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柳忠
一
知道有電影的時候,我大概才五六歲。由于母親的勁頭足,硬是帶著我轉(zhuǎn)戰(zhàn)于大隊部、五·七干校和工廠等地看電影,甚至還冒險去過一兩回勞改農(nóng)場。不用說,我的許多文化知識都是從電影里學到的。看過《閃閃的紅星》《地道戰(zhàn)》和《小兵張嘎》等電影后,我的眼界漸寬,有了在小伙伴們面前炫耀的資本。我學電影里的臺詞,表演著亂編的故事、情節(jié),成為他們心目中的“大英雄”。我因此自以為是,心里飄飄然的,直到遇上了胡站長。
遇上胡站長,是在我去父親工作的柳鎮(zhèn)上度假期間。
一天晚飯后沒什么玩頭,父親就說有電影票,要帶我去看電影。
我高興得跳起來,立刻撲到他懷里,朝他的臉上親了一口。
父親笑瞇瞇地捏著我鼻子說,就知道你是個電影迷,今晚的電影可是個外國片,聽說很好看的。
外國片?我一臉好奇地問,電影也有外國的嗎?
他哈哈大笑說,我們快走吧,時間差不多了。
于是,我在父親的帶領下,第一次前往柳鎮(zhèn)的電影院。
柳鎮(zhèn)地處洛清江下游,往東南方向可達柳州、梧州等地。境內(nèi)地勢平坦,四通八達。因而鎮(zhèn)上人口往來頻繁,什么地方的人都有,單從他們說話的口音就能聽出。我們沿著河邊走,一路上人影綽約,各地的口音飄渺,想必經(jīng)過長久的接觸、交流,一定會磨合成柳鎮(zhèn)人特有的腔調(diào)吧。
這時夜幕緩緩降臨,天上閃耀著無數(shù)星星。江中隱約可見一些漁船,正打著燈籠不知在干些什么。父親拉我的手只顧往前走,嘴里還不停地哼著彩調(diào)《阿三戲公爺》。突然有個身影從旁邊飄然而過,嚇得我叫出聲來。父親好像沒有發(fā)現(xiàn),扯扯我的手說,你叫什么叫呀,前面馬上就到了。但我看到他的手上,竟然多出一塊手帕來,銀白白的在黑暗中閃現(xiàn),還夾帶有一股特別好聞的香氣。
沿著河邊走段路,折向左上到個坡頂就來到電影院。
父親說,柳鎮(zhèn)這個電影院,是舊社會一個戲臺改造而成的。
我環(huán)顧四周,只見諾大一個電影院,在灰暗燈光的照耀下,顯得相當?shù)睦闲?,沒有生氣,但并不影響這里的熱鬧,在它身邊周圍全都是人,高音喇叭播放出的音樂以及各地人們的口音,如同洛清江中的風浪,時高時低,或急或緩,喧嘩、涌動在這個沉醉的晚上。
由于父親有電影票,犯不著去擠那個賣票的窗口,但他警告我說,這里的街上人兇,不要像在村上一樣到處亂跑。
走到電影院門口時,一個男人向父親點點頭,并對我笑笑說,這個是你的兒子吧。
父親拿出電影票給他,回頭命令我說,快叫胡站長叔叔。
我見到他高大威猛,國字臉上一雙凌厲的眼睛,頭發(fā)賊亮賊亮的梳成好幾綹,便怯生生地叫他一聲,胡站長叔叔。
他笑哈哈地對父親說,你這兒子很少到鎮(zhèn)上來吧。
他這是第一次來,父親敷衍著說,便帶我走到里面找座位。里面的燈光同樣灰暗,陸陸續(xù)續(xù)有人進來??床磺迦说哪樏?,有的已經(jīng)在座位上聊天或嗑瓜子,有的還在找座位……父親找到座位后,與我同坐在一排木凳子上,旁邊的一個座位空著。父親沒買什么吃的,我就四處看看,觀眾席一片灰暗,唯有戲臺上的幕布,緘默成一方迷茫的白。
過一陣子,突然有股強烈的光打到幕布上面,一會兒大一會小,最后集中在一起。
父親攀著我的肩說,準備放電影了。
我正想說什么,卻又看到那個黑影從身邊飄散而過,緊挨著父親身邊坐下,那股熟悉的香氣,便在我們周圍彌漫開來。我當然說不出什么來,眼睛一直盯在幕布上,看外國人在那里進進出出,上演著弄不清的故事和情節(jié)。父親的手很快離開我,我便生出厭惡的情緒,真想一走了之。
終于等到電影放完,我奪路向門口奔去,任憑父親在身后大喊小叫。
然而到門口時,我再次看到了那個黑影,但比前兩次清楚,原來是一個很漂亮的女人,正在跟胡站長叔叔說話,不時揚起清秀的臉,顯得很嫵媚。我心里納悶,她不是一直坐在父親旁邊的嗎?觀眾們也都從里面走出來。有人對她說,站長夫人晚上不休息呀。她說不休息,幫幫我們家老胡唄。我抬眼去找父親,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走到大街上,只好趕緊向他跑過去。
二
父親告訴我,胡站長的名字叫胡德才,是柳鎮(zhèn)的第三任文化站長。
我好奇地問父親,文化站長是多大的官?
