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爺爺王振威于1961年7月畢業于江蘇句容農校(創立于1946年,原為江蘇省立江陰農校)獸醫專業,為響應黨和國家的號召支持邊疆,先后乘坐火車、汽車、毛驢車,行程12個晝夜到達新疆伊寧縣,被組織分配到伊寧縣獸醫站工作。
伊寧縣屬新疆伊犁哈薩克自治州。伊犁,自古以來便是一個重要的地方,有著“塞外江南”的美稱。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因該地為水草肥美的河谷,又距離當時的中蘇邊境線近,國家在此有駐軍。那時在新疆、內蒙古這些邊疆地區軍隊都有軍馬場,附近又有種馬場。爺爺開始在這里支邊,這一支就是20多年。
“那是1967年秋天,當時我在伊寧縣工作,接上級任務去昭蘇種馬場采購兩匹種馬。我有一同學在那里當技術員,同學見面,分外親切,于是挑了兩匹駿馬在草原上盡情馳騁,一時疏忽竟跑到蘇聯境內。當時中蘇關系很緊張,蘇聯軍馬場一名認識我們的獸醫趕來幫我們解釋情況,告訴那些把槍口對準我們的蘇軍說是誤入國境。誤會解除,蘇軍便請我們吃了豐盛的晚餐,并安排我們休息。第二天經領事館協調,我們順利返回祖國。”爺爺曾給我講過這樣一段故事。
“文革”初期,中蘇關系進一步惡化,蘇聯被批為“蘇修”。爺爺和他的同學在這一時期誤入蘇聯,能活著回來實屬幸運,回來后(據說被隔離審查)不被認為是“里通外國”的特務更是萬幸。后來隨著邊境關系的惡化,雙方大規模屯兵對峙,甚至爆發1969年鐵列克提沖突,再也沒有人騎馬誤入鄰國了——邊境上的部隊會把你趕走。
在新疆,從1961—1982年,爺爺和奶奶相依相存,扎根邊疆。其兒女4人均在新疆出生。從某種意義上說,新疆是爺爺他們“疆一代”的第二個故鄉。為了新疆的牧區建設,爺爺根本沒有回過江蘇老家,忠孝難兩全,這也是爺爺一生的遺憾。
“1969年我在農學院學習深造,突然接到家中電報,母親去世,當時正是學習緊張時期,為完成學業,我沒法回江蘇老家盡孝。再就是1971年,我正在自治區開會,接到父親去世的噩耗,當時我是代表伊寧縣去參會的技術人員,無法離開,無奈只好放棄回家盡孝的念頭。”
直到1982年返鄉,爺爺才見到他父母的墳墓。
“1973年,我因勞累和經常夜間門診,得了肺結核和痔瘡,住了兩次醫院。經治療好轉后,為擴充自己的知識面,我主動要求到環境艱苦的三牧場工作,任獸醫站站長。三牧場地處深山老林,交通很不方便。進牧場幾個月后的冬天來臨時,我家4個小孩中3個小的因感冒誘發肺炎,當時三牧場醫療條件較差,剛生下的最小的孩子(即筆者的父親)因治療不及時,病情非常嚴重。危急時刻,我自學針灸,在小兒子身上幾處扎針后,用皮大衣圍緊全身,乘坐馬車20公里后,發現小兒子的病情有所減輕,情況有所好轉。后一家5口一起住進伊寧縣醫院(爺爺奶奶是積勞成疾——作者注)。只有大兒子病情較輕,為了不耽誤他的學業,我們將他寄養在牧場老鄉家,后又去伊力反修醫院(現為伊力醫院)接受治療后康復。我和妻子經過幾天的治療也出院了。之后,經過15天的治療,3個小孩才全部康復出院。”
不過據筆者父親說,那時才幾個月的他,因為肺炎又誘發了其他癥狀,心跳緩慢,幾近夭折。除了接受爺爺自學的針灸治療外,爺爺還用給牛扎的腎上腺素調配好劑量后,給他打了一針,他的心跳這才恢復正常。
現在想來,1973年的那個冬天,爺爺一定過得不踏實。全家患病住院,算是“滅頂之災”了。
