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欣欣
真相只有一個
青蛇愛上白蛇,不能娶她,遂變成女兒身,一輩子伺候她。
----題記
《白蛇》,嚴歌苓用獨特的分視角寫作方法,提供給讀者三個版本:官方版本,民間版本,和不為人知的版本。三個版本無論從語言風格還是故事內容都風格迥異,而正是這三個互不相同甚至互不相通的側面講述,拼湊出了一個完整的故事?!栋咨摺罚壢 栋咨邆鳌?,主人公孫麗坤與徐群山的愛戀,就像白蛇和青蛇的撕扯糾纏——理不清,剪還亂。
官方版本
孫麗坤,“省歌舞劇院主要演員”,曾拿過多項大獎,與榨菜、五糧液并列S省三大名特產,但因為作風問題——參加國際大賽時與捷克舞伴發生關系,被定案為“資產階級腐朽分子、國際特務嫌疑、反革命美女蛇”,關押在倉庫接受審查。徐群山呢?“根據孫麗坤專案人員揭發”,徐群山自稱“中央宣傳部特別專案組”特派員,專程來調查孫的案情。后來,官方發現徐跟孫搞不正當男女關系,情節嚴重,導致孫精神分裂,于是深入調查此人背景,卻發現,根本就不存在“徐群山”這個人,只有個“徐群珊”,還是個女孩。一年后,孫麗坤康復,并被最終平反,徐群山一事無人再提,“前舞蹈家”孫麗坤也有了未婚夫,開始了“第二度青春”。
再來看看民間版本?!皩嶋H上那個紅極一時的孫麗坤是個國際大破鞋”,“她那水蛇腰三兩下就把男人纏上了床”,可“孫麗坤一發胖就成了個普通女人”,她的膀子白得像粉蒸肉,“屁股也是大大方方撅起上面能開一桌飯”;她三兩句就嗆走了爬上窗偷看她的民工,可為了向他們討煙抽,又不惜在“眾目之下赫赫然豎將起來”她那筆直粗壯如白蟒的腿。而徐群山,一出場便是個“很不同的人”,一身舊黃呢子軍裝,背微陀,“有雙女性的清朗眼睛”,騎輛錚亮油黑的飛鴿跑車。他來了工地就站在孫麗坤的窗下向上望,一連幾天,固定的姿勢,固定的時間, “建筑工覺得青年的姿式讓他們想起一手不淫蕩的歌——《毛主席走遍祖國大地》”。孫徐二人第二次見面時,“青年這天和孫麗坤的目光相碰了。如同曲折狹窄的山路上兩隊車燈相碰一樣,都預感到有翻下公路墜入深淵的危險,但他倆互不相讓,都不熄燈,墜入深淵就墜入深淵?!彪S后一個多月,青年天天下午來看孫,兩人呆在屋里,插著門,甚至門縫都用報紙堵上了;后來有一天他把她帶走了,結果之后不久孫就住進了精神病院??词厮呐迋兯坪蹩吹煤芡笍亍褪墙o人玩弄了嘛,“慘就慘在孫麗坤這回動真心了…名也莫得了,家也莫得了,架子就更莫得了…(她)什么都給出去了,給了個玩弄她的人”。后來聽說孫麗坤的病床前總有個叫徐群珊的女孩來探望,群眾們又開始猜測,“這個珊珊說不定是男扮女裝!”,幾個精神病人以瘋賣瘋把珊珊好一陣抓摸,發現確實是個女的,便對此再沒了興趣。
在不為人知的版本里,有兩篇小文貌似徐群珊的日記,一篇摘自她十一二歲時,一篇則是插隊后不久,大概十九二十。文中表達了她幼時第一次看孫麗坤舞蹈后,對其瘋狂的迷戀,還隱約提到了對自己性別的懷疑、性取向的不確定??吹竭@時,聰明的讀者應該已經猜到了真相:徐群山正是徐群珊。是她裝成男人嗎?不如說,那個男人才是她應該的樣子?!皬男】釔奂舳贪l,酷愛哥哥們穿剩的衣服…一個純粹的女孩子又傻又乏味?!睆男r候第一次看過孫麗坤的舞蹈,徐群珊就瘋狂的愛上了這舞蹈的身體,“跟走火入魔差不多”;事隔十年,她再次走到孫的窗下,那種感覺又回來了。她每天來,看孫麗坤跳舞,在拉著窗簾的小屋里。她再也不能自拔,最后決定帶孫麗坤走。孫麗坤面對這個“男人”,沒有任何抵抗力,“他”是她心中唯一一塊“好地方”了。