父親說,怎么說呢?可能比生產(chǎn)隊長大點吧。
我哦的一聲,覺得那也好大了。生產(chǎn)隊長不但隨便叫人出工干活,而且在分配食物上有特權。至于胡站長有什么特權,我一個小孩子怎么知道?我還是照樣玩我的,如有好看的電影就往他那里跑。
知道電影院在哪里,我就不再跟父親去看了。那時的電影沒現(xiàn)在這么發(fā)達,要過很久才有一個新片子出來,而且會放上好一陣子,往往一個好看的新片子,我都要看上好幾次才肯罷休。
后來見到胡站長,幾乎都是眼神堅定而有力,頭發(fā)賊亮賊亮的梳成好幾綹,專心經(jīng)營和管理著他的電影院,使它的規(guī)模和檔次不斷得到提高。
胡站長對我特好,每場電影定會給我留甲座票,加上是好看的新片子,我又跑去看了。但我感到奇怪的是,自從那個晚上見過他夫人以后,就再也見不到她了。我當然不會去問胡站長,幾次想問父親,但話到嘴邊又怕他罵。
住在我父親隔壁的王姨也覺察到了。那天早上,見一只不知誰家養(yǎng)的雞,偷吃她曬在走廊上的米,她便拿起掃帚趕著罵道,就你會偷吃?難道別人不會?看你家那個鬼電影吧。王姨是個寡婦,先生是父親單位的司機,在一次出差的途中翻車而死。這是她的女兒梁晴告訴我的,一個整天叫我去買山楂片的小姑娘,人長得胖嘟嘟的,沒她媽媽半點漂亮。因為梁晴不愛看電影,所以我覺得無聊,不相信她說的話。我父親高大的光輝形象,早就像電影里的英雄一樣,深深地鉻印在我的腦海里了。好在假期很快過去,我也回到村上小學讀書,管不著他們大人的事。
有一個晚上,母親又說帶我去大隊部看電影。但到了那里才知不是看電影,而是看什么文藝演出。
我有點不高興地說,母親你有沒有搞錯?
母親不覺得怎樣,扭動腰肢指著臺上說,你看那些阿姨還在扭秧歌哩。
母親愛扭秧歌,還扭得相當?shù)暮茫谥蟛藭r也偷偷扭,這點從她走路的姿態(tài)也能看得出。但我不愛看,我的眼光從前面人的頭頂越過,在舞臺的四處周圍飄散。剛好在這時,臺上一個熟悉的身影,冷不丁地闖入了我的眼簾,那不是胡夫人嗎?她怎么也來扭秧歌了?怪不得那段時間不見她。我問母親,這些扭秧歌的都是哪里的人?
