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奕璇

一
1902年,驚蟄。
京城,廣慶園。
這急急風都敲打多久了,怎的還不見開場啊……
程老板……
佟元清順著上場門與簾子間的縫隙往外看,師哥常元慧也湊過來:元清往過走走,給師哥留個地。佟元清聽話地往邊上靠了靠。只見臺上空空蕩蕩,而臺下的觀眾已經很不耐煩了,嚷成一片。看茶水的伙計來往于各個茶座,給這些坐不住的座兒們添茶水。馮老板在臺下扯著嗓子說道:各位爺都息怒,好戲不怕晚!今日驚蟄,我聽說最近有不少是山西的老板,我馮某人自掏腰包給各位買了香梨,各位爺敗敗火,我再去后臺催催。說完,伙計們把梨端上桌,馮老板一邊擦汗一邊繞回后臺。
你說怎么就這么湊巧,偏偏開場前程老板受傷了。祝老板也救不了場,這可怎么弄呀!馮老板急得在后臺走來走去,腦門上全是汗,他是這戲園子的老板,今兒個要是沒人來救場,他的生意至此可能就要畫上句號了。
老板老板……伙計急急忙忙跑來。怎么樣啊?馮老板眼睛瞪得大大的,這是他此刻唯一的希望。馬老板前些日子受了風,嗓子倒了……馮老板長嘆一聲,京城能唱老生的,今兒個晚上都請了一遍。罷了,出去再給座兒們賠個不是,廣慶樓的招牌,不要了!
馮老板走到上場門后,正準備掀開門簾上臺,正巧瞥見了站在一邊的佟元清:元清,我沒記錯的話,你開蒙學的是老生?佟元清點點頭,一旁的常元慧搶過話頭:坐科七年,前幾天剛出科,師傅老說元清師弟有天賦,是咱梨園行難遇的神童。佟元清拽拽常元慧的袖子:師哥……
隆慶良的弟子不會差,既然你師傅都這么說了,肯定差不了。《四郎探母》第一出《坐宮》,你唱得了嗎?馮老板問,眼睛死死盯著佟元清。
佟元清被這眼神盯得頭皮發麻,低下頭,小聲答道:馮老板,我這才剛出科。按資歷按輩分,也輪不到我上場啊……
我就問你一句,能不能唱得了?馮老板又問了一遍。
唱得了唱得了,“叫小番”調門雖高,但元清嗓子好,唱得上去! 常元慧不等佟元清答話,又搶著回答了。
元清……不,佟老板。救場如救火,馮某人在這里給你磕頭了。說著馮老板一撩大褂就要跪下。佟元清一愣,趕忙攔住:掌柜的,這可不敢……
你是幫還是不幫?馮老板拽住佟元清的袖子。
佟元清深吸一口氣,他扭頭看了看上場門。門簾后被遮得嚴嚴實實的地方,不正是他一直向往的地方嗎?坐科七年,他等的不就是這一天嗎?每次連跑龍套都認認真真,不就是希望能早日成為臺上的“角兒”嗎?他閉上眼睛,慢慢呼出這口氣。再睜眼時,眼睛已有了說不出地堅定。幫! 我幫!
好孩子……馮老板松了一口氣,心說道:這孩子要是唱好了,不僅不用發愁沒人能來救程老板不在的場子,甚至還能捧出個“角兒”。要是唱不好……就說是剛出科的徒弟,不懂規矩,也沒什么大損失。來人,快幫“角兒”扮上!
催臺的鑼鼓點慢慢停了,佟元清站在簾后準備上臺。正戲的鑼鼓點慢慢響了起來,常元慧站在一邊說道:九龍口的亮相別慌,今兒個打弦的是連庭師哥!佟元清眨眼示意明白。常元慧瞬時撩起簾子,簾子起來的那一刻,佟元清就不再是佟元清了,他變成臺上的“楊延輝”了。
他踩著鑼點,一步步登臺、亮相、捋髯,緩緩開口:金井鎖梧桐,長嘆空隨一陣風。
好! 臺下掌聲響起,聽戲的人齊聲吆喝:好!
好小子!
