表現就如同那僅是個過去的熟人,而不是買好了婚房卻被她拋棄的舊男友。
新推送名為《我的恐龍男孩》,照例在深夜發出。我在第二天中午起床,看到免打擾模式的手機上有一串未接來電。鄭沐如。兩個助理。我媽。玩具廠商。助理們各打了不止一次。我剛把免打擾關掉,又有電話進來。仍是我媽。
以為她有什么要緊的事,沒想到她只是問我五一回不回家。快兩年了,媽至今不知道我辭職的事,以為我還在PR公司。我說,我們不一定放假,可能要幫客戶做活動。她便開始講她的那一套,大意是,工資再高,也不要把自己賣給公司。終身大事還是要放在心上……
我聽到一半的時候連上藍牙耳機去刷牙,刷到一半終究心神不寧,含著牙刷回來開電腦。公眾號登錄時需要掃碼,我按指紋打開手機畫面,點開微信,尚未來得及調動掃碼框,一眼看到密密麻麻的未讀信息,腦袋不由得發暈。自從公眾號開始成為營生,微信比上班時代更成為綁在身上的魔咒。人人都在屏幕那頭暢所欲言,發出商業邀約,討價還價,贊揚或詆毀,更有各種不知何時被拉進去卻又礙于情面不好退出的群——大部分被我設成消息免提醒,任憑它幾百上千條未讀不斷增加——仿佛就是為了證明我們生活在信息冗余的年代。
有時候會懷念我還在梅姐的紅茶坊做服務生小妹的日子。那時對未來最大的奢望不過是可以靠畫畫的技能找份坐辦公室的工作,而現實中的小小奢侈則是在紅茶坊對面的柴板餛飩攤吃碗加了大量鮮辣粉的小餛飩。
有一次在鄭沐如跟前說漏了嘴。我感慨地說,現在外面的餛飩沒吃頭,多年前蘭生電影院門口的餛飩攤才叫美味。她驚訝道,你不是〇二年大學畢業才來上海的嗎?好像那時候已經開始市容整治,沒有餛飩攤了。我說,嗯,跟同學來玩吃過一次,印象很深。
鄭沐如毫無疑心地說,是的是的,那家真的好吃,小砂鍋煮的,又濃又鮮。我有個同學就住在那附近,以前經常一道去。
和她一起吃餛飩的并不是什么同學。我當然不至于拆穿她。
我深吸一口氣,凝視手機屏幕。最上面的三條新消息分別來自一個群和兩個商業公眾號。什么時候我的號也能脫離個人公眾號的領域,像這樣單獨有一個未讀提示就好了。看來注冊公司的事要加緊。再往下是青嵐和小夏,都有三十多條。然后是大批訂閱號的主入口。往下則是鄭沐如。她不僅打過電話,還給我發了十九條微信。時間停留在最新一條凌晨四點,只有四個字。
為你悲哀
我睡一覺的時間里,這個世界都發生了什么?
媽還在電話那頭絮叨,我強忍著心悸說我在忙,先掛了。掛上電話,我點開和鄭沐如的對話,滿屏的文字讓我一陣目眩。如果說最后一條秉持了她平時微信的簡短風格,那么前面的十八條留言則是破紀錄的長。每條都超過一整個屏幕。白底黑字構成情感的漩渦。憤怒的,毫不留情的,字字戳心的。
我看著手機發呆。我應該能看懂她的每句話,奇怪的是文字在這一刻變成了我全然陌生的某種東西。一個個字像整齊的隊列,操練著我看不懂的游行。
電話響了,十分刺耳。我哆嗦了一下。平時都設成振動的電話怎么會突然響?接著我意識到耳麥還插在耳孔里。手機顯示電話來自小夏。
接起來,小夏在那頭說:“茗姐,你看到我發給你的微博鏈接了嗎?”
我茫然地說:“什么微博?”