母親說,是柳鎮(zhèn)上文藝宣傳隊的。
文藝宣傳隊?我不懂得有這個東西。
明明說是放電影,怎么會是文藝演出呢?母親說。
我才知道胡夫人是個演戲的,怪不著長得那么漂亮。
臺上換了個節(jié)目,胡夫人也換身戲服,是一出彩調(diào)劇的片斷。她的形象、身段和唱腔一出,便獲得觀眾的陣陣掌聲。接著又換節(jié)目,還是她上場,唱那首民歌《茉莉花開》,嗓音清脆,歌聲婉轉(zhuǎn)。觀眾們斂聲靜氣,生怕被遺漏任何一點點的聲音……我震驚了,原來胡夫人這么的有水平啊。
從那以后,我便迷上了文藝演出。一看到胡夫人在臺上,心里就有說不出的興奮,甚至還學會演繹她的節(jié)目,只是不敢在小伙們面前演。
母親卻懶得管我這么多,反正哪里有電影、有文藝演出,哪里就有她的身影,她就是我們現(xiàn)在說的“影迷”、“戲迷”和“歌迷”,是個忠實的文藝“粉絲”。
又一個假期到來,也就是我小學畢業(yè)那個假期。我迫不及待地來到柳鎮(zhèn),最先想看的是胡站長和他的電影院。雖然沒有馬上看到胡站長,但是看到電影院耳目一新,比以前熱鬧多了。外墻上、宣傳窗里貼滿新舊電影海報;賣電影票的窗口多出兩個,一些人正在買票;電影院門口周圍,擺起許多賣小食品、新鮮玩意的攤點……
我的心情莫名地激動,跑到窗口去排隊買票,想今晚一定要看場電影先。排到一半聽到有人叫我,回頭一看是胡站長,還是原來的那個樣,我高興地叫他一聲,胡站長叔叔。
胡站長笑哈哈說,你想看今晚的電影嗎?晚上來我給你留一張甲票。
我忙向他鞠躬說,謝謝您了。
胡站長擺擺手說,你父親一定在等你,趕快去向他報到吧。
由于放假長時間在農(nóng)村住,很久不見父親,聽他這么一說,我拔開腿向坡底、河邊跑去。一路上看到許多電影海報,才知道今晚的電影是功夫片《少林寺》,上面畫有李連杰漂亮的武打動作。我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喜悅,學著海報上的李連杰,打著跳著跑著來到父親的宿舍。然而大門緊閉,過了好長時間,才突地見到胡夫人慌亂開門出來。
這使我感到很意外,心里慌慌的,父親是不是不要我和母親了?于是我在地上大哭,引來了隔壁那個小姑娘的大聲嘲笑。
父親聽到聲音,忙跑出門來喝斥我,好好的你哭什么哭?
三
我不理會父親的喝斥,反沖那個小姑娘發(fā)火,你這個大肥婆笑什么笑?
那個小姑娘見我罵她,哭著跑到大門外去了。
父親訓斥我無理取鬧。
王姨躥出來反擊我,你這小子多久不見,除了長高還長脾氣了?不過也難怪你的啦……
父親知道她想要說什么,立刻抓住我的衣襟,硬是把我拖進宿舍內(nèi),嘭的一聲把門關了。
我也不掙扎,聽由他的擺布。
這事的確令人難堪,父親有些心虛地對我說,馬上給你煮飯吃,剛才下班時我特意買了點豬肉。
一聽說有豬肉,我就在心里盤算著,吃飽飯去看電影,才懶得去管他的破事。但我不動聲色,沒表現(xiàn)出高興的樣子,不然他會覺得他收買了我。
然而吃完飯后他說,等下我們?nèi)チ?zhèn)中學看文藝演出。
聽說去看文藝演出,胡夫人一定上場了。但是今晚的電影又十分好看,我感到左右為難,心里像貓抓一樣。我只好問他,柳鎮(zhèn)中學在哪里?