不過,相比于1973年冬天的大劫,次年發生的兩件事,才是真正把爺爺逼到了要命的生死關頭。
“1974年秋天,我從夏草場給牧民出診后回家登山過程中,馬失前蹄。我迅速滾鞍下馬,只受了輕傷,但馬匹受傷,無法騎行,只好在深山過夜,并利用我的知識為坐騎進行簡單治療。由于干糧不足,又估計幾天內是孤立無援的,我只好挖草根充饑,晚上還要生火取暖,懷抱一桿上膛的獵槍防止狼群偷襲。歷經三天三夜,我的坐騎經過治療已能勉強行走,我立即盡最大可能抄小路,安全回到了久違的三牧場場部,也終于從生死線挺了過來。”
那時候,爺爺經常出診走的深山老林有狼群、虎、熊,十分危險。三牧場條件差,獸醫站人手少,即使是站長,爺爺也還是要時常去出診,并培養學員,為牧民傳授經驗。從這點看,爺爺倒不像個干部,而是一名普通的獸醫。出診時,爺爺要備上馬——用來馱藥箱、氈子、毛毯。爺爺騎在馬上,背扛獵槍,腰挎子彈袋,另一桿獵槍則掛在馬上。
“文革”后期,“四人幫”勢力雖已是日漸衰微,但在新疆,“造反派”們對一些干部,包括我爺爺,是極盡迫害,想在“瘋狂年代”的尾聲鬧出“最后的瘋狂”。
“別有用心的人為了挑起民族矛盾,想借此搞掉我,誣陷我私藏武器(爺爺的兩桿獵槍是早就在軍區和場部登記了的,并沒私藏),非要殺我不可。時值冬天,我的棉襖已被他們用長刀刺破,我在寒風中戰栗著。就在這生死關頭,我的兩個哈薩克學生前來幫助我,他們以全家人的性命擔保我不是壞人,也沒有私藏武器。后來又來了好多其他少數民族同志,為我擔保。那些人不想真的與少數民族為敵,只好作罷。我這才免于一難。”爺爺后來回憶起那段經歷,仍然心有余悸。
事實足以證明,“最后的瘋狂”只會以狼狽落敗結尾,而血濃于水的民族同胞情是“真金不怕火煉”的。
“1978年除夕夜,軍區的軍馬突然發病,我前去治療,在回來的路上天下起鵝毛大雪,山高路滑,因馬失前蹄,我從高處滾入谷底,摔得不省人事。巡邏的軍馬場解放軍同志發現后,立即將我護送至軍區醫院救治,經過醫護人員精心治療和解放軍同志無微不至的照顧,我很快傷愈出院。”
我國一向是軍民一家親,在邊疆地區尤其如此。老實說,爺爺這次不像1974年那么幸運了,若沒有解放軍,爺爺可能是死路一條。中國的軍隊是人民軍隊,他們不僅為國戍邊,其實還為了人民的生產生活做出了巨大貢獻。
在邊疆工作,民族關系非常重要。1978年夏天的一個星期天,爺爺的幾個孩子和幾個少數民族小朋友在一起玩耍,玩耍的過程中幾個小孩發生了沖突,伊寧縣修造廠的維吾爾族工人買汗買提(音)為維護自己的小孩,抓起爺爺的兩個小孩就是一頓打,其中一個的左臂被打成骨折。當時情況很緊張,但為了維護民族關系和民族團結,爺爺決定不起訴,不要人家賠償,自己花錢治療,終于平息了風波。其實這種做法也是當時的不二之選,因為在當地人看來,支邊的人就是冒犯他們的外人。
爺爺的做法很有大局意識,但也從側面反映了那時的群眾對支邊的意義了解不深入。由于事情的大概脈絡不清晰,這里不作評判。但求各民族的關系可以如現在的趨勢越來越好,可以滋養更多像之前少數民族同胞救爺爺一命那樣的民族兄弟情。
爺爺在新疆一直工作了近21年,無怨無悔。直到1982年6月,方調回老家射陽縣獸醫總站工作,直至退休。
關于他的這段支邊歲月,爺爺曾作詞一首,以記之:
少壯邊陲走,西域莽原顯身手。/弟子處處留,風寒雨露廿一秋。/身且多思不欲謀,老當益壯無所求。/夕陽路上勤加勉,看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