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鉞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石巢傳奇四種》是明代戲曲家阮大鋮創作的傳奇戲劇,包括《燕子箋》《春燈謎》《牟尼珠》和《雙金榜》。阮大鋮(約1587年—約1646年),字集之,號圓海,又號石巢、百子山樵等。一說為安徽安慶人,又說為安徽桐城人。晚年旅居南京,在此期間創作了不少傳奇戲劇。但因其暗中勾結閹黨魏忠賢,政治上為世人所詬病,因此,后人對其文學創作關注度不高。即便如此,也不能否認阮大鋮創作的戲劇是研究近代漢語的重要語料。他的戲劇反映了明清時期的語言,保留了古白話俗語。本文以《石巢傳奇四種》(明末吳門毛恒刻本)為主要研究對象,并參考《懷遠堂批點燕子箋》(明末刊刻本)、《詠懷堂新編十錯春燈謎記》(清初刊刻本),對其中的詞語進行考察,試圖考釋較難理解的詞語,并結合《漢語大詞典》①,嘗試補正詞典中義項失收、詞條失收、書證較晚等情況。《漢語大詞典》反映了較高的詞典編纂水平,“是當今收詞最多的一部辭書,集中體現了當代漢語詞匯研究的總體水平。同時我們也注意到《大詞典》在收詞方面還可以進一步補充”[1]。通過對《石巢傳奇四種》的詞匯進行研究,考察所收錄詞語,以期對《漢語大詞典》所收詞條義項有些許補充作用。本文對“厭污”“打蕩”“楦頭”“妝次”“不耐煩”“蒙蒙松松”六則詞語進行研究,偏頗之處以就正于方家。
“厭”在明阮大鋮《石巢傳奇四種》中有如下用法:《春燈謎·呼盧》:“【生跪拜默祝介】【道姑將紙攤在箕下介】【內作細吹道姑念咒步訣燒符介】往常間一請便來,怎么今日不動?想這位女娘身上帶了厭來了。【村婦】今日還愿,洗浴過的,若帶厭,怎么敢來?”從例句可知女子“帶厭”會沖撞神靈。與之相似的用法在其他文獻中也有不少例證,如明姚際隆《卜筮全書》卷七天玄賦:“玄武若臨咸池動,多是女人帶厭來。急求蠶福來扶救,庶免春蠶目下災。”清張琰《種痘新書·調理法三條》:“禁忌生人往來,禁忌師巫邪說,禁忌腥膻臭穢之氣,禁忌蛇蟲污穢之物,至于豬大牛羊,俱能帶厭;魚蝦之類,腥氣難聞,厭污不能枚舉。凡遇不潔之物,總當屏叱,切莫與近。”清汪紱《醫林纂要探源·藥性·毛部》:“而血腥所觸,幽接神明,尤能無所不感。人每以豬、狗血并言,而謂其帶厭,抑知其非厭,且非豬血所可并言者。”從以上書證中可以歸納出“厭”的語義為不潔、污穢之物,能夠沖撞神靈。將“厭”不潔、污穢義項與《漢語大詞典》中“厭”的所收義項的本義、引申義進行比較(見表1),發現“厭”的污穢義難以從其他義項中孳乳分化出來。

表1 “厭”的字際關系

表1(續)
《說文》:“厭,于艷切。”厭屬于影母談部。《集韻·艷韻》:“,于贍切,音厭,污觸也。或作殗、。”“厭”與“”同母同部讀音相同。考察“殗”的使用情況,如南北朝周武帝《無上秘要·右出南岳夫人傳》:“《太上九變十化易新經》云:‘若履殗穢及諸不凈處,當先澡浴盥解以除之。其法用竹葉十兩,桃皮削取白四兩,以清水一斛二斗,于釜中者之,不令沸出,適寒溫以浴形,即萬殗消除也。既以除殗,又辟濕痺瘡癢之疾。’”此例中的“殗”與阮大鋮戲劇中“厭”的用法、語義相同,若帶厭,用水洗之,可達到去厭的效果。在共時范圍內的文獻材料中,“厭穢”與“殗穢”有通用的情況,如宋白玉蟾《金華沖碧丹經秘旨·服丹之法》:“忌五辛、豬羊血及厭穢之物。”