父親說,就在電影院那個方向。
我扯謊說,可我已經(jīng)買得電影票了。
父親說,如果你想看電影就看電影,如果想看文藝演出就把票退去。父親的臉上綻放慈祥的笑容。
我拿定主意說,那我去看文藝演出,明天再去看電影吧。然后我們就出門去。一路無話,很快來到電影院。我叫父親等一下,便去找胡站長,結(jié)果沒有找到。
父親不耐煩地催我,你這是干嘛的?那邊文藝演出快開演了。
你再等等,我在找胡站長,是他賣電影票給我的。
父親說,哪用去找他,直接到賣票窗口退就行了。
我不回答他,再跑到賣票窗口、進場的門口看,還是不見胡站長。正想回去找父親時,他卻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聽了我的話胡站長表情僵硬地說,那你去看文藝演出吧。
我們趕到柳鎮(zhèn)中學時,夜幕已經(jīng)降臨,只見在操場上搭起的舞臺上,昏暗的燈光在不停地閃爍,那節(jié)奏感很強的音樂,似乎要吞噬這個無形的黑色。
幸好還沒開始,我們找到位置坐下來等候。我的眼睛四處看看,想搜索胡夫人的身影,但沒有看到她。
父親就對我說起柳鎮(zhèn)中學。他說柳鎮(zhèn)中學原來是個教會學校,解放后才辦成一所全日制的中學,現(xiàn)在它是全縣的重點中學。還說如果我能來這里上學。
這說到我的痛處,我之所以急著跑來柳鎮(zhèn)玩,主要是感覺這次升學考試沒考好。正要回答他時,舞臺上的燈光突然大亮。接著一段歡快的音樂響起,有個漂亮的報幕演員走上臺來,說開場白后演出開始了。第一個節(jié)目是一幫人跳舞,場面可觀。父親看得津津有味??礇]有胡夫人,我覺得少了點什么。第二個是彩調(diào)劇,在村上看過胡夫人演的那個,但臺上的人演得呆板,無精打采的。到第三個節(jié)目,還是不見胡夫人,我的心里忐忑不安。
父親不耐煩地對我說去上趟廁所。
我看不到他是怎么走的,有人卻在拍我的肩膀,看了很久才認出是胡站長,這讓我倒抽一口冷氣,他怎么也來了?
很快便聞到一股煙味,胡站長湊到我耳朵邊說,你不要聲張,也不要奇怪,我們好好地看演出。
我輕聲答應著,內(nèi)心狂跳不已,生怕父親回來發(fā)現(xiàn)他。
然而父親并沒有回來,一直到演出結(jié)束都不見他。
正當我一籌莫展之時,手卻被人突然抓起,把我拉著走開去。我立刻斷定是胡站長,想問為什么,但他走得很急,只能跟他走著,跑著……我們在黑暗中走了許久,終于在一個大房子門前停下來。
借著月光,我看清真的是胡站長,感覺到他怒氣沖天,沒有跟我說話的意思,眼睛正緊緊地盯著大門看。
我實在憋不住問他,胡站長叔叔你帶我來這里干嘛?
他沒有回答我,鼓足勇氣沖上去狠狠地踢門,踢得大聲響。
我忙說,胡站長叔叔你踢門干嘛?
他繼續(xù)踢,引來雞鳴狗叫,一些人也打著手電筒來了。
有個干部模樣的人問,胡站長你干嘛踢門?難道有人在里面偷東西?
對,有人偷東西偷人!胡站長終于說話了。
他這一說,使在場的人大吃一驚,是誰這么大膽?那個干部模樣的人說,那我就打開門來看到底是誰這么大膽,可以抓去槍斃了。我預感到什么,撲通一聲跪倒在胡站長面前說,胡站長叔叔你一定弄錯了,剛才我還在看胡夫人演出,她怎么會跑到這里來呢?
胡站長看看我,再看看緊閉的大門,一時拿不出主意。
四
回到時父親已在宿舍,反先說起我來,你跑到哪里去了?讓我到處找你。
我揚起臉盯著他看,他的臉上有份慈祥的笑,還有份不安。我很想揭穿他,說你明知故問。但我卻說,剛才跟胡站長去抓兩個逃票的人了。
父親說,你們抓著了嗎?