她愛“他”的劍眉,愛“他”的輕咳,愛“他”推帽子時候的動作,愛“他”煩躁的指尖;為了取悅“他”, 她每晚都會偷偷起床練功,身子一點點恢復到了十九歲的模樣;“他從來不像任何她經歷過的男人那樣渾身散發刺鼻的欲望,”可她看不透“他”,“他”為什么來這里?為什么調查她?為什么看她舞蹈?當最后一天徐群山帶她進了那個賓館,她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準備獻出自己,準備接受真相——真相,卻是這個男人是個女人?!八嗨际裁词莾蓚€相同肉體廝磨的結果。沒有結果?!彼龑χ兂膳畠荷淼男烊荷赫f:她玩弄了她。在這樣的折磨中,孫住進了醫院。珊珊被反扭的天性,似乎被孫那一口啐又扭轉了回來,她開始天天出現在孫的床榻,守候她,伺候她,“青蛇愛上白蛇,不能娶她,遂變成女兒身,一輩子伺候她?!弊詈?,兩人都不再懷疑對對方的愛,而最后的最后,兩個人也都各自嫁作他人婦,回歸了正常的生活。
他們只希望給“日理萬機的周總理”的秘書一個交待,交代清楚孫麗坤的問題,注意好孫麗坤的治療別給省里“千百萬老百姓”丟了面子。至于孫麗坤到底精神受了多大刺激,孫麗坤生活是否幸福,孫麗坤根徐群山的關系具體如何——官方不感興趣,確切說,只要周總理的秘書不感興趣,他們就不感興趣。而所謂的調查,從來跟真相無關,只要能交代了上級,就一切萬事大吉。
民間,不必要。地頭上的民工要的是什么?看守所的女娃要的是什么?是孫麗坤的感情故事?是徐群山的身世背景?是整個事的來龍去脈?不,都不是,他們要的,只是茶余飯后意淫的談資。徐群山跟孫麗坤到底在屋里做什么?——肯定是搞腐化!徐群山把孫麗坤帶走是去干什么?——一定是搞腐化!那個叫姍姍的女孩天天跟孫麗坤在小樹林里干什么?——難道是搞腐化?扒了看個究竟,原來是個女娃,所有的人都興趣索然失望連連——“女人和女人有什么看頭?”那,什么是“看頭”?——搞腐化!孫麗坤,在他們眼中不是真實的人,那個小青年,也不是真實的人,他們是活在戲中的人,他們的故事,可以用來猜測、琢磨、甚至爭執——但他們要的不是真相,就像一開頭兩個民工爭論孫麗坤床下養的到底是一只花蟒還是一只白蟒的時候,孫麗坤竄出一旁插了嘴“花蟒,才乖呢!”大家一下愣了神,感覺“怪失望”。所以真不真相,有什么稀罕?
官方、民間都不想要,那孫麗坤總想要到真相吧?對,她想要,她迫切地想知道這個“男人”的企圖,這個“男人”的隱瞞。她渴望與這個“男人”永久的結合,渴望一生一世的廝守,但她也隱約知覺這是癡心妄想,甚至能看到“它被粉碎的前景,全身的毛孔都含有那直覺”。在“她的半生半世中,沒有任何事實存在真相——舞蹈的真切在于缺乏真相。”她渴望它,卻又畏懼它。最終,真相隨著扣子一顆一顆解(揭)開了——而這真相,卻不是她想要的。
如果說誰從始至終最清楚明了一切真相,那么,就是徐群珊了。她知道自己的性傾向不明,而選擇了放縱;她大膽的追逐孫麗坤,利用她的弱點,將其玩弄于股掌之上;不,不是玩弄——她是真心真意的付出,可她也說不清,自己究竟對她是男女之愛?還是超越這一切的更高情感?她覺得自己就像是包了一層毛選書皮的外國名著,什么是真相?那個重要嗎?只有那愛,是她唯一確信無疑的真實存在。
最后,剩下了掌握著三個版本的讀者——“真相應該掌握在我們手中吧!”這字里行間,作者給出的真相到底是什么?也許,設定孫麗坤的身份為舞者,就是想模糊“真相”這個概念。縱觀全文,那放道具的倉庫就是舞臺的布景,孫徐這兩只白蛇青蛇輪番上演,在撲朔迷離中,演繹出一幕傳統又現代的愛情的悲喜劇。
真相只有一個?
答案不止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