宋蔣叔輿《無上黃箓大齋立成儀》卷十二:“凡書詞之時,當入靜室,幾案敷凈巾,朱筆朱盞,勿用曾經殗穢之物,口含妙香,閉氣書之。”宋東軒居士《衛濟寶書·論治》:“忌一切厭穢婦人孝子見之,下后仍不許他人揭看。大凡無淫肉不生,淫上有一層淫,淫如黃綿在肉之上也。”宋張君房《云笈七簽·審耳鳴吉兇法》:“聞惡氣者,必有殗穢之事,急更沐浴、燒香、掃除寢室,此是帝君戒勸于人也。”“厭”與“殗”在共時層面內,讀音相同、字義一致、用法相近,故“厭”是“殗”的通假字(借字)[2]196。在“殗”表示污穢義時,借作“厭”。據此可知,“厭”的本字應為,亦寫作殗、、,指不潔之物。《漢語大詞典》為(殗、、)列出詞條,但未有書證,上述“厭”的例句均可作為的書證進行補充。
“厭污”一詞在《漢語大詞典》中未收錄。該詞較早見于東晉時期,東晉《摩訶僧祇律》:“時有眾生為非法者,慚愧厭污,藏隱不出,或一日、二日乃至一月,于是便興屋舍而自障蔽。”唐窺基撰《瑜伽師地論略纂》論本第二:“羯邏藍者。此名雜穢。父母不凈和合,名雜。染可厭污,名穢。”唐義凈譯《根本說一切有部比丘尼毗奈耶》卷二:“此女容儀,端正無匹。外道既見,咸生染心。雖極厭污,不能遠離。”“厭污”在明清時期使用較廣泛,明湯顯祖《南柯記·念女》:“【玉山頹】(貼)目連尊者為救母走西天,經過羽州追陽縣,曠野之中,見一座血池地獄。有多少女人散發披枷,飲其池中污血,目連尊者問獄主:‘此是何因?’獄主言道:‘這婦人呵,生產時血污了溪河,煎茶供厭污了良善。’”明周游《開辟衍繹通俗志傳·無乙無道被雷震》:“鄰人于雷前求曰:‘莫非神被厭污,故不能去?’”明無名氏《同窗記·一山伯千里期約》:“后來‘梅不酸姜不辣’,說你立地解手。我問你,你又道,怕厭污日月三光。”結合“厭”本字“”的污穢之義,筆者認為“厭污”是同義連文,指污穢之物,由名詞污穢之物,引申為動詞帶來晦氣,沖撞神明之義。其他學者對“厭污”一詞也有過一些研究,曹小云《漢語歷史詞匯研究》(2014)認為“厭污,厭惡之義。”[3]柴紅梅《漢語復音詞研究新探》(2014)將“厭污”解釋為“討厭、厭煩”,認為“‘厭污’為動賓式,由人們對污穢或污垢的憎惡和討厭之情而轉指“討厭”做動詞,較早見于佛經。”[2]196通過考證“厭污”在文獻中的使用情況,并結合“厭”的本字,筆者認為“厭污”的本義為污穢之物,是同義語素并列使用,后引申為帶來晦氣,沖撞神明,而非以上兩位學者提出的動賓式,且《漢語大詞典》應收錄該詞。
《漢語大詞典》中“不耐煩”的義項有三條:?不能承受煩劇的事情。?厭煩,不能忍耐。?程度深。“不耐煩”在阮大鋮《石巢傳奇四種》中也有用例,但語義并不限于以上三種。《春燈謎·偕泊》:“小姐身上,著實有些不耐煩,不知怎么說,吃茶飯都吐了。”從例句中“不耐煩”的結果來看,吐了茶飯,可見身體不適。故“不耐煩”有身體不適、生病之義。《說文·頁部》:“煩,熱頭痛也,從頁從火。“煩”本義為發熱頭痛,后引申為煩悶。如《素問·生氣通天論》:“因于暑旱,煩則喘滿,靜則多言。注:煩,煩悶。”在后世文獻中,“煩”作煩悶、煩躁有諸多用例,“不耐煩”也多用以形容煩躁的狀態,但一些文獻中仍有“煩”病痛的本義。明清溪道人《媚史》第五十一回:“我惜怒道:‘我身子甚不耐煩,咽喉中干燥欲嘔,偏要你絮聒問的不了,可恨,可恨!’”例句中“咽喉中干燥欲嘔”與上文“不耐煩”相呼應,說明生病的具體癥狀。可見“不耐煩”是指身體不適。