我說沒有,胡站長說放他們一馬,再這樣就不客氣了。
我譏笑道,就怕那兩個逃票的人不知悔改。
父親的臉僵住了。
我瞟他一眼,躡手躡腳地摸到床上去。留下父親在房間里走來走去。有時點上一支香煙猛吸,有時在書桌上寫字……一直到我模模糊糊地睡去。
第二天早上父親叫醒我說,廚房里煮有早餐。就上班去了。
我睜開眼想了很久,今天要不要去看電影呢?胡站長還會不會給我留票?唉,就怪父親……
來到電影院,胡站長卻仍像往常對我笑,從口袋里拿出一張電影票來說,這個片子相當?shù)暮每窗 ?/p>
我接過電影票,想說感謝他的話,但喉頭緊緊的說不出來。
他看出來了,反拍拍我的背膀,推著我進電影院里去。
我習慣地往甲票位置上找座位,結(jié)果找了很久沒找到。借著昏暗的燈光看電影票,才知胡站長這次給的不是甲票,而是在后面靠邊的乙票。但想想他還能這樣待我已經(jīng)很不錯了。
電影開演了。我被李連杰精妙絕倫的功夫吸引住,恨不得也跟著他在電影里除暴安良,報效家國。坐我旁邊的是個老頭,從頭到尾在那里咳嗽。我狠狠地盯了他幾眼,表示說有病你就上醫(yī)院去。然而他沒有反應,繼續(xù)咳嗽。一位坐在旁邊的觀眾呵斥他,老頭有病還來電影院干嘛?你應該到醫(yī)院去。老頭喘著氣說,對不起,我再不來看就看不了了。這下沒有誰再去說他什么了。電影結(jié)束時,胡站長來到老頭身邊說,老首長可看好這個電影?
老頭頷首稱贊,很好看的電影,就是我這老毛病影響到旁邊觀眾了。
胡夫人走過來,十分尊敬地對老頭說,老領導您辛苦了,我們這就去看看放映室吧。他們倆便攙扶著老頭往后臺上去。
我想跟去看熱鬧,但又怕他們說我礙事,只好轉(zhuǎn)身走出電影院來。
五
在回去的路上,我們聽到王姨如雷的罵街聲,把柳鎮(zhèn)的上空罵得風云突變,接著嘩啦啦地下起大雨來。這是因為我在電影院搶了她閨女的山楂片。我們父子倆逃也似的跑回到宿舍。父親說,你沒事?lián)屓思业纳介陕??你知道隔壁一家人是惹不起的?/p>
父親說,你很快就要來柳鎮(zhèn)讀書,以后接觸人要多注意點。
我要來柳鎮(zhèn)讀書了?心想不可能的,反正這次考不好,在村上讀初中也是好的,起碼不用看你們斗來斗去,還是跟母親跑來跑去看戲、看電影有意思。我故意說,過陣子就回村上去,這里一點都不好玩。
誰知父親變戲法似的拿出一張紙說,你看這是什么?
我眼睛睜大了去,原來是柳鎮(zhèn)中學給我的錄取通知書。我高興得跳起來,不敢相信地說,這是真的嗎?我不是在做夢吧?
父親也高興地說,當然是真的啦,這是我剛?cè)チ?zhèn)中學領的。
我舉著錄取通知書跳上跳下,最后跳到床上去,把錄取通知書看來看去,看到能把一字不漏記下來為止。
今天發(fā)生的不愉快事情便煙消云散了。
第二天早上,我決定去一趟柳鎮(zhèn)中學,想早點領略它的風采。
天氣晴朗,大街被昨晚的雨洗刷得十分干凈,連空氣都那么的清新宜人,引來小鳥們歡快的聲影。經(jīng)過電影院時,我看到胡站長正在一張木凳上閉目養(yǎng)神,太陽光把他的影子拉得長長的、斜斜的,遠遠看像個木偶一樣滑稽。電影院周圍稀稀落落的沒什么人。我偷偷地繞到后面喊道,胡站長叔叔你在這里干嘛?
他睜開眼看是我,笑了笑說,沒事曬太陽呀。
沒事?你今天不放電影了嗎?
