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溫柔一瞥后的思考

葉柳柳

我們班的邱同學是個刺頭男孩。既黑又瘦還矮小，一雙狹長的丹鳳眼呆滯地鑲嵌在臉上，長相實在不討喜。上課從來都不拿書，要么呆坐著，要么趴在地上當青蛙呱呱叫、在桌子下玩躲貓貓，有時干脆躺在桌子上手舞足蹈，自娛自樂。興致來了就去騷擾周圍的同學，撥弄女生的頭發，用彩筆劃別人的衣服，或者用腳踢別人的屁股，有時候還會趁老師不注意跑出教室，滿校園地和你玩捉迷藏。下課永遠精力無限，追、跑、跳、推搡擠兌，摔倒磕碰時常有，經常欺負別人，也經常被別人欺負。

班上的同學都很看不起他，避之唯恐不及，他孤零零一個人坐在教室的最后面，許是被遺忘久了太寂寞，競調戲女生。有一次，我看到他對一女生嘟起嘴巴，身體前傾，作出親親的動作。那個女生皺起眉頭，一臉鄙夷，像避開一堆臭哄哄的垃圾那樣迅速跑開了。

每天廣播操，都是我頭疼的時候。不讓他出去吧，他會在班里偷東西，損壞公物;讓他出去吧，總和前后左右的人嬉戲打鬧，害得班級被扣分，而且我得時刻盯緊他，不然又溜到二樓去爬欄桿了。有一次他又故伎重演，我跑上二樓巡查了一遍，不見人影，原來他知道我在抓他，跑進男廁所去了。他把一大卷廁紙從上到下把自己纏了個結結實實，我沖進廁所后仿佛看見一個受重傷后渾身纏滿紗布動彈不得的人，但他還朝我狡黠一笑，那一刻真把我氣炸了。

我像老鷹抓小雞那樣直接把他拎到辦公室。他整個人仿佛重心不穩，完全無法站直，身體不停地晃來晃去。問話吧，問十句答不上一句，罰抄吧，大字不識幾個，真是讓人氣不打一處來。罵不醒，罰沒用，打不得，就讓他在辦公室反思吧，我就去上課了。等我上完課回來，辦公室的老師叫苦連天，說邱不好好站著，躺在地上打滾，嘴里發出奇怪的叫聲，說他兩句他就跑到老師們桌子前亂翻東西，叫他別翻，他又手舞足蹈像個瘋子那樣。老師們不勝其煩，搞到我后來再也不敢把他留在辦公室禍害同事了。

醫院的診斷：智力低下，注意力無法集中，多動癥，多方面感統失調。唉，這樣的學生怎么教？

他的家長是普通市民，收入不高，家教也不好，對他的學習基本上不聞不問。我在約談家長時，把邱在校的情況一一說給他媽媽聽，他媽媽一口否定，堅稱她小孩在家很正常，說話表達，思想行為等都不出格，言下之意就是我們我們老師沒教好。末了，一點禮貌都沒有，就氣呼呼地走了。這次談話讓我徹底失去了管教邱的信心，有其父，必有其子。他父母都不積極配合，那我干著急做甚。算了吧，由他吧。

就這樣，我們各科老師都不約而同地放棄他了，上課只要他不跑出去，就一概不管。老師的默許直接影響了同學們對他的態度，組長也不收他的作業和考試卷，開火車朗讀時所有都繞過他，慢慢地，他完全被邊緣化了。

可他依然天真故我，依然欺負人與被欺負，依然渾身臟兮兮的，整天像個無憂無慮的小鳥，一下課就飛得無影無蹤。我們也都慢慢習慣了他的調皮搗蛋，只要不是很嚴重的事，大家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日子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流淌著，一轉眼就到了二年級的第二學期。

一天，上課時他依然沒有拿出課本，而是在專心地畫畫，以前我的做法就是對他不管不顧，只要他不搗亂，那他就是透明人。這一天，我心情很好，我俯下身認真看了他的畫，題目是“春天”，下面畫了小柳樹和小棗樹，柳樹下有兩人個坐在凳子上舉杯暢飲。棗樹上結滿了紅紅的果子，樹下還有一大群人歡天喜地的收獲一籃子果子往家走。兩棵樹上蜂蝶陣陣，小鳥嘰嘰喳喳。我驚訝極了，又認真審視了一遍，畫得挺好的，他不是一無是處，起碼此刻畫畫，很認真專注，就憑這一點，我敏銳地嗅到了表揚他的好時機。于是我手指著圖畫問他這是什么那是什么，他略帶靦腆地一一回答了我，那種表情我至今都難忘，怎么形容呢？就像是長期受冷落的妃子突然間被皇帝臨幸的那種竊喜的表情。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我以前從來沒有正眼看過他，從來沒有關注過他，他就像野草一樣，天生地長，得不到任何的關愛。其實他比其它任何同學都更需要得到關懷與幫助，因為他本來就先天不足，已經失去與其它同學公平競爭的資本，我們又怎能把他等同于平常小孩，一次又一次地惡言訓斥，一次又一次地打擊詆毀？

泰戈爾說：“愛的別名是理解。”是啊，理解他多么重要，理解了也就原諒了，包容了、寬恕了。此刻看他，不再是面目可憎的，而是可憐兮兮的。我俯下身來，輕輕地摸了摸他的頭，和他說了一些親切溫暖的話，他雖然還是沒怎么回應，但是我看見他心底的光了。

第二天，英語老師說收作業時，他高高地舉起自己的作業說：“組長沒有收我的作業。”英語老師頓時驚得下巴都要掉了，以前他每次都會趁臨近下課收作業時混水摸魚溜出去玩，這次居然破天荒地要主動交作業。

第三天，課堂寫話。20分鐘后，我發現邱居然寫了4句話。大字不識的他居然寫了4句寫話。我欣喜若狂，拿起邱的本子，當著全班的面念了那4句話，同學們熱烈地鼓掌，我說：“邱同學這幾天進步很大，所有人不可以再輕視他、欺負他，他需要我們的關心和幫助，同學之間要相互團結友愛。”小孩們好像都意識到了他的可憐，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課后，我與他家長聯系，大力表揚他這幾天的表現，他父母受寵若驚地表示感謝。我想，天底下沒有父母會放棄自己的小孩，只不過父母有時候沒有掌握正確的教育方法一時間無可奈何，恨鐵不成鋼才會對小孩失去信心。邱的家長也一樣，根深蒂固的固執思想固然有，但望子成龍的心同樣也埋藏在心底的角落。

以前聽教育講座也好，看教育書籍也好，他們都說老師的愛勝過一切靈丹妙藥，可以召喚誤入歧途的靈魂，可以撫慰受傷的心靈。當時覺得這些話很假。愛？哪有無緣無故的愛？哪有無私偉大的愛？你不優秀，不上進，你調皮搗蛋一無是處，只會給我增添煩惱，我憑什么愛你？我每天工作生活一地雞毛，哪還有心情愛你？固然，這是事實，但這就是工作，平凡又瑣屑的工作，既來之則安之，既然學生尊稱一句“老師”，那我為什么不能少生氣，多微笑;少斥責，多鼓勵;少輕視，多關注？

近代教育家夏丏尊所說的：“教育之不能沒有愛，猶如池塘之不能沒有水，沒有愛就沒有教育。”是的，親愛的老師們，無論生活給了你多少折騰，工作給了你多少壓力，請不忘初心，保留人性中最真摯的愛送給孩子吧，讓每一個孩子都沐浴在愛的陽光下茁壯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