說話間,我點開小夏的微信。她發了一連串的語音,中間有個微博鏈接。因為是轉帖,標題只顯示一半。“我的朋友被人抄了,只見過抄文抄梗抄設定的,還有這種…”
尚未點開鏈接,我腦海中一個個僵死變硬的螺栓像是被上了油,重新松活,而剛讀過的鄭沐如的句子則化作一把把尖刀,扎進頭腦的深處。
你剽竊我的生活放在網上。三年來我把你當作朋友。我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人。
在網上爆料的人,我不認識。應該是昨天踢球的十來個孩子當中一個的媽媽。也就是前幾天在微信后臺給我留言,說她有朋友帶娃走了四國遍路和我很像的那個讀者。
千里之堤潰于蟻穴,正是我的寫照。只見這位所謂鄭沐如的朋友,一個粉絲量不過三百的微博賬號,在微博上發的爆料帖有了超過兩千的轉發量。不用去看,我的公眾號后臺一定炸了。留言和私信想必攀升到從未有過的高峰。昨天那條在我入睡時也就是發布兩小時后剛過一萬閱讀量的《我的恐龍男孩》,此刻一定被推上了“十萬加”。盡管這一次,人們看我的文章和插畫的視線,將混合了獵奇與評判的目光。
我昨晚實在太過大意,畫畫時直接用了手機相冊里鄭樅踢球時的打扮。綠T恤,黑色及膝褲。微博的正義使者說,我朋友小孩的這件T恤絕無二件,請問“松果”怎么會穿了一樣的?
遍路期間我給鄭樅買了件橙色T恤,背后有個綠色的河童,很搶眼。當時他說,下次干媽畫一件T恤給我吧,那樣就是和別人都不一樣的。那么小的孩子怎么會有“獨一無二”的概念,我因此和鄭沐如有過討論。我說,我小時候可沒鄭樅這么精怪,頂多是別人有什么我想有個一樣的。
后來也是偶然,去一個朋友的工作坊,發現他們的絲網印刷設備可以制作T恤,就給鄭樅畫了一件。墨綠色底,圖案是白色的。無頭鬼在玩抓娃娃機,思想泡泡表示,它想要一只笑臉的頭。娃娃機里全是兇惡的丑陋的和悲傷的頭,無頭鬼沒有頭,自然也就看不到。
鄭沐如對這件T恤的評語是,也只有我們家鄭樅會喜歡。
鄭樅對滿大街的機器貓可妮兔米老鼠之類的大眾卡通形象毫無興趣。他喜歡妖怪。我給他買過水木茂的畫集。鄭沐如說,可能是懷著鄭樅的時候讀過京極夏彥的小說的緣故,盡管她并不特別中意那些與其說是講妖怪不如說是描摹人心黑暗的故事。
畢竟是自己的設計,展示欲隱隱澎湃。在《我的恐龍男孩》中,我讓飛奔踢球的男孩穿著那件繪有詭異抓娃娃機的綠T恤。畫里是他的背影。我不厭其煩地精勾細畫了T恤的圖案。心里也不是沒有過小算盤。要是有超過五十個讀者表示喜歡那件衣服,我就干脆去訂制一批作為公眾號的周邊,也是時候開始做自己的產品了……
沒想到那幅畫的效果,就好像賊洗劫了銀行卻忍不住在墻上留下親筆簽名。
瀏覽微博的同時,我意識渙散地聽見自己對著耳麥和小夏交代了什么。不要回應。我說。按理應該再叮囑青嵐一遍,但我已無心力。關掉微博,我放棄了登錄公眾號,繼而關掉手機,換了身衣服出門。在地鐵車廂里,我終于回過神,自己在去鄭家的方向。去了又能怎樣呢?我苦笑著在下一站走出去。是個陌生的站,位于地下好幾層,出站的自動扶梯長得讓人厭倦。我站在扶梯右側,心神恍惚。要說我從未想象過這一刻的到來,那未免太過樂觀和天真。我只是沒想到,當現實中披掛的假面被他人用力撕開,感覺就像血肉相連的皮膚被扯下來一般。假面之下,血淋淋的創痛里——
并不存在我以為應該存在的,我的,真實的面孔。
扶梯尚未到頭。我忽然心有所感,扭頭看去。一個穿連帽衫戴棒球帽和耳機的男人在我身后幾級,低著頭。從我的角度看不到他的臉。我是不是在哪里見過這個人?某次在便利店隔著貨架,是不是同一件藏青色缺乏特征的連帽衫?我有些慌亂,往上走了兩步。
有時候,陌生人對我們來說不存在。快遞員,送餐員,餐廳里的服務生,地鐵里的治安協調員,街上的交通協管。我們聽見他們的話語,看見他們的面孔,可是誰又能說他記得其中任何一個?