他說不放,我要離開這里了。
離開?你要去哪?這事來得太突然,我很吃驚地問他。
他悠悠地坐直身子來,伸個大大的懶腰說,我要調(diào)到縣文化館去咯,電影還是有得看的。
聽他這么說,我感到很難過,心想我才剛要到柳鎮(zhèn)來住,準備好好看電影的,他卻要調(diào)到縣文化館去,這到底是為什么呢?
他看出我的心思,抓住我的手苦笑道,任何事情都得有個終結(jié)的。
我掙開他的手說,我可不管那么多,這電影院可是你胡站長叔叔的,無論如何你也得把它看好來呀。
他的淚水奪眶而出,滴落在我的手上,滾燙滾燙的。我傷心地說,我現(xiàn)在要去看看柳鎮(zhèn)中學,回來再看你放的最后一場電影好嗎?
他動情地看了我很久,說,那我就專門為你放一場再走。
我含著淚走進柳鎮(zhèn)中學。太陽光是打碎的玻璃鏡片,紛紛掉落在我的身邊周圍。由于還在放假,學校里顯得十分松散。正門不遠處一個操場上,有一群青少年正在踢球。第一次看到這樣打球,覺得很新奇,我便跑過去看。后來知道這叫足球,而且我也成為隊員,代表學校去參加過比賽。正看得津津有味,突然那個足球朝我飛了過來,我一時慌亂得不知該怎么辦才好。全靠從身邊閃出一個紅衣少女把球接住了。我看是梁晴,驚喜地指著她說,你也來看啊。
她哼的一聲掉頭就走,說,這種人也配來看球?
我追上她說,還在我的生氣呀?
她說,我哪敢?有那么多人幫你撐腰。
說得我很難堪,抓抓頭正想跟她抱歉時,突然想起看電影的事來,就討好她說,等下胡站長說專門為我放一場電影,你要不要也去看?
我想她可能會拒絕的,因為她不喜歡看電影。誰知她那肥厚的嘴唇動了一下,說,去就去咧,難道還怕你不成?這時,球場上又飛來那個球。我看準后一腳踢過去,結(jié)果沒有踢中,反被它擊中頭部,人差點昏倒在地。
梁晴笑得前撲后仰。
我又氣又恨,下決心開學后一定學會踢球,踢死它去?,F(xiàn)在只有灰溜溜地帶她來到電影院。
胡站長見到梁晴有些意外,但也高興地帶我們走進電影院,叫我們隨便找位子坐好,說要放一場柳鎮(zhèn)誰也沒有看過的電影。
我選以前常坐的甲票位置坐下。梁晴卻坐到上次老頭坐的位子上。我奇怪地說,那里邊角落不好看的。她抬頭望天,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我拿她沒辦法,只好翹著腿等胡站長放電影。然而等了很久,卻不見他放。抬頭看放影室的那個窗口,卻是一片黑暗。忍不住喊他一聲,上面的燈才亮起。很快放出股強光來,電影便開始上演。我看得很專心,仔細品味電影里的故事、情節(jié)。不知梁晴看了沒有?也許在看吧。但是看著看著,我發(fā)現(xiàn)很多內(nèi)容好像看過,一會兒是《閃閃紅星》,一會兒又是《少林寺》,甚至還有一兩段外國片,看得莫名其妙的。想跑上去問原因,又懶得動,反正也都是電影,他怎么放就怎么看吧。接下來更亂,我嘀咕道,這個胡站長叔叔怎么搞的?
梁晴怯生生說,要不要上去看看?
我就摸黑向后面走去,走到一個樓梯口,順著扶手往上走,一邊走一邊喊他的名字。只聽到低沉的回音,我猜他是在忙著放片。待我來到放映室時,被眼前的一切驚得全身打抖:只見胡站長的一個手捂著肚子,頭低低的頂在放影機上,嘴上發(fā)出痛苦的呻吟,另一個手仍在堅持放電影……
我急忙上前問他,胡站長叔叔你怎么了?