給了一個碰頭好,臺后眾人聽了,吁一口氣,如釋重負。馮老板暗自尋思,沒想到這小娃娃還真是有些本事。便拉了常元慧來問:元清倒倉了嗎?常元慧點點頭:師傅說師弟有天賦就因為這個,師弟倒倉早,時間也短,現在算是過了。馮老板看了看上場門,又盤算了盤算,心里有了數,這么小已經過了倒倉,還真是老天爺賞飯吃啊!
聞聽公主盜令箭,不由得本宮喜心間,扭轉頭來……后臺的人都屏住了呼吸,一動也不敢動,成敗就在這一句了。叫小番——佟元清這句唱完,池座一片叫好。
成嘍! 馮老板長舒一口氣,負手走出后臺,還哼著“聞聽公主盜令箭……”,似乎在回味剛才的韻味。備爺的千里戰馬,扣連環,爺好出關!這一出是唱完了,佟元清提著一口氣踩著鑼鼓點下了場。
從下場門出來,眼見著下場門的簾子放下來把后臺遮得嚴嚴實實,他才松了口氣,腿一軟,正好就靠在了一旁的常元慧身上。馮老板笑道:你看看你看看,臺上威風的楊四郎,臺下還是個娃娃嘛,這腦門上全是汗。佟元清站好,擺擺手: 您就別取笑我了,剛剛演得……
演得好哇,步步都在點兒上。調門夠,底氣足,元清,你要火了!你要成角兒了!馮老板說。常元慧眼眶有些泛紅:師傅一定高興! 快去,座兒還等著你謝幕呢!
演出的反響比想象中要好得多得多,佟元清謝了兩次幕,觀眾還是不愿離開。伴奏的樂班收拾好東西退場后,張連庭也來到后臺。張連庭是隆慶良的大弟子,也就是常元慧和佟元清的大師兄。倒倉的時候嗓子倒了,后來琴師楊德海去看望隆慶良時見他伶俐,有心收徒。隆慶良也允了,于是這個大師兄轉拜楊德海為師,轉工操琴。張連庭到后臺時,佟元清已經換好衣服了。
元清,今天唱得好,真好! 就是步子有幾處不太穩,不過第一次登臺唱成這樣,是老天爺賞飯吃啊。張連庭有些感慨,佟元清張口想說些什么,又怕讓師哥想起傷心事,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么。眼見著冷了場,常元慧過來插了一句:師哥今兒個的琴才叫好,包得嚴絲合縫。座兒們夸元清唱得好,后臺的兄弟們都說師哥你的琴好!佟元清聽了這話,忙點頭說道:上臺前元慧師哥說今兒個是您操琴,我心里一下子就有底了。
張連庭拍拍佟元清的肩膀: 給座兒們再謝幕一次,晚上咱三個師兄弟一起去給師傅磕個頭。
馮老板,我是淳貝勒府上的。淳貝勒初七過壽辰,府上要唱堂會,請佟老板去。大軸是楊老板的《麒麟閣》。京城的名角兒都得了帖子,知道佟老板的邀約多,貝勒府佟老板可得賞臉啊。送帖子的奴仆雖說滿臉堆笑,可他挺直的脊梁還是掩蓋不了對“下九流”的戲子心中的輕蔑。
馮老板,剛剛有幾家商會來送帖子,請佟老板唱堂會。門口的伙計跑進來,手里拿著幾封請帖。
馮老板,有人送來請帖......又有伙計跑進來,手里依舊是幾封請帖。
馮老板笑呵呵地接下幾封請帖,先對淳貝勒家的說:煩您給淳貝勒府上回話,初七元清肯定到。淳貝勒的家仆得了答復便離開了。
看著他走了以后,馮老板才又對幾個伙計吩咐道:給下帖子的各處回個話,佟老板最近約滿了,還有幾個空價高者得,讓各位爺多擔待,爺誠心請佟老板自然賣力唱。伙計們得話后,紛紛去給各處回話了。
