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硯青

抽屜的雅路牌襯衫盒子里整齊地束著三把刀:一把黑色蝴蝶甩刀、一把三棱軍刺;一把彈簧直刀。起初,它們或藏于枕下,或隱于衣堆,又或散落各處,常給出租屋的女房客楊婷帶來短暫驚嚇。隨后她像拎著一只死鼠似的拎著刀朝徐業的寫字臺上一扔。“拜托收好你的這些寶貝!”如此反復,寫字臺的乳白色漆面開始蛻皮般大塊剝落。直到徐業給寫字臺罩上一塊鋼化玻璃,局勢才趨于緩和。桌面木色顯現,與周圍的乳白色漆皮渾然一體。唯一令徐業不滿的是玻璃將墜擊的聲音由鈍響變成銳響,每次墜擊后,徐業總會死死盯住鏡面,仿佛在等待著一場浩大的支離破碎。
半年前的一個陰沉周日,刀具神出鬼沒的現狀得以改善。楊婷從午睡中醒來后發現自己懷抱著那把三棱軍刺,刀尖一端正朝著喉嚨。如果沒有刀鞘,她絲毫不懷疑自己此刻已經鮮血淋漓。一陣戰栗過后,她起身把刀狠狠拍在徐業墊著鋼化玻璃的寫字臺上,在鞋柜處整理好衣裝后摔門而去。猝不及防的銳響讓徐業出現嚴重耳鳴,但他的目光一刻也沒有離開桌面,災難沒有發生。等楊婷的身影在出租屋內消失,突然揚起的窗簾迅速落下,他才意識到一個嚴重的問題:楊婷說了什么還是什么也沒說?這直接關系到她什么時候回家又或者再也不回。如果她說的是:“我差點被你的刀嚇死了。”表明她可能只是下樓轉悠,然后在晚飯前拎回一提重慶鮮啤(這幾乎已形成慣例)。如果她說的是“老子受夠你了。”這可能預示軍刺事件成了壓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將從此一去不返。上一次是鑲著橡木的彈簧直刀闖的禍——楊婷在收拾衣物時,從徐業褲兜中蹦出的刀刃在她小拇指上劃出了一道淺而長的傷口。徐業記得那次楊婷反應出奇平淡,將小拇指放進嘴里,含糊地說:
“你以后一定要記得關上保險開關。”
徐業有些后悔剛才為什么沒有看著楊婷,哪怕聽不見,至少還能從嘴型上得出些許判斷。他能肯定的是楊婷此次沒有提及保險開關,因為三棱軍刺只有刀鞘沒有開關。幾分鐘前,他還可以追到門邊解釋:昨晚,體育頻道直播MotoGP阿根廷站賽事,引人入勝的競賽導致他將軍刺遺落在沙發上某個角落。
午后的房間光色漸弱,樓下小販的叫賣聲不絕于耳。既已錯過最佳解釋時機,徐業想,與其將令人難堪的拉扯與爭吵暴露在路人眼中,不如靜觀其變。在城南這片破敗的工業老區,有太多無所事事的人以圍觀構成生活。徐業愿意相信楊婷只是臭罵了他一句,換作自己,也會為懷里莫名出現的軍刺魂飛魄散繼而勃然大怒。軍刺三面樋的刀體可以形成血量巨大且難以縫合的傷口,無異于刀中魔鬼。購買時他曾猶豫再三,身著怪異服裝的售刀老嫗慢條斯理地對他說:“這次不買,下次你有錢也買不到。”與此同時,老嫗巴掌大的攤位前不斷有人湊上來,他們對她的電棍、彈弓、指虎等視若無睹,眼光只在軍刺修長混黑的刀體上流連。徐業滿懷歉意地看著眾人,說著“對不起、先來后到”,一手付款,一手接過軍刺,忙不迭插進了褲腰。
