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曙光 馮杰 李芯銳
〔摘要〕 我國生態保護重點區域、生態脆弱區域普遍與深度貧困區高度重合,如何實現生態保護與“減貧-發展”這兩大目標之間的兼容互促,是生態學和經濟學-社會學共同關注的核心命題。本文從四川平武縣關壩村生態資源稟賦與保護困境出發,系統總結關壩村在實現生態保護與“減貧-發展”雙重目標兼容中的內在機制,提煉關壩村在生計轉型、產業選擇、合作組織、村莊治理方面的經驗,該模式的核心是構建“政府-村莊共同體-公益組織”三位一體格局,從而在達成生態保護和“減貧-發展”雙重目標過程中實現外生力量與內生力量的有機融合。
〔關鍵詞〕 生態保護;減貧;生計轉型;生態教育;農民合作
〔中圖分類號〕F323.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8-0694(2019)03-0010-07
一、“天下熊貓第一縣”視野下的關壩村:生態資源、保護困境與農村貧困狀況
我國生態保護重點區域、生態脆弱區域普遍與深度貧困區高度重合,如何實現生態保護與“減貧-發展”這兩大目標之間的兼容互促,是生態學和經濟學-社會學共同關注的核心命題。我們所研究的對象——關壩村位于四川省綿陽市平武縣木皮藏族自治鄉。平武縣位居涪江上游、岷山山系。該縣地處岷山大熊貓種群的中心地帶,25個鄉鎮中19個鄉鎮分布有大熊貓,是大熊貓的主要棲息地之一,大熊貓棲息地面積達到288322公頃,擁有大熊貓335只,占四川省大熊貓總數近四分之一,是全國大熊貓數量最多的縣,故素有“天下大熊貓第一縣”之美譽。平武縣擁有以大熊貓保護為主的王朗、雪寶頂兩個國家級自然保護區,還有小河溝1個省級自然保護區、余家山和老河溝2個縣級保護區,以及2015年經四川省林業廳第一個批復試點的體制外的關壩溝流域自然保護小區。平武縣內有13個民族鄉,其中4個羌族鄉,9個藏族鄉。平武縣屬秦巴山區連片扶貧開發縣,經濟基礎薄弱,經濟發展落后,扶貧脫貧任務十分繁重。截至2016年3月15日,平武縣精準識別貧困村73個(占比29.3%),貧困對象5817戶16125人(貧困發生率9.9%,綿陽市2015年底為3%)。〔1〕
關壩村距離縣城18公里,轄4個村民小組,共121戶389人,境內群山環抱,周圍植被很好,自然資源十分豐富。關壩溝流域自然保護小區位于關壩村內,該保護小區總面積40.3平方公里,屬于自建、自籌、自管理的民間保護地,俗稱村級的保護區,以社區為主體進行管理。關壩村東連唐家河國家級自然保護區,東南鄰老河溝公益保護地,南鄰余家山縣級自然保護區,西面是小河溝省級自然保護區,具有重要的生態區位。根據全國大熊貓第四次調查分析,在關壩村的生產生活區域內,大熊貓種群密度為0.06~0.2只/平方公里,屬于中密度分布,預估溝內熊貓數量在4~7只左右?!?〕關壩村雖然自然資源豐富,卻是平武縣的貧困村之一,全村有貧困戶23戶69人,貧困人口占全村人口的17.7%,其中34人因喪失勞動能力致貧(占貧困人口的49.27%),20人因缺乏新的生產技術致貧,6個家庭因缺乏勞動力致貧。〔2〕
豐富的自然資源和寶貴的生態稟賦成為關壩村經濟和社會發展的重要基礎,但同時生態保護和發展之間的矛盾也比較突出。村民的傳統生計與山林息息相關,所謂“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當地的生態環境決定了傳統的生產生活方式必然以砍伐森林(主要滿足柴薪需求)、獵取野生動物(主要滿足飲食需求)為主,這些原始的生產生活方式在人口密度尚低的情況下,在長時期內保持了人類活動與生態環境的某種默契的均衡。然而在人口增長、人類活動的廣度與深度大為增加從而加劇對生態環境破壞的情況下,生態環境遭受破壞的后果就愈加顯現出來。今天在大熊貓棲息地內的盜獵、盜伐、挖藥行為仍普遍存在,對大熊貓棲息地和生態環境造成一定影響。但是完全消除這些盜獵盜伐行為卻取決于當地居民能否擁有替代性的效率更高的生產生活方式,以及居民對這些效率更高的生產生活方式的適應能力和接受能力。在村民難以獲得替代性的效率更高的生產生活方式之前,嚴禁打獵與采伐是不會產生積極的效果的,只會降低當地居民的生活水平和福利。村民生活生產方式的徹底轉變是生態保護的關鍵。