馮老板看著自己手上的請柬,一邊翻看,一邊坐到了堂中的椅子上。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自己的無奈之舉,竟然捧出一位京劇“新秀”。他為自己的慧眼識珠感到得意,程老板傷好之后還能不能唱現在已經不重要了,因為現在廣慶班有了新的“臺柱子”。正思忖著,就聽到有人敲門,他睜開微閉的雙眼,只見一身著豆色長衫的少年立于門外。
掌柜的,您找我?那少年開口道,字正腔圓,底氣十足。
佟老板,您來這兒坐。馮老板起身,給佟元清讓出主位。佟元清顯然對自己這個新的“身份”還沒有適應過來,他皺了眉頭,坐到了一旁。馮老板看佟元清沒有在主位落座,滿意地坐了回去。
近幾日園子里收了不少帖子,都是請您去唱堂會的,您現在跟前缺個料理這些雜事兒的人,我就自作主張幫您排了幾場,您瞧瞧?馮老板問。佟元清接過帖子,都是些權貴或者富商的堂會,他把帖子整好放到一旁的小幾上:成,聽您的安排。
二
1909年,夏至。
京城,兩湖會館。
這一年夏至正好趕上了端午節,兩湖會館早早放出風聲,要請佟元清在這里唱堂會大軸《洪羊洞》。幾年過去了,佟元清成了京城最炙手可熱的“角兒”,他的演出一票難求。臺下的座兒,價錢不知道漲了多少倍了,請“佟老板” 唱堂會,也成了各會館彰顯實力的方式。
佟元清早已褪去當年的青澀,不僅身量見長,而且臺上的演出少了些拘謹,多了些從容。經過多年舞臺上的磨練,他的技藝精進了一大步,甚至逐漸提煉出自己的風格。
一場終了,佟元清在掌聲中下臺。正卸妝時,兩湖商會的劉會長走了進來,這人穿一馬褂,上來拱了拱手道:佟老板,這是我們兩湖的商人給您備的一份薄禮,您一會兒若是有空再翻個場?我家老祖宗來了,就喜歡您的那出《四郎探母》……說著,后面跟著的仆從端來一個狹長的盒子,佟元慧起身正要拒絕,馮老板不知從哪里出來,接過盒子說:劉會長破費了,會長您先到臺下歇著,元清一會兒卸了妝再翻場唱上幾句,您這邊請……一邊說,一邊把盒子給常元慧,引著劉會長離開了后臺。常元慧整理好東西,說道:座兒們不走,這是等你再去謝幕呢!卸了妝再去謝一次,都是衣食父母。
佟元清笑了:師哥放心,收拾好了我就上去。
常元慧大笑: 得嘞,我去更衣間整理道具,一會兒一起走。佟元清點點頭,卸了妝,再一次上臺謝幕。
這時,猛聽得后臺有人喊了一句“走水了”,池座一陣喧鬧,觀眾們都嚇得往出跑。佟元清扭頭,正打算回后臺看看情況,幫忙救火。馮老板就從后臺出來,拉著他就往出走。
出了會館才看到,后院火光直沖云霄,騰騰煙霧蒙住了整個兩湖會館。伙計們還有附近店鋪的人,拎著水桶,一趟趟趕來救火。
這咋的突然就著了?佟元清還懵著,演得好好的,怎么就突然著火了。
好像是下人燒枯葉,風大,結果一下子就著了。可憐了兩湖商人這么多年的心血啊……
眼前的火越來越大,佟元清突然想起來什么,拉住馮老板問:元慧師哥出來了嗎?馮老板左右看看:剛剛就沒見他,是早走了吧?佟元清心一緊,暗道一聲不好,這就要往火里沖。馮老板一把攔住:您這是要干嘛呀?值錢東西還有行頭都搬出來了!
佟元清掙脫開:師哥還在里面,我得去救他!
馮老板眼看著佟元清沖進火里: 你說這叫什么事啊,要是角兒有點事,這賠了夫人又折兵吶!
