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紀(青島科技大學 藝術學院,山東 青島266061)
墓志稱謂很多,有“墓志銘”“埋銘”“壙銘”“壙志”“葬志”等等,學術界多引用“墓志,是埋在地下,記載死者生平的刻石。”來解釋概念,墓志文獻作為漢語的研究語料,久為研究者重視,也是刻石文字和書法研究的重要資料。
隋唐墓志,是古代石刻材料中保存數量較大的部分,“粗略估計,清末以來只洛陽邙山一帶出土的隋唐墓志就有四五千件之多,”[1]最著名者當推張鈁的《千唐志齋藏石》和于右任的《鴛鴦七志齋藏石》。近50年來公開發表的新出土隋唐墓志就有六七百種,主要集中在陜西西安及附近地區、河南洛陽地區,山東、安徽等地出土的相對較少,但分布范圍較廣。現存唐代墓志大約有2000種,“以文字數量而言,唐碑志字數亦超過兩唐書字數。金石文字數量超過正史字數,在歷代歷朝之中,唐刻乃是獨有的現象。”[2]

一
《唐秦惠墓志》墓志37×38厘米,12.5厘米厚,志文225字,滿行16字,共計232字,志邊陰刻波狀紋飾,無志蓋。墓志文句讀如下:
唐版授鄧州司馬賜緋秦府君墓志銘并序。
君諱惠,自周之后先祖隴西,因官遷焉,今壺關縣人也,祖洪,父平,咸閭俟之望也。
君含和居溫,履忠守潔,孝慈作宗家之美,信義成鄉黨之譽,故不必以官為榮,亦不必以祿成寵,是以有薎名宦,不趨王侯,遂使藏鏹百萬,積粟千倉,人誰不稱,代莫能及者也。
遇疾卒于家弟,春秋八十有四,嗣子元興,以開元二十五年歲次丁丑二月乙巳十六日庚申,窆于壺關城東北四里之原禮也,東臨神崿,西垗壺關,南杭清流,北連檀波之塔。
嗚呼,陵谷有遷,桒海或變,金石永固,乃刊志云,其詞曰,代閱人兮代悠悠,人成代兮人不留,行與樂兮將萬休,松與槚兮空千秋。
墓志中有幾處表示地理位置的詞匯:“鄧州”指河南鄧州,古稱“鄧”或“穰”,歷史上曾是上郡據區和軍事重鎮,范仲淹“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就寫于鄧州花州書院;“隴西”古代是從地理方位指稱隴山(六盤山)以西的地方,是千年郡州治所;“壺關”指山西長治壺關縣;“閭”意街道。
墓志中還有諸如“俟”表示大;“薎”表示輕侮;“杭”表示抵御;“檀波”表示“渡到彼岸”的佛經語;“閱”表示經歷;“崿”指險峻山崖;“垗”指墓地葬身之所;“槚”表示茶樹等一些專用文字。
“墓志中許多墓志專用詞匯,如‘藏鏹’,意指儲蓄銀錢。‘藏鏹’最早見于魏晉南北朝,唐宋時口語中極為流行,并綿延至明清。唐白居易《不如來飲酒》有‘藏鏹百千萬,沉舟十二三’之句。”[3]13“‘家弟’是唐代記敘志主卒亡地點必有的詞匯,古人講究‘壽終正寢’、葉落歸根,所以在記錄志主卒亡的地點時主要強調是否死在家中。”[3]106“窆”指古代用來牽引棺槨下墓穴的石頭,指將棺木葬入墓穴;“‘禮也’是墓志最常用的特定句式,‘某年某月某日葬于某地,禮也’,用來總結墓志序文的內容,表示喪葬大事已經按照喪禮的規定如期完畢”[3]184“禮”字有特定的意義,是“符合禮制”的意思,“禮也”是敘述判定整個喪事都是合乎禮制的。
“唐代墓志的特定句式,志文一般為散文,主要用來敘述志主世系、名字、爵顯、品行業績、壽年、卒葬日與其子孫之大略,在敘述時多用特定的句式,每個特定句式表達志文內容的一個方面,構成志文的框架。”[3]168有敘述志主名字、爵顯的句式,如“君諱惠”;有傳述志主世系的句式,如“祖洪、父平”;有略述志主祖先品行業績的句式,如“咸閭俟之望也”;有詳述志主品行業績的句式,如“君含和居溫……”;有記敘志主壽年、卒亡地點的句子,如“遇疾卒于家弟”;有記敘志主埋葬地點的句子,如“窆于壺關城東北四里之原”;還有表達勒石志墓目的的句子,承接志文啟引銘文的句子,如“其詞曰”。“墓志志文大都是上述幾種句式的組合,這些詞匯大多是名詞,其它文獻也沒能像墓志這樣大量運用,墓志文的這些‘特色詞匯’反映了唐代墓志詞匯的特點和唐代漢語詞匯的共有特征。”[3]71