“不耐煩”作身體不適義在明清白話小說中有不少用例。如明《鼓掌絕塵》第七回:“聽得相國喚了這一聲,連忙答應道:“老爺,玉姿昨晚身子有些不耐煩,著蕙姿代他伏侍哩。”清曹雪芹《紅樓夢》第三十五回:“請了半天,只有探春惜春兩個來了,迎春身上不耐煩,不吃飯,林黛玉自不消說,平素十頓飯只好吃五頓,眾人也不著意了。”清酌元亭主人《照世杯》卷二:“繆奶奶愁眉道:‘我身子不大耐煩,你老人家同著姑爺去兌了房價來罷。’歐滁山聽見又有九千銀子,好像做夢的,恨不得霎時起身搬了。”《漢語大詞典》“不耐煩”的義項缺失,應補充身體不適義。
“妝次”在《漢語大詞典》中的義項僅有一條,“舊時信函中對婦女的尊稱,猶對男子尊稱足下、閣下等”。所引書證為元王實甫《西廂記》第五本第一折:“奉啟芳卿可人妝次”等。在元《居家必用事類全集甲集·女人問候女人書》中詳細說明了“妝次”做敬謙詞的用法,“動止蔓福,入事云云未由款對惟祈順時,倍育慈愛不宣,某啟上某位某人妝次”。很多文獻均采用《居家必用事類全集》中所提到的敬稱書信格式。明《國色天香·錦娘割骨救親》:“其書曰:‘同心人白景云奉書于三美人妝次:云此生何幸哉!’”《聊齋志異·白于玉》:“后書‘琳娘夫人妝次。’”“妝次”一詞較為廣泛的用法是在書信中作為敬稱詞,格式為“某人+妝次”。在《燕子箋》中若將“妝次”理解為女子敬謙詞義,與文意不合,如《燕子箋·箋合》:“【前腔】燕來妝次,銜箋去也。曲江堤上,君親檢得。”《燕子箋·誥圓》:“【前腔】烏衣小尾多情況,妝次頻來往。銜將一紙箋,勾卻三生帳。”以上書證,顯然與“女子敬謙詞義”不符,從句中語法關系看來,“妝次”在句中做地點狀語,可以理解為燕子飛到酈飛云的妝臺前銜走了箋。這里的“妝次”指女子妝飾之處,有梳妝臺之義。“妝次”做梳妝臺之義在其他文獻中也有用例,明佚名《螢窗清玩·玉管筆》:“自是幽思深情,結不可解。乃書鶯花詞二闋,以攄其懷。書成置諸妝次,偶為秀英所見,取納袖間。”除此之外,“妝次”還有打扮面容之義。元楊朝英《朝野新聲太平樂府》卷六套數一:“【最高樓】發生各自隨時,艷冶非人所使。鉛華滿樹添妝次,遠勝梨園弟子。”套數中描繪了花朵爭奇斗艷的美景。植物隨著時節生長,美麗鮮明,但美景不是人所造成的。落花為樹增添了姿色,使樹遠勝過戲曲名伶。可知“妝次”在語境中有裝扮使美麗的詞義。在明清的文獻中,也常見“妝次”打扮面容義,如明馮夢龍《太霞新奏·浣溪沙》:“攬鏡奩,閑妝次,撇銀箏,雁柱慵支。”《漢語大詞典》應補充“妝次”的兩條義項,一是梳妝臺周圍,二是打扮使美麗。
《漢語大詞典》中收入“楦頭”詞條,“楦頭,亦作楥頭,楦鞋用的木制模型”。選取書證為清方以智《通雅·諺原》:“鞋工木胎為楥頭,改作楦,至今呼之。”還有清王念孫疏證:“今人削木置履中以為模范,謂之楥頭是也。”本文疑該詞條為書證較晚。在明代,就有不少“楦頭”作“楥頭”的例子,如明阮大鋮《石巢傳奇四種·雙金榜·廷訐》:“大家齊搬出楦頭來,憑皇上處分便了。(生)只怕他的楦頭就是你的楦頭。”“楦頭”是做鞋用的木胎,該句用楦頭來代指人的出身;明馮夢龍《醒世恒言·勘皮靴單證二郎神》:“眾人都笑起來說道:‘冉大,又來了!這只靴又不是一件稀奇作怪,眼中少見的東西,止無過皮兒染皂的,線兒扣縫,藍布吊里的,加上楦頭,噴口水兒,弄得緊棚棚好看的。’”明毛晉《六十種曲·尋親記下》:“【丑】張公慣會裁靴底。日出卯時方做起。【外】地角移來方寸間。天涯寫在筆鋒里。【丑】楦頭放在皮擔間,鉆兒放在皮盝里。”除戲劇小說之外,明張自烈在《正字通》卷五中也提到“楦頭”與“楥頭”之關系,“楥,方言鞋工木胎為楥頭,俗改作楦”。故認為《漢語大詞典》對“楦頭”一詞書證收入較晚,應提前至明代。