佟元清進去才發現,火還沒蔓延到臺前,可煙卻不小,他被煙嗆得直咳嗽,看了看四周,他扯下一截衣擺,把茶座上剩下的茶水倒在袖子上,捂住口鼻,往后臺沖。
師哥!師哥!沒有人答復。更衣間位置偏僻,煙霧又擋著視線,他只得摸索著往前走。
師哥! 我在這! 佟元清松了口氣,順著聲音的方向走,常元慧也順著過來。因為煙霧中耽擱了太久,常元慧已經有些走不穩了。佟元清把手中潮濕的布子讓給他,常元慧機械地接過,捂在口鼻上。趁火勢還沒蔓延過來,二人趕快離開。
剛走出門,候在外面的伙計上前接過快昏迷的常元慧。馮老板忙把佟元清拉到一邊,上下看看,有沒有受了傷。萬幸只有衣服劃破了,就他長舒一口氣,但一口氣還沒舒完,佟元清就晃晃悠悠地倒在了地上。
佟元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兩天后了。由于吸入大量濃煙和干熱氣體,他的呼吸道被灼傷,說不出聲了,萬幸常元慧并沒有什么大礙。
醫生說佟元清只是暫時說不了話了,只要好好休養還能上臺。佟元清聽了這話便也安心了。在張連庭和常元慧的悉心照料下,他躺了三日便出院了。戲園子的生意好像也并沒有因為佟元清的離開而受到什么影響,反而因為一把火燒得更旺了。當然,佟元清并沒有在意,隆師傅把他接回了自家小院,讓和師弟們一起練功。佟元清雖然不說話,但是他期盼著不久的將來,他能以更好的姿態回歸舞臺。
三
1910年,霜降。
京城,小院。
這一天,他和往常一樣,在院子里練功。霜降,天變得更涼了。師傅不注意,師弟們都偷懶躲在屋里,院子里只有他一個。趁院里沒人,他悄悄地唱了幾句。一年多過去了,佟元清的嗓子慢慢恢復了,可不管怎么恢復,還是沒有往日的清亮。他搖了搖頭,責怪自己沒有聽醫生的話好好歇著嗓子,才使嗓子還沒能恢復。他隱約感覺到嗓子的情況可能沒有大家說的那樣樂觀,這樣的想法太危險,他不敢想。佟元清搖搖頭,把這讓他恐懼的念頭甩出去,又如往常一樣老老實實練功去了,不再瞎想。練完正準備回屋默戲,就聽到有人敲院門。
哪位?佟元清問。嗓子還未恢復,他不敢高聲說話。
馮三。門外答。
馮老板啊……佟元清打開門,只見馮老板站在門外。不知從何時起,京城里的男人們都開始把辮子剪了。多日不見,馮老板也剪了辮子,腦后剩的幾撮頭發顯得不倫不類,即使戴了帽子,也讓人很不適應。佟元清背過右手悄悄地摸摸自己的辮子:馮老板好。
看到開門的是佟元清,馮老板驚了一下。自佟元清受傷后,馮老板這是第一次見他。本以為不能唱戲對這孩子來說可能是個巨大的打擊,卻沒想到此刻看來,倒顯得是他多慮了。
元清?恢復得不錯啊。馮老板說著,走進了院門。佟元清點點頭:如今就是護著嗓子,小心保養著,再養些日子,估摸著就能上臺了。
好孩子,知道你離不開舞臺。可惜了你這老天賜的好嗓子,你是改武行還是丑行?怎么看你也不像是個插科打諢的,改武行吧……馮老板還沉浸在為佟元清未來道路的構想中,佟元清愣住了,怪不得他受傷后馮掌柜一次都沒來找他提過復演的事情,怪不得師哥每次來看他都是一臉悲痛,怪不得他每次練功的時候,師傅總是欲言又止……原來是他的嗓子倒了,再也唱不了了……佟元清愣住了,被騙得好苦啊。
之后馮老板又說了什么,他已經不記得了。他的魂魄好像就此離開了,只剩空空的軀殼在人間游走。他回到房間,關上門,任誰敲門也不開。他從小學戲,六歲拜師,坐科七年。十四歲,一出《四郎探母》轟動京城,不到二十歲就成了名,別人用了幾十年的時間,他只用了幾年。不到二十歲就成了“角兒”,這是誰都不敢想的。老天賞給他一副好嗓子,如今卻要收回去……接下來的路,他不知道該怎么走了,為什么那場大火沒有把他的命一起奪走?