從前,我也曾經是鄭沐如的陌生人。
那年我十九歲。高三畢業,沒考上設計專業,家里不肯出錢給我復讀,說不如直接托人找工作。同鄉有人在上海的美發店,我跟著來了,做了一個多月就受不了給人洗頭并趁機推銷產品的尷尬套路,想辭工又不敢,休息日在街上閑走。附近一家紅茶坊貼著招工的啟事,店里的燈光調得暗暗的,走進去像進到洞穴。店內最亮的是吧臺和兩張玻璃桌面下裝著射燈的桌子,那其實是某種柜臺,陳列的是帶繁復蕾絲的女式內衣,白色、米色、藕色,在射燈光線里閃著無辜又邪惡的光澤。我不知道那是吧臺里的半老女人收藏的設計品,心想不會是奇怪的店吧。我試著和女人說我在找工作,這才得知她就是老板,來自臺灣。她自稱梅姐。
梅姐收留了我,連同我不知天高地厚的青春迷茫。她聽說我愛畫畫想學設計,有一天指著一桌客人說,喏,那個男的是我們臺灣有名的平面設計師,在4A做總監。回頭介紹你和他認識,請他多指點吧。
男人半謝頂,鷹鉤鼻。他對面的女孩看起來比我更小,笑起來便露出尖尖的虎牙。那是我第一次看見鄭沐如,并不知道她的名字。現在回想,她那時應該是十七歲。
念高中的她每周有兩到三個晚上在梅姐的紅茶坊和男人約會,自以為隱秘。如果在日本,人們會用“援助交際”形容他們之間的關系。我不知道鄭沐如自己如何界定她青春期的過往,畢竟我們從未談起。我也不知道她和男人的交往是否僅限于喝茶看電影。從肢體語言看,他們相當親密。有時男人在出門時攬著她的腰。
有一次,我趁梅姐不在,讓另一個服務生看店,自己溜到對面蘭生看夜場電影。在當時,那是我貧乏得看不到轉折的生活中唯一的慰藉。我住在帶我來上海的同鄉和別人合租的房子里,和她共用一間,睡一張起床后必須收起來的折疊床。紅茶坊的夜班到凌晨兩點,坐夜宵線回浦西,到家三點多,進屋得放輕手腳,不然就會在第二天早上被同屋泄憤般用各種動靜吵醒。上大學的想法顯得遙遠,越來越像是一種奢侈。我一個月掙八百元。在一九九九年,不算太壞。如果說我有不滿,那么不光是對寄人籬下的生活,也是對看不到將來的迷茫。
蘭生門口的小餛飩一塊五一份。看完電影出來,我感到餓,坐下要了餛飩。油膩的折疊桌邊已有好幾個客人,一轉頭,我發現旁邊的人是她。和老男人約會的虎牙女孩。她旁邊是個年輕男人,倆人一邊吃餛飩,一邊聊剛才的電影。如果我僅僅是個陌生人,那么映在我眼里的她該是無比單純和快樂的學生吧。
餛飩裝在滾熱的搪瓷砂鍋里,我加了辣油,可能是加多了,吃著吃著就開始吸鼻涕。我沒帶紙巾,有些狼狽。這時一張紙巾被遞到我跟前。
抬頭望時,她沖我笑笑。我感到窘迫。她顯然并未認出我。
我想,下次她再來紅茶館,我要說聲“謝謝那天的紙巾”。很想看一下坐在臺灣設計師對面的她聽到這句話的表情。會不會也有一絲絲的窘迫?奇怪的是,她從此沒再出現。
那個臺灣男人再來的時候,看起來比過去老了一些。事實上也有幾個月的間隔。他照例點了泡沫檸檬紅茶。我把飲料送過去的時候問他,你的女朋友怎么沒來啊?
他說,什么女朋友?
就一直和你一起來的,長頭發的女孩。
他有些尷尬地笑起來說,她那么年輕,怎么會是我的女朋友?
我沒有立即走開,站在桌邊。他這才把視線投向我。接著,像是第一次在幽暗的店內看清了我的臉,他盯著我看了片刻。
我說,我做你女朋友好不好?