墓志中“司馬”“賜緋”是唐代的官職。“賜緋”是指賜給緋色的官服,唐代五品、四品官服緋;“司馬”是官職名稱,“唐代地方機構和官職,在安史之亂之前是州(府)縣二級建制,安史之亂以后是道、州(府)縣三級建制,州(府)縣一級唐有州358個,是國家統治地方最重要的一級地方政權。州長官是刺史,刺史佐官有別駕、長史、司馬以及錄事參軍事和司功、司倉、司戶、司兵、司田、司法、司土等六曹參軍事。別駕、長史、司馬稱為‘上佐’,在刺史缺員或親王兼領時,上佐可代理州事,但一般情況下,上佐并不具體任職,因其品高俸厚,不臨實務,多用以優容宗室或安置閑散官員。”[4]
墓志中“開元二十五年”指公元737年,其中37×38厘米的墓志尺寸、“卒”字都符合唐代的禮法喪葬制度形態。“唐《開元禮》規定:‘凡是百官身亡,三品以上的稱薨,五品以上的稱卒,六品以下的達于庶人稱死也。’,同是一死因為死者身份的不同而有不同的名稱。‘五品以上立碑,螭首龜趺,上高不過九尺;七品以上立碑,圭首方趺,趺上不過四尺;若隱論道素,孝義著聞,雖不仕亦立碣。’,”[5]連儀仗、明器使用、墳墓的高低大小都有定制。“唐代墓志尺寸大小與等級關系十分突出,官品越高,墓志的外形尺寸就越大。從西安地區的唐墓志來看分四個等級,第一等級邊長尺寸都在1米以上,多為高級將領和開國功臣、皇親國戚;第二等級墓志邊長近1米,也是有特殊功勛的高官顯貴;第三等級墓志邊長0.8米左右,多為太子、公主、郡王、一二三品官吏;第四等級墓志邊長在0.4-0.8米之間,多為四五品以下官吏。”[6]
唐代相墓術盛行,無論帝王將相還是平民百姓,只要亡故均要“卜宅兆”“卜葬日”。《唐秦惠墓志》志文有“東臨神崿,西垗壺關,南杭清流,北連檀波之塔。”將墓地選址的優劣看得如此重要,可見相墓理論對人們的影響至深。
對照已發表著錄的唐代同類志文,《唐秦惠墓志》志文讀來上口、韻律和美、對仗工整、用詞精到,屬于格式規范且通篇書寫流暢的一類。官宦人家有人亡故總要請當世的名人學者、著名書家、“書吏”撰書墓志銘,故而才得見“志文”對墓主人德行操守生動傳神的描寫和“銘文”所發出的哀婉之嘆:“嗚呼,陵谷有遷,桒海或變,金石永固,乃刊志云,其詞曰,代閱人兮代悠悠,人成代兮人不留,行與樂兮將萬休,松與槚兮空千秋。”
“墓志語言有自己的特點。一般都是用四言韻語寫出,語言比較書面化,有駢儷文的色彩,在使用的語言中多對仗,喜歡用典,”[7]199詞匯中文言詞、口語詞都有使用。墓志銘因為關乎生死,情被強調,文必抒情。“墓志文獻是一種特定文體,幾種固定句式便構成了墓志文的基本框架,依附于每個句式的詞語往往形成了一個龐大的同義詞群,對各類詞群的歸納,既概括了墓志詞匯特點,也展示了漢語詞匯的豐富性。”[3]3墓志文字是當時社會使用文字情況的真實反映,沒有經過后世的半點篡改,研究墓志原文能夠折射出當時社會文字的真實面貌和文字流行情況、正字的標準和實際效果。
墓志銘在文體格式上要求是嚴格的,不僅限于籍貫和姓名,也包括死者的諱、字、族出、行治、履歷、卒日、壽年、妻、子、葬日、葬地詳盡的信息,還有對死者的業績、道德等的贊揚。以往對墓志的利用重在考史為多,從語言文字學角度的研究關注不多。研討墓志文字方面的一些特點規律,介紹墓志的一些基本識辨校讀方法,對一些錄文匯編進行某些補充考訂和釋讀,對探討某個特定時期文字的實際使用面貌,有實際的意義。
二
“在碑學系統中,墓志是一個相對完整而又十分豐富的子系統。墓志書法濫觴于兩漢,成熟于北朝,大盛于隋唐,其數量之眾多,風格之繁雜,書刻之精美,是舉世公認的。一些墓志中的經典名品已成為學習中國書法的范本,成為上窺魏晉及隋唐書法的不二法門。”[8]1“墓志產生發展的過程中,從一個角度見證了漢字書體的演進過程和書法藝術的風格嬗變,使我們在風流蘊藉、儒雅淳美的帖派書法脈系之外,看到了另一道亮麗景色,這就是奇崛、豪宕、古樸、厚重的碑體書法。”[8]8