元清,開門! 常元慧焦急地拍打著門,里面沒有一點動靜。得知佟元清知道了自己的情況,常元慧立馬趕來,佟元清的嗓子倒了都是因為救他,一年多積壓的愧疚讓他此刻痛苦不已。
元清,元清! 他把耳朵貼在門上仔細聽,里面還是沒有動靜。常元慧也顧不得其他了,一腳就踹開了門。
元清! 佟元清此刻正蜷縮在房間的一個角落,看到師弟還好好的,常元慧松了口氣,蹲在佟元清面前說:元清,心里不痛快就打我罵我吧,要不是你把那塊濕布讓給了我,你也不會……常元慧頓了一下。
他嘆了口氣,又說道: 當時在醫院的時候,醫生告訴師傅和我,你以后再也不能唱的時候,我恨不得用自己的命來換你的好嗓子。正是你的好時候啊,偏偏因為我……元字科的幾個師兄弟里,雖說我排老大,可我天資愚笨,怎么也比不上你們幾個師弟。可是你不一樣啊,師傅老說你生來就是干梨園行的,這么好的嗓子倒了,誰不可惜?
佟元清閉上眼,不想再聽。常元慧狠狠心,又繼續說道:就這么離開舞臺,你真的甘心嗎?
佟元清不說話,常元慧擦干自己眼角的淚水:你的嗓子是為了救我而倒的,我從今天開始不會再登臺了你要是想上臺,我就伺候你上妝,你要是不想在臺上了,我就出去做苦力掙錢養活你。元清,只要是你決定的,師哥都支持。飯一會兒給你送來,想好了告訴我。
人人都說他是老天爺賞飯吃,給了他一副好嗓子,可誰知他在背后付出的努力?就這么離開,他怎么甘心?他還沒向大家證明,自己不止有天賦,還有十幾年的功。還有師傅,師傅不一直盼著他能成“角兒”嗎?自己放棄了,師傅這么多年的苦心教導,豈不付諸東流了?還有那狠心拋棄他的父母,只有不成為他們的拖累,他才能有機會再見到他們啊!
不甘心! 佟元清突然抬頭,嘆了口氣說:不甘心!
常元慧聽了這話,知道師弟沒事了,這就不用擔心他想不開了。既然不甘心,那咱就想方設法留在臺上!轉武行吧,這么多年功也沒落下,你還年輕,還有機會! 常元慧又勸道。
佟元清點點頭。常元慧扶起師弟:我可就當你是應了我了,老天既然把賜給你的好嗓子又收了回去,那這一回咱不靠天,靠自己!
佟元清深吸一口氣:好!不靠天,靠自己!
等佟元清再一次走出屋門的時候,院子里的眾人愣住了。院子里的師兄弟們都已剪了辮子,只有佟元清沒有剪,誰都沒想到他居然在這時剪了。看到眾人驚訝的表情,他大笑:削發明志! 不知道是哪個師弟先笑了,院子里一眾師兄弟們都跟著笑了起來。
這日之后,常元慧真的就再不上臺了,一心照顧佟元清的生活,佟元清又勸了好幾次,奈何常元慧此意已決,便也不再勸了。轉過年,各戲班子都張羅起開箱演出了,廣慶樓也掛出牌子:佟元清主演《十字坡》。兩湖會館那場火災之后,佟元清好像一夜之間消失了。有人說他火中毀了容; 也有人說他被兩湖商會的人報復,封箱了;還有人說他不幸殞命于這場火災。可戲子畢竟是下九流,很快又有新的“角兒”出來接替他享受戲迷的追捧,人們也會漸漸忘記“佟老板”的存在。可就在人們都忘記他的時候,這位消失一年多的“角兒”,以一個全新的姿態回到了人們視線。
常元慧和馮老板站在二樓,看著佟元清在臺上表演,座兒上的叫好聲快掀翻廣慶樓的屋頂了。常元慧有些感慨:師傅老說元清師弟生來就是干這行的,我總是不信。可是您看他在臺上,就好像閃著光。
馮老板點點頭,看看底下坐得滿滿當當的池座,說道:嗓子倒了,角兒還是角兒!