人生如同連續的賭局,我第一次扔出的籌碼,得到了所謂“新手的運氣”。他是個有風度的男人。在我成為他的情人的那幾年里,他教會了我很多,從為人處世,到用電腦做設計。也是他在我二十二歲的時候幫我找了PR公司的工作,那家公司和他很熟,人事甚至沒問我要文憑復印件,就相信了我在表格的謊話。
就我記憶所及,他從來沒有抱怨過鄭沐如——從他口中,我才知道了她的名字。盡管他為鄭沐如那個不靠譜的媽媽還了一筆債,數額不菲。他一向喜歡不到二十歲的年輕女孩,后來我們分手,也與之有關。我開始和公司從香港挖過來的杰森談戀愛,不得不說,和自己年紀相近的人交往,畢竟愉快得多。
至今我仍然不知道,杰森提出分手,是不是因為鄭沐如。我們分手后兩個月,我第一次見到來公司找杰森的她。應該說,是重新見到她。她不記得見過我,也是理所當然。
我的心理治療師江云水說,在你沒有把你的經歷從頭和我談一遍的目前,我沒法幫到你。你心事太多。你的問題很可能不是來自外界,而是來自你自身。
我也去過教堂,試圖通過參加周日的彌撒緩和我日漸被蠶食的睡眠。不吃藥根本睡不著。吃藥睡著了,也無法避免噩夢。講給江云水的公車噩夢,是所有夢境當中最溫和的一個。更多的時候,我夢見我是尾隨者。
在夢里,我走在她的身后。時間永遠是黃昏。街道看起來不像現在的上海,更像是我剛來上海那幾年見慣的雜亂的舊街。她走過一群男人赤膊打麻將的人行道,小心地讓開正在沖水洗地的魚販,在水果店跟前駐足片刻,最后什么也沒買,繼續往前走。她穿著T恤、牛仔褲和白色帆布球鞋,長發在腦后束成馬尾,背影看不出年紀,仿佛既有可能是我剛見到她的十七八歲,也有可能是和杰森談戀愛的二十多歲,或是三十四歲的現在。她的步伐輕快,像是絲毫沒有意識到我跟在她的身后。我們一前一后地走過一條條街市,穿弄堂,過馬路,走人行天橋,我不知道她的目的地,兀自跟隨不休。走著走著,我注意到她的影子長長地折過來,逶迤在我的腳邊。我這才有所覺,轉頭望去,在本該是我的影子的方位,空蕩蕩的什么也沒有。
我在電梯上又緊走了幾步,差點撞上前面的人。左行右立。我移到左邊,不斷往上攀升。上到電梯頂上,我擦了額上的汗,胡亂看了下換乘標志,往另一條地鐵線走去。當務之急是甩開身后的人,如果他真的是前幾天跟蹤我的那個人。
來到下行自動扶梯的頂端,我再一次回頭看去。人來人往的地鐵通道似乎沒有那個藏青色的身影。感到心安的同時,腳下不穩,我趕緊低頭。
錯了。這邊是上行扶梯。意識到錯的同時,伸得太急的腳已經踏上第一級傳送階梯,被往后送。我驚叫一聲,身后有人將我扶住了。我說“謝謝”,在扶梯頂上的金屬平臺穩住身體,身后那人卻仍然抓著我的胳膊不放。我納悶地回頭。
是鄭沐如。
來不及細想她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理智的螺栓紛紛松開落下,丁零當啷響個不停。我掙脫她的手,奔向剛跳離的扶梯口。
在我所有的噩夢里,當我轉頭發現自己沒有影子的同時,會在稍遠的地方看到鄭沐如。本該被我尾隨的她正在尾隨我,她的眼睛像兩粒沒有表情的黑扣子,一動不動地盯著我看。
沒有什么比噩夢成真更可怕。
也沒有什么比試圖跑下逆行的扶梯更艱難。
我以為我會摔倒,但并沒有。中間撞到幾個站在一側的人的肩膀。人們用或譴責或驚愕的目光望著我。好不容易下到最后一層,我不敢回頭看,正好有趟車來了,我不辨方位地跳上去。直到車門合上,我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接著我發現,這趟車居然是空的。不,并不是一個人都沒有。空蕩蕩的車廂里只有我和穿藏青色連帽衫的男子,他坐在離我半節車廂的位置。一排排吊環在我和他之間無力地搖晃,吊環上方印著某個app的廣告。我拼命思索,車廂的桃紅色應該是幾號地鐵?這趟車究竟開往哪里?下一站是?我看向對面的車門上方,在本該是路線示意圖的地方,卻不知怎么鑲嵌著一面角度朝下的鏡子。鏡中映著倉皇的我,一頭亂發。我看到,在原本是我的臉孔的地方,是鄭沐如的臉。
責任編輯 許澤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