他的額頭臉上全是汗珠,說,我的胃痛發(fā)作了,你快去幫我叫醫(yī)生。
我才哦的一聲跑下樓,直奔大門外往醫(yī)院跑去。跑了一會才想起,柳鎮(zhèn)的醫(yī)院在哪里呢?正在一籌莫展之時,卻看到父親出現(xiàn)在面前。我忙說,快快去叫醫(yī)生,胡站長叔叔在放映室昏倒了。父親二話不說就帶我去叫醫(yī)生。待我們跑回到放影室時,梁晴已經(jīng)扶胡站長坐起。醫(yī)生上前查看一下,便拿出急救的藥品,叫我們馬上給他服下。經(jīng)過好一陣子,胡站長才緩和過來,并能微笑地跟我們打招呼。父親說,胡站長你的老毛病得想辦法根治才是。胡站長勉強地笑笑,并沒有回答他的話,卻對梁晴說,今天全靠有你,要不我就到天堂里去放電影咯。梁晴笑笑。父親笑笑。醫(yī)生也笑笑。唯有我傷心淚下,難道這是他放的最后一場電影嗎?
六
不知為什么,來柳鎮(zhèn)中學讀書之后,我卻很少去看電影。偶爾去看過一兩場,也是同學極力相邀才去。胡站長調(diào)走當然是個原因。重要原因是電影院已經(jīng)承包給個人,不再通過正規(guī)渠道播放電影了。
因為胡夫人還在柳鎮(zhèn),所以胡站長就得經(jīng)常回來。每回來一次,必然看場電影,就當是看望他的老朋友吧。
電影院的確是他的老朋友。有一回上演《芙蓉鎮(zhèn)》,聽同學說很好看,我就也想去看看。當我走到賣票窗口時,看到胡站長也在排隊買票。他穿著一件時髦的大風衣,頭發(fā)還是賊亮賊亮的梳成好幾綹,卻比以前精神多了。我欣喜地拍拍他的背說,胡站長叔叔好,今天回來看電影呀。
他看見是我也很高興,但有些歉意地說,現(xiàn)在要買票了。
我說這不要緊的,您是老站長還要買票哩。
他把雙手扶在我的肩膀上說,你現(xiàn)在長大懂事了。
說得我臉紅起來,說,這都是跟您學習的。他哈哈大笑說,還比以前會說話了呢。這時輪到他買票,他說就買兩張吧,像以前給你留票一樣,那個感覺真的太好了。我忙制止他說,我有錢買票,哪用您買啦?后面有人高聲喊道,你們到底買不買的?
胡站長把錢進窗口說,買兩張甲票!回頭答道,伙計不著急,還有大把好票哩。
離開演還有一段時間,我們就在宣傳窗前閑聊。我突然想起個問題,就是從不見胡夫人與他來看電影,這到底是為什么呢?當然不好問他,我想可能是因為父親的緣故。胡站長見我不說話,便主動說他的事。他說到縣文化館后改行做了演員,經(jīng)常下鄉(xiāng)去給群眾演出。
做了演員?你會演嗎?我不解地問他。
他說怎么不會,我演的是彩調(diào),不信我當場演給你看。于是他張嘴就唱,聲調(diào)明亮,唱得有板有眼的,還扭起身子來,動作夸張而有精神,就差道具和樂器了。具體演的什么?我看不懂,但覺得好看。在場的許多人圍上來,并給予熱烈的掌聲。我也拍手叫好。由于受到鼓舞,他十分賣命地表演起來。人越來越多,大家都忘了看電影的事,一直到胡夫人的出現(xiàn)。
再次見到胡夫人,著實讓我大吃一驚。原先漂亮的臉上,竟多出幾道傷疤來。她的眼神飄忽,好像別人都不存在一樣。來了她就大聲說,老胡你不看電影在這里瞎折騰什么?
胡站長才停下傻傻地笑著。
我非常的納悶,怎么會是這樣的呢?
還是電影有吸引力,開演才一會兒,我就忘記了胡夫人的一切。
胡站長看過電影的原著小說。他一邊看一邊給我講解,說這個小說寫得怎么怎么的好,拍電影的那個地方他去過,他當過這個導演的群眾演員……我一直都在盯著銀幕看,覺得他今天有點過于興奮,他可是個不愛說話的人呀。
鄰座的人也煩他,叫他閉嘴!