二、生態保護與“減貧-發展”雙重目標的實現機制之一:替代性生計的選擇及其可持續性
生態保護與“減貧-發展”這兩組目標是否內在相容,其前提是找到能夠給當地居民帶來更高收入和福利的新型生產生活方式,并在居民選擇這些新的生產生活方式時能夠盡量降低他們的適應成本,提高他們對于新型生產生活方式的接受能力和認知能力。因此,要達成生態保護與“減貧-發展”雙重目標的兼容,一方面需要選擇替代性的生產生活方式,另一方面則需要在這一過程中對村民進行有效的生態環境教育,從而建立一種新的村莊文化形態。這兩個環節,一實一虛,一顯一隱,實際上是相互依存的關系。替代性的生產生活方式的選擇,依賴于四大要素:(1)找到可以改善生活品質并能保護生態的新型生活方式;(2)發現可持續的替代性的產業;(3)尋找到實現產業發展的有效的組織形式;(4)整個村莊必須獲得有效治理,從而能夠提高公共決策和公共選擇的效率,村民可以迅速達成共識并具有凝聚力。具體而言,關壩村在生產生活方式的轉型方面有如下經驗:
1.生計轉型
關壩村逐漸探索可以改善生活品質并能保護生態的新型生活方式,比如使用太陽能替代燒柴,為每戶村民提供日常所需1/3以上的能量,僅此一項每年就可以減少5.5萬立萬米的薪柴砍伐。而村民通過養蜂、養殖本土冷水魚石爬鮡和雅魚、種植中藥材及核桃,收入明顯增加,徹底改變了關壩村村民的生計結構。
2.產業選擇
關壩村選擇了一些區域環境友好型的特色農業產業,比如生態養蜂、原生魚恢復、烏仁核桃種植、林下中藥材種植等,而逐步減少一些破壞環境的產業如養牛養羊等。通過新型產業的發展,關壩村的村民收入得到明顯提升,而生態環境也得到明顯修復。村民不再亂伐林木,也不再偷獵野生動物,溝內山羊數量從500只減少到100只,養牛業幾乎全部放棄。環保的效果非常明顯,2016年大熊貓和同域動物點位較2012年第四次大熊貓調查明顯增多,原來幾乎絕跡的冷水魚現在隨處一個水塘都能捕到,流域保護成果得到平武縣水務局認可并在關壩溝建立了一級水源保護區。關壩溝內建立8個養蜂場,約600箱中蜂,每年產量在10000斤左右,村民累計從中蜂養殖分紅10萬元,已經返利4萬元到村上開展社區保護和購買村民醫療保險。每戶蜂農收入提高3~4千元,最大的養蜂戶每年蜂蜜收入可達4.5萬元。增殖放養的冷水魚(石爬鮡和雅魚)目前保守估值在20萬元以上。100余戶村民在房前屋后種植重樓等中藥材1~2分地,栽植經濟果木1000株,紫皮核桃苗圃基地落戶關壩村,林業局投入60余萬元支持關壩村建成平武縣紫皮核桃種苗基地。這些努力,深刻改變了關壩村的產業結構,真正使村民在保護生態環境的同時獲得了收入的提升和福利的增進。
3.組織形式
在尋找實現產業發展的有效組織形式方面,關壩村積極發展村級合作經濟,建立養蜂、紫皮核桃專業合作社,壯大集體經濟,發展自主品牌,鼓勵林下中藥材發展,支持貧困戶脫貧,部分利潤反饋社區保護工作和村民醫療保險。中蜂和烏仁核桃采取“公司+合作社+農戶”的方式壯大集體經濟,其中養蜂合作社現有8個養蜂基地,年產量約10000斤,銷售額不低于50萬元,創立了“藏鄉土蜜”自主品牌,進行線上線下營銷。另外,集體經濟也為關壩村的發展與減貧提供了源源不竭的動力。關壩村的冷水魚增殖放養采取“村委會統一管理+巡護隊專門負責+全體村民受益”的集體經濟模式,2014年以來投入1.5萬元魚苗,種群數量已經明顯恢復,保守估計產值達20萬元?!?〕
合作社的發展提供了一條可持續的減貧之路。2009年,關壩村養蜂專業合作社成立,合作社現有股東33戶(其中貧困戶6戶,占比18.2%),會員105戶(占全村總戶數的86.8%)。加入合作社的村民以資金形式入股,收入按股分紅。合作社在生態產業發展的同時建立合作社成員利益共享機制,優先考慮貧困戶的參與和收益。全村23戶貧困戶69人全部入股養蜂合作社,共占20%股份。合作社直接參與精準扶貧,每一位建檔立卡貧困戶免費獲得合作社一股(500元)的分紅。通過合作社這種組織化的減貧形式,關壩村的減貧工作有了很大的進展,貧困農戶獲得了更穩定更廣闊的的產品銷售渠道,產品的規模收益上升,同時也提升了貧困人群抵御市場風險的能力。現在,熊貓蜂蜜已經成為一個知名的品牌,為村民帶來豐厚的回報。