正是前后打開不到三回的軍刺制造了徐業生活中最大的危機,從殺傷力角度衡量,徐業認為這似乎說得過去。他饒有興味仿佛初見般拿過軍刺,盡管從未派上用場,硬塑刀鞘上仍遍布滄桑劃痕,中段偏上的抓手處因汗液浸潤透出絲絲灰白,輕微一晃,刀體和刀鞘內壁碰撞之聲清晰可聽。徐業像搖一只撥浪鼓似的旋動著軍刺,他想如果楊婷在午休時被軍刺所傷,那現在該是什么情形。忽然,一個可怕的念頭竄進他的腦海:楊婷會不會以為軍刺是他故意放到她懷中的?徐業頓感一陣寒意從尾椎上泛起,游蛇般沿著脊背緩緩挺進,他從轉椅上彈起來,將手中的刀向堆著幾摞報紙期刊的墻角擲去。隨后他急不可耐地來到了暮色將至的陽臺,在蛛網橫生的陽臺上,他欣喜地看見楊婷正朝著家的方向走來。
后來成為“庫房”的雅路牌襯衫盒子就是這次和楊婷一起出現在徐業面前的。徐業低了頭恭立于門邊,思量著是先道歉還是先接過楊婷手上的襯衫和生啤,楊婷先開口說話了:
“你把衣服取出來,盒子拿去裝你那些寶貝。”
“你知道我從來不穿襯衫。”徐業說。
“我當然知道,”房間內黑漆一片,楊婷從聲源推斷出徐業的站位,斜著身子準確地從他跟前閃過,說:
“人家不單獨賣盒子,我只好連襯衫一起買了。”
在楊婷忙活晚飯的時候,徐業加固并改造了“庫房”。他先是用牛皮紙改變了紙盒顏色,又在內里粘上一層金黃色綢子,再以兩條“工”字形硬紙殼為隔斷營造出三個獨立空間,三把刀從此各得其所。那天晚上的菜是蒜苗炒肉和玉米燉排骨,滴酒不沾的徐業端起啤酒一飲而盡,他誠摯地向楊婷解釋并致歉,且承諾今后不再讓她受到驚嚇。楊婷呆呆地望著徐業,兩行熱淚撲簌落下,她攬過剩下的五罐啤酒,嗔怪他不該喝酒,酒精會引發他的頸椎病。楊婷的話很快應驗,十分鐘后,徐業的頸椎病發作,但那個時候他們已經離開餐廳到了床上。
從危機中誕生的“庫房”經常迎來一些改動。例如,徐業給它加上了嚴肅的黑邊,正中貼了一枚五角紅星,右下角噴涂了一行日期,為避免晃動,他在每把刀的首尾束上細繩,為防止可能發生的銹蝕,他特意買了干燥劑。種種改造行動令徐業對“庫房”愈發滿意,如果說最初的版本是1.0,那現在它已經進化到4.0,至此只有一個問題令他一籌莫展:紙質盒體的強度持續降低,必得小心翼翼拿雙手捧著,否則隨時折斷。革命性改變出現在“庫房”服役半年之后。仍是一個周日的午后,徐業伏案替一家公司編輯內刊,楊婷沒有在家午休,她上午十點開車出門,說是約了閨蜜去城北一座新開的國際購物中心。徐業自己解決了午餐,一碗蒸蛋,一盒沙丁魚罐頭。四點,他上街買了一條排骨、一根臘腸、半斤米豆腐、三兩香菇,準備做一頓豐盛的晚餐。系上圍裙后,他想起沒有給楊婷準備啤酒,于是又打樓下超市電話讓送來一箱,超市老板娘說送上樓可以,但是要加五塊錢,因為她男人不在,而她是個女人。徐業聽了哭笑不得。老板娘接著說:
“瓶子可以退三塊,等于你只多花了兩塊錢,兩塊錢現在能干嘛?”
