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曉燕
第一次讀郭新民的作品,不是他的字,而是他的一幅墨竹圖。令我驚異的是,面對他的那幅墨竹,居然會有“北風振漠”、“驚沙入面”的感覺——那是唐代李華《吊古戰(zhàn)場文》中的句子。
郭新民的墨竹,完全沒有大多數(shù)文人畫中流露出的那種沖虛簡靜和清高絕俗,沒有所謂“性剛潔而疏直,姿嬋娟以閑媚”的孤高自賞;在郭新民筆下,感覺最強烈的不是竹而是風,那不是和風惠風,而如朔北之狂風疾風,以竹寫風,以風襯竹,體現(xiàn)出一派酣暢凌厲、挺拔矯健的情緒和氣質。常見于南方的竹,在郭新民筆下,竟有了北方的性格。而那極富動感的韻律,又透露出深見功力的筆墨:時如狂草,時如篆籀,時如楷隸,可以想見他的字,一定也別開生面。
又一次偶然機會,讀到郭新民書清代嚴遂成著名的《三垂岡》詩,從起句“英雄立馬起沙陀……”一路下去,竟也有北風振漠、驚沙入面的感覺,充滿了置身古戰(zhàn)場的豪情與悲壯;激越的情緒貫注筆端,如聞雞起舞,又如揮戈馳騁。尤其是寫到“唐社稷”、“晉山河”幾句時,墨色枯濃相間,既淋漓酣暢,又沉郁頓挫,而寫到“奇兒在”、“老淚多”時,縱放如慷慨悲歌,滯重似哽咽不前——李克用李存勖父子的感人故事,在他筆下,宛如眼前。其駕馭筆墨枯潤濃淡的功力,正如“寒猿飲水撼枯藤,壯士拔山伸勁鐵”;而整幅字的精神,更是“英風烈氣見于筆端”——那是前人對顏魯公字的評價。
筆底風云,正是胸中豪情的體現(xiàn)。出身于山西神池的郭新民,自上世紀九十年代起,在鄰縣寧武擔任縣委副書記、縣委書記,后又任職長治。郭新民書寫的這幅《三垂岡》詩中提到的“三垂岡”,就位于長治市郊。長治古稱上黨,因“居太行之巔,地形最高,與天為黨”,素有“天下脊”之美稱。這里山河壯美、人文薈萃。任職于此的郭新民將他的深情和政績留在了這片土地:我們可以讀到他在長治寫的情感充沛的詩章,可以讀到他關于長治建設的理性思考論著。山西奇崛瑰麗的山川和深厚的人文歷史養(yǎng)育了他,陶冶了他,我們可以理解他何以能畫出那樣的畫,寫出那樣的字了。
書畫之于郭新民,雖是余事,卻也學有淵源。書法大家陳巨鎖先生曾在《郭新民書畫題記》一文中說:“其于書法,以章草而發(fā)軔,從小臨摹,童子功深,故其所作,翰不虛動,下必有由。”今天所看到的郭新民書法,多為今草,乃至狂草,但仔細體量,其中章草的結體與筆態(tài),如所書李白《獨坐敬亭山》,于不經意間也時有流露。
至于中年之后,陳巨鎖先生認為郭新民“其書法又一變也,由章草而今草,由蘇米而羲獻,源于傳統(tǒng),又多創(chuàng)獲,熔冶諸家,自成面目,既古韻逸出,又清新活脫,瀟灑靈秀……”說他“熔冶諸家,自成面目”大體不錯,但以我之見,郭新民的行草書,卻于蘇米羲獻一路的基礎上,更有得之于顏魯公者,至少從精神層面上說是如此。
郭新民的行草書,有別于羲獻的超逸優(yōu)游、遒勁秀麗,也不同于張旭懷素的奔蛇走虺、驚電飛流,印象最深的,是其中既具“酣暢淋漓”的一面,更有“沉郁頓挫”一面,確實有一種面對顏魯公行草的感受。而顏魯公用筆“疾中帶澀,枯中見潤”之特點,于郭新民書法中亦有所見。
唐孫過庭《書譜》在談到運筆用墨的疾遲與枯潤關系時說:“留不常遲,遣不恒疾;帶燥方潤,將濃遂枯……”郭新民善用“濃墨”,亦善用“燥筆”:濃墨處凝重沉穩(wěn),神采外耀,至于燥筆,則以迅疾遒勁的筆勢筆力,有時更是澀筆力行,形成枯澀蒼勁的墨痕,顯得氣勢雄勁。對照郭新民所書蘇軾《題西林壁》,筆法圓轉遒勁之余,充分運用墨色的濃淡枯潤,造成虛實輕重之間的節(jié)奏變化,即使所書只一個大字“龍”,也如云動風起,縱橫矯健。
作為詩人的郭新民,在談到他對詩的感悟時,曾經說:“詩應該從詩人的心靈之中溢出來,從血液之中流出來,從激情之中濺出來。”依我看,作為書法家的郭新民,他的字,更是從心靈之中溢出來、從血液之中流出來、從激情之中濺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