4.村莊治理
由于關壩村集體經濟的發展,合作社等集體經濟組織的民主治理模式和民主協商決策方式對于整個村莊的治理起到重要的示范和引領作用。村民從合作社的運作過程中,逐漸對于合作社等集體經濟組織的民主機制有了循序漸進的了解和參與,村民對公共事務的參與程度明顯加深,村民的參與意識、民主意識和主人翁意識更加強烈,這對于村莊的生態保護和“減貧-發展”雙重目標的實現有極為重要的意義。在生態保護方面,關壩自然保護小區試點的發展思路和具體方案設計都非常注重村民的共同參與,通過村民的充分討論與協商,使村民明確自己在生態保護的利益和義務。建立關壩自然保護小區的申請,通過關壩村的“一事一議”制度進行民主評議,每戶有一個代表參加并表達意見。同時,關壩村建立了保護小區下設的25人巡護隊(其中村民23人),面向全村招募合格的巡護員(還有一些婦女參與到保護小區的巡護中),對關壩溝內40.3平方公里的國有林、鄉有林、集體林以及水源進行巡護監測,每年巡護次數不低于12次,選擇1名村民專門管理水資源。村民可以通過舉報破壞生態環境的行為而獲得獎勵,目前已經有7位村民獲得1000元獎勵金,可見每一個村民都把生態環境的保護看作是自己的分內之事,村民生態保護的責任意識逐步增強。
三、生態保護與“減貧-發展”雙重目標的實現機制之二:生態環境教育及其可持續性
對村民進行有效的生態環境教育,則依賴于四大要素:(1)有效引進外生力量,尤其是非政府組織和非盈利組織的力量,從外部輸入一種新的生態文化和生態保護理念;(2)政府對村民進行合理的引導,通過各種生態補償和各種新型生活方式的示范,為村民樹立一種新的生活生產方式的樣板,供村民學習模仿;(3)村民有效的自我教育,尤其是一些有外部世界生活經驗的年輕村民起到引領性的作用;(4)恢復有利于生態保護的地域性和民族性的傳統生態文化,并通過具體的文化活動形式和節慶來有效傳播生態文化。具體來說,關壩村的基本經驗是:
1.外生力量驅動
對關壩村的生態保護和村莊發展形成重要影響的外生力量之一,是山水自然保護中心。這個中心是2007 年成立的中國民間環保組織,創辦人為北京大學生命科學學院呂植教授。山水自然保護中心希望在現代人類發展的進程中,充分和科學地認識自然生態的價值,汲取傳統文化精髓,調整人與自然的關系,并運用新的經濟、技術、市場機制,讓當地百姓成為生態保護的主人并從中受益,實現人與自然、傳統與現代、當地與外界之間的生態公平之道。山水自然保護中心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理念,相信當地百姓是自然的守護者,尊重當地發展經濟的需要,欣賞并學習與美好自然相互依存的鄉土文化和價值。這些理念對關壩村的生態保護機制的構建以及整個村莊發展模式的構建都產生了積極的影響,十幾年來,山水自然保護中心的專家和項目官員與關壩村的村民、村委會以及合作社進行了密切的溝通和合作,在生態保護技術的輸入、現代生態觀念和文化的滲透、村莊可持續發展模式和制度的探索方面做了大量工作。
2.政府引導示范
平武縣政府、綿陽市政府以及四川省政府,對于關壩溝自然保護小區的成立給予重要的法律支持和政策支持,并對保護小區的生態保護、保護小區巡護、保護小區內的合作社發展、村莊生態保護基礎設施建設等,進行了有力的具體的政策支持和財政補貼。這些財政補貼和政策支持,實際上就是對村民的產業轉型、生計轉型和文化轉型進行一種有力的引導和示范,讓村民看到生態環保的方向,看到產業發展和生計模式的新方向,從而通過互相模仿和學習實現整個村莊生活生產模式的轉變。
3.村民自我教育