四
1918年,大寒。
滬城,吉祥園。
三年前,佟元清受李嘯風、柳如白等名家邀請,與常元慧一同來滬城交流演出。轉武行已經八年了,京城的戲迷得知他因為嗓子倒了而轉武行的時候,都惋惜得不得了,紛紛感慨天妒英才。沒成想,轉武行之后的佟元清不僅沒有一落千丈,反而像經過雕琢的璞玉,更加光彩奪目。
這就到了大寒,沒幾日就該過年了。佟元清和幾個朋友共同編排了一出新戲 《獅子樓》,前幾日首演大獲成功,沒看上的戲迷們強烈要求再加演。行里有個不成文的規矩,進了冬天,武戲得少演。冬天天氣冷,骨頭也脆,一不小心就會骨折。佟元清感恩觀眾這么多年對他的幫助和愛護,不顧反對,決定再加演一場。
傳統戲的一般演法,舞臺上擺一桌二椅足矣,可代山代城,又可代樓代墻。上海的戲園子很是新潮,流行機關布景。吉祥園的老板更是沉迷此道,一出《獅子樓》硬是搭了一個“酒樓”出來。
座兒上都看得入了迷,佟元清把這武松演得出神入化。演到“武松”替兄報仇到“酒樓”上追殺西門慶時,“酒樓”布景突然開始搖晃。按照臺本上寫的,接下來西門慶見武松追上樓,嚇得從窗上跳了出去,落在臺面上。武松在樓上追到窗口,自然也應往下跳。布景不穩,若是“西門慶”跳下去了,布景就會因為失去平衡而倒塌,“酒樓”上的“武松”可能會因此掉下來。可“西門慶”要是不跳,掉下去的就是兩個人!佟元清短暫地思考了一下,選擇不提醒搭戲的演員。不提醒的話,受傷的只是他一個。
“西門慶”按照臺本跳了下去,萬幸酒樓布景沒有塌。佟元清松了口氣,可更讓人害怕的事情發生了,按照戲路他縱身一跳,一個“燕子掠水”動作便從兩丈多高的“酒樓”上跳了出去。可是,當他跳到半空中的一剎那,忽見“西門慶”還躺在地上。按戲路,“西門慶”跳下樓后,應迅速滾到一邊,給馬上跳下樓的“武松”騰地方,可不知為何他卻還在原地。佟元清怕按原來的戲路跳下去壓傷扮演西門慶的演員,所以緊急中連忙在空中一閃身。由于這一閃已非戲路,又用力過大,落地時右腿狠狠地摔在地上。佟元清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腿,在落地的那一刻折了。
不好!常元慧一看戲路不對,立馬意識到佟元清可能受傷了。可臺上的佟元清卻好像什么都沒發生一樣,然而額頭上的汗水在燈光的照耀下異常明顯。斷腿的劇痛讓他的兩眼冒黑,汗水順著額頭不停地往下流。可是戲比天大啊,要對得起臺下的觀眾們啊!他強忍著疼痛繼續演出,每一次動作都帶來巨大的疼痛,讓他的意識變得迷離,視線也逐漸模糊。
臺下的常元慧已是焦急得坐立難安,他趕緊叫來人,只等著演出完立馬把佟元清送去最近的教會醫院。
演出結束的那一刻,臺下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佟元清撐著最后一口氣,向臺下鞠躬謝幕,轉身的那一刻,他終于撐不住了,倒在了舞臺上。
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在醫院里了,許久未見面的大師哥張連庭居然也在。看到大師哥也在,佟元清啞著嗓子唱:一事無成兩鬢斑,嘆光陰一去不回還……唱完他笑了,說道:師哥們,八年前我睜開眼睛看到的就是您二位的這副表情,沒想到八年后還是……
他就這樣坐在病床上,靠著床頭,此刻的他理智到讓人不敢相信話題的內容是關于他自己的。常元慧起身往杯子里倒了些熱水,然后把水杯放到佟元清手里,讓他捂著,又給他掖好被角,這才坐到一旁的椅子上。他一時無法開口,只得看向身邊的張連庭。
張連庭笑了,無奈地搖了搖頭:師弟,既然元慧不知道該怎么說,那就讓我當這個惡人吧!
說完,他從一旁的桌子上,拿起一個檔案袋遞給佟元清。佟元清接過去,慢慢地打開了檔案袋,從里面抽出一張X 光片。片子上,他的右小腿腿骨碎成幾段。他什么都沒說,把片子又放回袋子里。
如果你在摔下去的那一刻就選擇中斷演出去醫院,那你的腿可能還有救。但是你選擇了堅持演下去,作為大師哥,我很敬佩你。戲比天大,你做到了。張連庭看佟元清不說話,又繼續問:如今的你,還甘心這樣離開嗎?