他就停下嘴來,但不久又忍不住說,這個電影可能會得獎,還說你不覺得她有點像我老婆嗎?
我看著劉曉慶跟胡夫人對比一下,感覺還真的有點像,就說,我正奇怪這劉曉慶在哪見過呢?
鄰座的人又在呵斥他。
他才徹底地閉嘴,一會兒卻對我說,我出去轉(zhuǎn)轉(zhuǎn)。
七
胡站長這次卻一直在醫(yī)院里躺著。我去詢問上次搶救他的醫(yī)生。他解釋說,我們是用以前的藥物來治療,但這次沒有效果,我懷疑是發(fā)生病變了。病變?怎么個變法?我說,你們就不會換藥嗎?
他說,也換了,還用了最新的藥物。預感到什么。我著急道,還有什么辦法嗎?
他遲疑道,那可能只有轉(zhuǎn)院了。他說,要經(jīng)過病人家屬同意,我們這醫(yī)院條件差,轉(zhuǎn)到其他大的醫(yī)院醫(yī)治,也許就能醫(yī)好他來。聽他這么說,我馬上去找胡夫人。來到病房,只見胡站長在那里,就低下頭問,胡夫人呢?
他的臉色蒼白,很吃力地說,她幫我煮晚餐去了。
我一看天色的確暗了下來。雖然太陽的余暉還照在病房內(nèi),但也敵不過晚去的時間,正一點一滴地退出去,直到看不清胡站長的影。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聽到外面有人講話。聽得出是父親和胡夫人他們,像是在爭論什么,聲音由遠而近,也逐漸小聲。黑暗中胡站長嘆口氣。我罵了一句娘。一會兒燈亮了。
胡夫人已站在病房內(nèi),說怎么不亮燈呢?
父親對我說,你來這里干嘛?今晚不上晚修?
我不理他,從胡夫人手中搶走飯盒給胡站長喂飯。
胡夫人笑笑說,你兒子懂事了。
父親來到胡站長床前,輕聲問,好點了嗎?
我想起醫(yī)生說的話,就把飯盒塞給父親,叫胡夫人走出到外面,說,剛才醫(yī)生說,胡站長的病要轉(zhuǎn)院才能治好。
轉(zhuǎn)院?胡夫人說,怎么個轉(zhuǎn)法?跟我問的一樣。
我把醫(yī)生的話對她說了。她想了很久說,難道他得了不治之癥?
這時父親大叫一聲,胡站長你干嘛!
我們忙跑進去,看到胡站長正掐住父親的脖子,一副要拼命的樣子。
胡夫人扳開他的雙手,說,你這是在干嘛呢?
他說要我?guī)タ磮鲭娪?,父親說。
胡夫人說,都要死了看什么看?馬上叫醫(yī)生轉(zhuǎn)院吧。
第二天他們把胡站長轉(zhuǎn)到市人民醫(yī)院。聽父親說,經(jīng)過市人民醫(yī)院的檢查,胡站長得的病叫胃癌,這的確是個不治之癥。
我難過說,這是真的嗎?
父親說,醫(yī)生怎么會騙人呢?
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生命的脆弱。以前看過許多老人過世,認為是自然規(guī)律,沒什么悲哀可言。但如今輪到胡站長,卻感到十分的悲哀。想人怎么會死呢?死了人會怎樣?想得茫然又可怕。
隔一段時間,胡站長從大醫(yī)院回來。我以為他的病好了,就高興地去看望他。結(jié)果讓我絕望,是他強烈要求出院的。我憤憤說,你怎么不聽醫(yī)生的話呢?
胡站長勉強笑笑,一只手無力地指向窗子。
我知道他指的是電影院。從窗口可以看到電影院,那個破舊的屋頂和慘白的外墻,跟他一樣變得岌岌可危。
胡夫人悄悄對我說,他想在柳鎮(zhèn)過完他最后的人生。
我悲傷得說不出話來,咬咬牙跑了出去。跑到大街上,跑向電影院……電影院人影綽約,還是那么的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