唐代書法具有廣泛而深厚的群眾基礎,大量的書法遺存中有許多名不見經傳的民間書法家作品,幾千方唐代墓志書法就是其中的代表。唐代墓志楷書情況就比較復雜,粗略統計的唐墓志楷書在4000方以上,形成了風格多樣性、多變性的特點,藝術水平也參差不齊,更多的下層官吏、地方文人、經生書手的作品體現了唐代民間楷書的基本狀況。武德、貞觀年間此時的墓志楷書大多端莊典雅、秀而不媚、雅中含樸、格調不俗、個性風格也豐富多彩,在南北書風的融會中或偏陰柔、或崇陽剛,有法度而不刻板,沒有野怪與媚俗的弊病;“一部分墓志楷書似乎我行我素,承北朝遺風,頑強固守著北朝和隋代楷書的特點。”[9]85唐楷書墓志中保留有北魏遺韻的作品就更能引發我們審美的思考,可以上溯魏碑書體,下窺唐代楷書。
《唐秦惠墓志》雖然是開元年間墓志,但從書法風格上看,傾側富有姿態,跌宕蟬聯,用筆和結構特征仍然保留了很濃厚的北朝墓志書法的特點,很多字的結構與《元略墓志》具有很高的相似度,遒麗雋美、清逸流暢書風猶存,由于很大程度上又受到唐代主流楷書墓志書法的影響,該墓志比北魏時期則又顯得整飭平和。唐墓志書法書寫者身份不一,有文人和名家所書,其風格往往是典型的楷書風范,而承襲北魏墓志書風者似多為職業書手。古代書法因用途規制不同,書法風格自有不同,唐代佛教興盛,手抄經書流傳廣泛,經生體就是經生們確立的一種書法風范,成為唐代書法的重要組成部分,雖然隨著時代不同會有變遷,但都露鋒用筆頗多,結構俊美暢快,這是基于大量書寫和工整受讀的需要所創造的。
《唐秦惠墓志》結構吸收北碑之處不少,但總的骨骼體態卻明顯婉美多姿,不是一味法度森嚴;有些字的撇畫弧度很大,極遒婉之致,結構安排既端莊得體又闊然大氣;全篇字與字之間揖讓相生、顧盼有情、氣韻貫通、節律感強,在明快輕捷中具有強勁之感,筆法的嫻熟與精工處處體現出書者的腕下氣度。墓志用筆為北碑筆法,方筆切入,巧妙利用毛筆的正反兩側,形成了線形的粗細及線質的變化,干脆利落,在承襲北碑的同時融入唐楷的飄逸秀雋之態;挺拔清秀的鉤法透露出唐楷的法則。整篇志文筆鋒時而勁挺,時而渾厚,在撇捺及某些長橫末端往往鋪開鋒毫,飄逸自然地揚起筆勢,流露出靈活而飛動的神情,字里行間不失清麗端凝之氣,有散朗嫻雅之美。
唐玄宗至德宗之際的楷書進入了一個新階段,“玄宗開元年間,一方面仍然受褚、薛書風的影響,另一方面也出現了雄渾開闊一路,具有過渡性,代表了楷書發展的一些趨勢,結構寬博、雍容典雅成為這一時期的主調風格,墓志楷書也呈現出風格多樣化的特點。”[9]88唐開元三年(714年)的《朱君滿及妻李氏合祔墓志》、唐開元二十年(732年)的《王希俊墓志》、唐開元二十一年(733年)的《趙元瑰墓志》與《唐秦惠墓志》書體風格極近相似,“用筆露鋒較多,感覺爽利,筆畫波折委婉,有一唱三嘆之妙;細筋之中時出肥筆,豐肥處、鉤畫處有顏字意味。”[9]114以上三墓志距《唐秦惠墓志》時間很近,觀照其對比書法的用筆、構架、風格,可對《唐秦惠墓志》的書法藝術風格有很好的認知和幫助。
書法中碑學的形成與建立雖然從時間上晚于帖學,但碑學自清代中期崛起之后,幾欲取帖學一系而代之,對太過理性,講究法度且技巧圓熟乃至媚俗流麗的帖學有很大的沖擊。墓志書法在各類碑銘中形式很有特點,皆為正方形或準正方形,書體多變,盛期唐墓志則以楷書為主,字形雖然不大,但意古氣厚,只是墓志字形較小,用筆更注意細致精到,表現出了“穩、準、狠”“生、澀、拙、野、辣”的特有藝術效果。“一些書法藝術有成就者,無不是走碑帖結合的道路,一方面立足傳統經典帖學固其根基,一方面旁搜遠紹,廣泛涉獵碑銘志石及民間書法,廣開思路,以帖養其血脈,以碑強其骨力,”[8]101作為碑學的重要一脈,墓志書法的藝術價值就愈發顯得至關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