就這么離開舞臺,你真的甘心嗎?
既然不甘心,那咱就想方設法留在臺上!
你還年輕,還有機會!
老天既然把賜給你的好嗓子又收了回去,那這一回咱不靠天,靠自己!
九年前在師傅的小院里,常元慧對他說的話又在耳邊響起,他慢慢悠悠地開口道:嗓子倒了的時候,我覺得天塌了。但是元慧師哥說,老天爺把我的天賦收走了,是為了讓我靠自己。我舍不得舞臺,轉了武行。可這一次,腿都斷成渣了,我再不甘心又有什么用?
剛想夸你是個通透的人,卻想不到你在這犯上糊涂了。張連庭笑了: 剛剛看你的神情,我以為你知道我來是干嘛的了,沒成想,這兒糊涂上了……佟元清黯淡的眼睛突然亮了:師哥,你的意思是……
張連庭又笑了:你受傷昏迷的時候,隆慶良師傅專程上門請求楊德海師傅收你做徒弟。楊德海師傅知道你的事情,雖然你們兩人一直無緣合作,但他清楚,你是位難得的“角兒”。師傅腿腳不便,所以……張連庭起身,鄭重地問: 佟元清,我代表我的師傅楊德海先生,鄭重地問你一句,你可愿做他的徒弟,轉工操琴?
佟元清愣住了,眼睛有些濕潤。師弟! 楊老先生是多少名家求都求不來的琴師,他收你做徒弟,你還愣著干嘛?常元慧看他不出聲很是焦急,忍不住提醒佟元清。佟元清腿腳不便,但還是在病床上,同樣鄭重地拜了一拜:元清何德何能,竟得兩位師傅如此厚愛!
楊德海老先生年事已高,有心收他做徒弟,恐怕也沒精力教他。但是行內的規矩,沒拜師之前是不能吃戲飯的。也就是說,不管他胡琴拉得多好,沒有師傅就不能上臺。如今收他做弟子,就是為了全了他的名聲啊!
張連庭扶起他:好好養傷,我和二位師傅在京城等你。
五
1925年,立春。
京城,廣慶樓。
一切好像都回到了起點,二十多年前,佟元清在這里救場唱了一出《四郎探母》,讓他名動京城。十多年前,佟元清在這里演了一出《十字坡》,讓他在武行站穩腳跟。如今,又是在這里,他又以一個全新的身份來到這里,這是他第一次正式登場操琴。
他舉琴出場時,臺下一片掌聲。或許是因為他曾也是臺上閃亮的“角兒”,他用胡琴把演員包得是風雨不透。所有的行腔、吐字、用嗓、氣口,都牢牢地掌控在他的手中。這一刻,他以另一種方式找到了他的舞臺青春。
演出結束,臺下竟然高呼起:“佟元清!佟元清!”按規矩,弦師是不該出來謝幕的,但是池座都高呼著他的名字,臺上的演員也一請再請,佟元清跛著右腳,舉琴走上臺,走上他無比熟悉卻又無比渴望的舞臺,對著底下的座兒鞠躬,一次又一次……
佟元清走出廣慶樓的時候,天已大黑。他背著琴小心地邁過門檻,這時候一個小男娃打著燈籠走過來,替他照路。
師傅師傅,生良今天貪玩,走晚了些,師傅莫怪!佟元清裝惱,輕輕拍了一下生良的腦袋:我不怪你,座兒呢?戲比天大,守時是你要學會的第一件事。
師傅,我記下了。那……我幫你背琴吧!生良伸手想取下師傅肩上的琴,卻沒想到被佟元清靈巧地一個側身躲過去了。琴是弦師最好的伙伴,要想和它配合默契,就要親自照顧它的一切,比如自己拿琴。生良點點頭:嗯,徒兒記住了!
望著這一大一小漸漸遠去的身影,馮老板摸了摸早已花白的山羊胡,這么些年風風雨雨,佟元清還堅持著,他突然意識到,佟元清早不是曾經他心里的那棵搖錢樹了,他是“角兒”,是真正的“角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