蒙蒙松松,一作“蒙蒙凇凇”或“蒙蒙淞淞”。《漢語大詞典》中僅收錄“蒙蒙松松”一條,義項細雨迷茫貌。書證為清華廣生《白雪遺音·馬頭調·細細雨兒》:“細細雨兒蒙蒙松松下,地下甚是滑,可意的人兒,不曾在家,外邊作生涯。”《漢語大詞典》中所收詞條釋義,如只檢驗所引書證,無異議。若驗之于它例,就會發現釋義可能缺乏廣泛的適用性。通過查閱其他文獻,發現《漢語大詞典》對該詞的收錄主要存在兩個問題。第一,首證偏后。“蒙蒙松松”一詞在明代就已開始使用。明阮大鋮《石巢傳奇四種·燕子箋· 奸遁》:“【副凈】不是這等說我因連日多用了幾杯了,這眼睛蒙蒙淞淞的認得字不清楚,煩你念與我聽了,就曉得帖中是甚么話頭。”第二,義項失收。《漢語大詞典》中“蒙蒙松松”所修飾的對象是雨,形容細雨迷茫的狀態。從明阮大鋮《燕子箋》例證中可以看出,該詞所修飾對象并不局限于細雨,并有模糊不清之義,且該詞條義項并非孤證,如清吳騫《拜經樓詩集·畫壁山水歌琴塢屬題》:“蒙蒙淞淞嶺頭霧,夭夭矯矯巖腹樹。崖傾斧劈路疑絕,下飛泉鐵生鑄壁。”“蒙蒙松松”形容山頂霧朦朧模糊的樣態,不局限于修飾細雨。可見,“蒙蒙松松”最早的書證可見于明代,修飾對象不限于雨,有模糊不清的詞義。
《說文》:“打,擊也。”《說文·水部》:“蕩,水。出河內蕩陰,東入黃澤。從水聲。”《廣韻》:“蕩,徒朗切。”后引申出搖動、飄蕩、震蕩、洗滌等義。如《荀子·勸學》:“是故權利不能傾也,群眾不能移也,天下不能蕩也。”《管子·侈靡》:“動人意以怨,蕩蕩若流水,使人思之。”《禮記·昏義》:“是故日食則天子素服而修六官之職,蕩天下之陽事。”由“打”“蕩”兩個語素組成連謂結構“打蕩”,具有激蕩使混亂的意思。在明阮大鋮《石巢傳奇四種》中有例可證,《燕子箋·招婚》:“仲尼陽貨怎恁般多?叫我眼睛打蕩,心迷亂。”描述了霍都郎改名更姓做卞參軍后,與賈小姐成親時他內心的疑慮。霍都郎看到賈小姐,發現她與酈府小姐、云娘模樣一樣,心生迷惑,眼睛打蕩。可知,“打蕩”指受到外界刺激(尤指情感)而混亂。《漢語大詞曲》其《收詞原則》:“詞組不等于兩千單字常用義項的拼合,已經有了引申轉換的,應予以收列。”[4]“打蕩”不是“打”“蕩”兩語素的簡單疊加,而是專指由情感波動引起的激蕩混亂。“打蕩”的這種用法并非孤例,如明康海《沜東樂府》卷二:“【幺】一會家麾毫,劃度,笑語兒曹,細和《離騷》。自酌香醪,強對佳肴。且把這難打蕩的情腸按著。”明阮大鋮《石巢傳奇四種·春燈謎·轟謎》:“【錦纏道】(廟)后街上直往,那廂笙歌更繞梁,那消茶飯時把眼睛打蕩。我曉得尹相公心事了,是打著孟光兩個字動了心了,故此切切要回船去,敢則是難拋德耀在孤航。”可見,“打蕩”在文獻中為情感波動引起激蕩混亂之義,《漢語大詞典》應予以收錄。
通過對阮大鋮《石巢傳奇四種》中的六則詞語進行分析,試圖從詞條、義項、書證等方面對《漢語大詞典》有所補充。筆者囿于自身見聞,研究范圍有所局限,不足之處,懇請專家學者們批評指正。
注釋:
①本文所參照的《漢語大詞典》為2010年第1版,由羅竹風主編,漢語大詞典編輯委員會、漢語大詞典編纂處共同編輯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