啤酒到位后,徐業一邊弄菜,一邊等著楊婷,忽然想到這竟是頭一回主動給她買酒。自楊婷送他“庫房”,驚嚇事件再未上演,但她的酒量卻是與日俱增,不久前他還在她挎包里發現一只精致的便攜式酒壺,嘗起來大概是威士忌之類。或許應該借此機會好好談談,他想,不說完全戒掉,在量上逐步控制下來也行。
楊婷到家的時候香菇正好泡發。她沒理會忙碌中的徐業,抱著一只軍綠色鐵皮盒徑直走到他的書桌前,輕輕放下,在一排數字上擰了一陣,說:
“提前送你生日禮物,密碼就是你的生日。”
豐盛的晚餐潦草結束。徐業迫不及待地將三把刀裝進相應的定位夾,發現竟然嚴絲合縫,軍刺居中,蝴蝶甩刀和彈簧直刀在左右護衛。楊婷對此一笑而過,她收拾好廚房后,在沙發上安靜地端坐著。奔走一天,她的臉上此刻充滿疲憊和油膩。徐業歡快地甩著蝴蝶刀走過來打開電視,給自己點上一支煙,煙灰就磕在用蝴蝶刀削去蓋子的可樂罐中。給易拉罐削去蓋子,這是徐業的愛刀在日常生活中僅有的幾項用途之一,除此之外,還有裁紙和給水果去皮。距離七點四十分播出的《焦點訪談》還差一刻,徐業猶豫著是否改天再和楊婷談飲酒的問題,勸誡性談話極有可能將愉快的氛圍一掃而空。他注意到酒精正使楊婷呼吸濁重,電視投射出的雜亂光線在她紅潤的面頰上均勻流淌。徐業從茶幾下拿出一包濕巾,說:
“你擦一擦。”
楊婷接過濕巾,額頭、鼻子、臉頰、下巴、脖頸,依次抹下,潔白的濕巾逐漸呈現出米黃色。最后,她把濕巾對折起來擦拭遙控器,細致入微地完成遙控器清潔工程后,她摁下了紅色電源鍵。電視聲音消失和楊婷聲音出現幾乎發生在同一秒。
“我準備搬出去。”
徐業停下手中的甩刀練習動作。經過三個月血與淚的洗禮,蝴蝶刀已經可以像一只蝴蝶般在他的五個手指上來回轉動,每次他都能準確握住刀把而非鋒利的刀刃。他藏也似的將蝴蝶刀納入衣袖,慌亂地說:
“是不是嚇到你了?對不起,我馬上收起來。”
“沒有,”楊婷褒獎道:“你耍得很好看。”
住了兩年的房子,楊婷收拾出自己的東西只用了一個小時。略掉陽臺上的衣物和衛生間里的洗漱用品,一只銀灰色行李箱就打包了她的過去。她把箱子推至門口,叉腰站了一會兒,又蹲下取出三個有她和徐業合影的相框,取了照片塞進內袋,相框則擺回原處。徐業盤腿坐在沙發上看完了《焦點訪談》,隨后他換到社會與法頻道看《天網》欄目,這期案件發生地居然就在本市,說是一個青年男子在一場酒局中猝死,他的同伴們用摩托車載他的尸體繞行大半個城區,最后制造了一起車禍假象。
楊婷扶著行李箱拉桿喊了一聲徐業的名字,等徐業的臉完全面對她,她卻不知道該接著說些什么。徐業緩緩起身,如釋重負地說:
“你把車開走吧,從我們這到工業新區普康大道32號有27公里。”
聽到徐業說出的地名,楊婷臉上并無驚訝之色,心里倒是為他的慷慨涌出一陣暖意。車是一臺二手的2005年本田雅閣,他們共同買下了它,在成為有車一族的頭幾個月,二人自駕的足跡遍及周圍七個市縣。
見楊婷沒有表態,徐業又說自己在家辦公,用車的機會屈指可數,而楊婷一天到晚在外跑銷售,沒有車就像沒有腿一樣不便。他到餐桌上拿了鑰匙遞給楊婷,說:
“你不要不好意思。”
楊婷對徐業的舉動始料未及,她從一開始就沒有考慮過老雅閣的問題,所以她決定如實相告:
“他在下面等我。”
高跟鞋敲擊水泥板的聲音漸漸消失在樓道里,夜幕已完全降臨,透過北窗,可以看見暗黃的街燈次第亮起,每一片燈光下都聚集著無數飛蟲。徐業來到陽臺上的時候,楊婷和那個來自普康大道32號的男人已經消失在街道上。他從里間搬來轉椅,舒服地坐著抽了幾支煙,然后洗了一個漫長的澡,直到熱水器流出涼水才依依不舍地離開浴室。尋找楊婷送的那件雅路牌襯衫花去足足半個鐘頭,修剪指甲十分鐘,掃除殘羹冷炙十分鐘。當他用報紙卷軍刺下樓時,街市上的夜宵攤前已是人聲鼎沸,無數個大功率電扇源源不斷排出煙柱,漆黑的夜空被稀釋成青藍色。
穿越27公里城區,從南到北,普康大道32號所在的街區景象一如城南。人們三五成群匯聚在夜宵攤前喝酒吃肉、抽煙聊天,場面喧鬧如同白晝。徐業經過人群時放慢了車速,車窗外每一張臉看起來都顯得浮腫而油膩,他不明白為何這么多人喜歡在深夜進食,讓夜晚不像夜晚。不斷有熱心的攤主勾了腰小跑著上來拉客,徐業無一例外回應道:
“謝謝!夜宵對身體不好。”
滑行至街尾時正好凌晨一點,徐業將車停靠在32號樓斜對面的一株熟悉的樟樹下。他回憶起一年前第一次來到這條街區時,這株樟樹剛剛植下,四周撐著護架,而今護架已經撤去,他看到樟樹枝繁葉茂亭亭如蓋。徐業滿懷深情地將目光從樟樹上收回,又望向了對街同樣熟悉的32號樓。這棟樓共七層,一層是家私館,剛才接走楊婷的奧迪占據了館前車位;二層是一所英語培訓學校,臨街樓道的門虛掩著;第三層便是楊婷的“新居”,徐業隱約聽見從樓上傳來酒杯碰撞的聲音,如果不是曾經的戀人,他想此刻他應該為她感到高興,因為終于有人可以陪她開懷暢飲,默數過往,他心頭浮現的都是自己以前的斑斑劣跡。
在一番撫今追昔后,徐業打開車燈,驅車來到了城郊。他把車停在一座等候拆遷的居民樓附近,聽著蛙聲走了二里夜路后,攔下了一輛收工出城的摩的。當聽到徐業承諾支付他兩倍車費后,司機喜出望外地告訴徐業:這一趟比他一天掙得還多。為表謝意,摩的司機油門一擰到底,一度將時速壓榨到八十邁,整個車身幾近飄浮于路面。徐業不在乎車速,發動機的轟鳴讓他感到內心寧靜,這也正是他鐘愛MotoGP的原因。盡管如此,徐業還是讓司機降低速度,因為司機肩膀上的頭屑此時已全部轉移到他的肩膀。
“你可以抓著我的腰。”摩的司機豪氣地說,“你放一百個心,我開車從來沒出過事。”
司機的話令徐業想起那幅罪犯用摩托車載著伙伴的尸體繞行城區的畫面。案件發生在本市,他不知道他們是否也曾在他如今飛馳的道路上駛過,眼前的中年男人自然不是罪犯,而他也不是受害者,但一種深深的恐懼還是從四面八方襲來,身后的夜就像一只巨大的手,隨時可能將他攫取。“越快越好!”徐業雙手抓著司機外套,支起身子,湊到他耳邊說。
然而司機已經開始減速,他們即將拐進普康大道。熱鬧的街市接納了他們,在路過依舊人滿為患的夜宵攤時,徐業喊停了司機,他悄悄將軍刺插進摩托車后座的捆繩,如約支付了雙倍車費后,走向了一個正對他翹首以盼的女攤販,說:
“給我來兩瓶啤酒,一份蛋炒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