村民的生態環境意識的增強,一方面來自于外部的因素的影響,但更重要的還是內生力量的激發。近年來,關壩返鄉青年逐漸增多,這些返鄉青年有著在外部世界長期生活和工作的經驗,這些經驗(甚至是失敗的經驗)都對村莊的發展與生態保護有著重要的參照意義。這些返鄉青年有的成為保護小區和巡護小組的帶頭人,有的成為村莊養蜂合作社的理事長,有的參加了村委會和其他村莊治理工作,他們的生態環保理念、村莊發展和減貧理念都對村民影響很大。這些返鄉青年也更容易與地方政府和非盈利組織的環保理念相契合,從而容易與地方政府和非盈利組織形成合作的共同體。近年來,關壩村的自然教育步伐明顯加快,自然教育與村莊發展-減貧之間的關系也越來越緊密。關壩建立以中華蜜蜂保護與發展為主題的蜂采館,建設了“平武縣關壩溝流域自然保護小區”宣傳墻和保護小區展示廳,在村莊內繪制以大熊貓和金絲猴為代表的石頭宣傳畫,重建以流水為動力的石磨,并嘗試建設關壩濕地文化廣場。自然教育以及生態環保相關的自然景觀也成為村民的收入來源之一,這對于實現生態保護與“減貧-發展”之間的共生關系提供了新的思路。
4.生態文化回歸
平武縣白馬、木座、木皮三個藏族鄉是氐族后裔—白馬藏族的主要聚居區,是平武縣白馬藏族文化的代表性區域。白馬人把大熊貓作為自己民族的圖騰,他們模仿大熊貓的舞步、動作和神態,創作出“熊貓舞”(登嘎甘)用來祭祀祖先和神靈。大熊貓還被白馬人刻到面具(曹蓋)上、編進歌聲中,這些人與動物和諧相處的藝術表現形式在關壩村又開始慢慢恢復起來。恢復這些古老的舞蹈和祭祀儀式,尤其是在重要的節慶中展示這些帶有濃厚民族風情和生態保護意蘊的舞蹈和歌謠,是進行生態環保理念教育的最好形式。將來這些古老的文化形式還要加以進一步完善,以融合進村民的日常生活之中。區域民俗文化和信仰傳統的恢復傳承與現代更新,成為連接“生態保護”與“減貧-發展”這雙重目標的最重要精神紐帶,它既要傳承古老的生態文化和“天人合一”的農業文明,還要有極大的包容性來融合現代生態理念和發展理念,從而實現村莊發展的可持續、減貧的可持續、生態保護的可持續,解決近代以來“天”(自然)和“人”(生存發展)之間的內在緊張。
四、結論:在生態保護和“減貧—發展”雙重目標中實現外生力量和內生力量的有機融合
如何在生態保護的過程中實現生態與“減貧-發展”這兩大目標之間的兼容互促,是一個非常具有挑戰性的問題,關壩村模式為我們解決兩者之間的悖論提供了一套值得借鑒和可復制的方案。在關壩這樣的生態環境資源極為寶貴、生態極為脆弱且生態破壞代價極為高昂的地區,要搞好生態保護,重點不是解決大熊貓等受保護動物的問題,而是如何轉變當地居民的生計結構、產業結構和生態文化的問題,當然這個過程非常漫長,需要綜合性的措施。〔4〕生態保護的核心是改變“人”,而不是改變“物”,人改變了,物就保護下來了。關壩村在生計轉型、產業選擇、合作組織、村莊治理方面的經驗,值得重視和推廣。該模式的核心是構建“政府-村莊共同體-公益組織”三位一體格局,其中村莊共同體是關鍵,這個共同體必須在村莊組織化和完善村莊治理的前提下,提升村莊內部的凝聚力、向心力,提升其達成共識和決策的能力,從而構建強有力的社會網絡,這無論對于生態保護還是對于反貧困都是十分必要的;〔5〕而政府的組織協調與公益組織所開展的生態教育以及其他提升農民組織化的教育培訓活動,是極為重要的外部輔助力量。正是通過這個三位一體的格局,關壩村在達成生態保護和“減貧-發展”雙重目標過程中實現了外生力量與內生力量的有機融合,從而保障了這一套減貧機制的可持續性。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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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中共綿陽市全面深化改革領導小組辦公室.平武縣關壩溝流域自然保護小區改革試點自查自評報告[R].內部資料,綿委改辦〔2017〕18號.
〔3〕劉小云,張 建,任翠華,馮 杰.平武縣關壩村森林可持續經營助力生態扶貧的實踐與啟示[J].四川林業科技,2017,(02).
〔4〕王曙光.中國的貧困與反貧困[J].農村經濟,2011,(03).
〔5〕王曙光,王瓊慧.論社會網絡扶貧:內涵、理論基礎與實踐模式[J].農村經濟,2018,(01).
(責任編輯 王 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