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思源：“矢志護法”的“江南一怪”

本社記者 古其錚 張純

>>呂思源在辦公室接受記者采訪 張純攝

人物小傳

呂思源，1942年生于浙江磐安，1966年畢業于浙江師范大學中文系。年過半百考取律師資格證并于1994年創辦浙江思源昆侖律師事務所，被譽為平民律師，以專打“小”官司著稱。一生奉行“為民請命 為國護法”，2009年被評為“十大影響力人物”和第六屆“感動中國十大風云人物”。因被原黨中央副主席李德生贊為“江南一怪 矢志護法”，而被世人所津津樂道。

江南，杭州，2019年夏。天目山路沿線正在修建地鐵，盡管天氣炎熱，交通不便，工地后面的龍都大廈里每天都準時出入著一位頭發花白的老人。

老人年近八十，身材瘦小，衣著樸素，為人隨和。但很多人不會想到，就是這個背部微駝、看似弱不禁風的老人，卻擔負起中國律師至剛至強的一面；也沒有人能夠聯想到，這位瘦小老人在爆發時，能量有多驚人。

他曾南下廣東，為辦案求見局長徘徊在揭陽縣公安局局長辦公室外數日，最后在面對局長“你可以告我啊，告到中央也不怕”時，奮筆疾書向中央寫信，得到李鵬總理、嚴濟慈副委員長、公安部部長王芳三位領導批示。

他再下廣東，面對廣東省政法系統某領導熱情接機，道“呂律師，我來迎接您了”時，卻淡然回復:“你不是來迎接我，你只是來迎接李鵬總理的批示。”

江西煤礦爆炸案，12死12傷，中央高度關注，省、市、縣三級政府紅頭文件均已定調：“追究乙礦礦長的刑事責任”，而他卻迎難而上，歷時三年，終獲完勝。

水果刀抵住股動脈，嫌犯逼他撤訴，他斷然拒絕；商業巨頭拋出諸多誘惑，他不為所動；進而威脅要求有關部門查處，他亦泰然處之。

以敢于碰硬著稱，以“為民請命為國護法”為己任。

他就是被原黨中央副主席李德生譽為“江南一怪失志護法”的呂思源律師，曾獲第六屆感動中國十大風云人物，現為浙江思源昆侖律師事務所名譽主任。

“訟師”世家 天命之年執證

1942年，呂思源生于浙江磐安一“土訟師”家庭，本名呂尚源，后于“文革”期間改名呂思源，取意“飲水思源”。

呂思源祖輩長工，但祖父、父親熱心助人打官司，是當地小有名氣的“土訟師”。幼年時，呂思源就跟隨在祖父、父親身邊，奔波于十里八鄉。

祖父和父親不曾想到，對幼時呂思源的言傳身教會深深地影響其一生。時至今日，呂思源仍遵循祖父教其做人道理：“硬的你不要怕，慫的你不要欺，困難的你要幫一幫。”

就這樣，扶弱壓強的信念貫穿了呂思源一生。

在接受民主與法制社記者采訪時，呂思源回憶到，其父有一次和另一訟師一起辦案，另一訟師在面對國民黨政府時由于害怕在簽字時竟然將自己名字寫反，成為笑柄。此事后來被以反面教材來教育年少的呂思源：做訟師，不可有畏懼。

由于成績優異，呂思源考上了浙江師范大學中文系，但畢業時卻意外地分配到蘭溪棉紡廠工作，后又調到浙江蘭溪塑料總廠。彼時，企業工人是十分體面且讓人羨慕的工作。

也許冥冥之中自有定數，從事企業工作十余年后呂思源竟又被拉回“訟師”這條道路。

1979年，中國開始改革開放而后進入高速發展時期。時代在變革，經濟的高速發展對社會法制提出了新的要求，而同時也深深地影響著律師這個行業。

1980年8月，《律師暫行條例》的頒布，律師制度正式確立運行。1984年，呂思源所在企業為了解決塑料貨款被騙等一系列涉法問題，亦設立了法律顧問室，任命呂思源當主任。出于對律師的濃厚興趣和企業工作的需要，呂思源掛名在蘭溪縣城一家律所兼做“律師工作者”。

>>建所后，呂思源干勁益增，高歌猛進，創造了不少影響全國的案例。 張純攝

從此一發不可收，呂思源邊學邊用法律，憑著一紙《律師工作者》，為企業為社會南征北戰。為催討貨款，與義烏紅旗電視機廠對簿公堂，首戰告捷。為廣東詐騙案，呂思源告了“通天狀”，獲得了當時李鵬總理、嚴濟慈副委員長轉批公安部辦的批示，公安部部長王芳親筆批示“抓獲經濟犯罪分子，并追回全部贓款”，使案件成功解決；為演包公的女演員苗芳被指控咬斷自訴人食指作辯護，呂思源就運用對人體的生理機能和傷痕的分析，還原了自訴人先用食指強行伸入苗芳的嘴巴，撕挖苗芳的口腮，苗芳痛而反咬，咬下自訴人的食指的真相，是典型的正當防衛。

其間還曾為出演“濟公”的著名演員游本昌的名譽侵權案，仗法執言，受到央媒報道，其文結尾寫道：“戲臺上是游本昌扮演濟公為人間打抱不平，現實中是呂思源為‘濟公’打抱不平。這難道不是一段佳話嗎？”

由于表現出色，呂思源家門庭若市，前來求助的人們絡繹不絕，其中不乏從其他地方趕到蘭溪這個偏遠縣城慕名而來的，這在當地被戲稱為“長江水倒流”。

為圓律師夢和創辦律所的心愿，年屆五十的呂思源，于1992年考取了律師資格，1994年到杭州開辦浙江昆侖（后改為思源昆侖）律師事務所，堅持為“無權、無錢、無勢、無靠”的弱勢群體維權。

扶弱壓強 敢向強權說不

建所后，呂思源干勁益增，高歌猛進，創造了不少影響全國的案例。

五斧砍死人案，為正當防衛者正名，無罪出獄，相較去年昆山反殺案，時隔二十余年。

為被一審判死刑的所謂“浙江第一貪”呂某作無罪辯護，并贏得時任最高法刑一庭庭長張軍（現為最高檢檢察長）的司法監督，刀下留人。

“芭堤雅”組織賣淫案，一審將領班汪某判處死刑，呂思源與其女呂俊據理力爭，汪某充其量只能定其協助組織賣淫罪，罪不當誅。

“江南秋菊”告“二奶”奪產案，經一審二審敗訴后呂思源介入申訴翻轉，最終贏得遲到的正義。值得一提的是，此案當事人為浙江省法律援助中心成立后第一個受援對象。

原黨中央副主席李德生聽到呂思源故事后不由得感嘆：“這呂思源可真是個好律師、好人?。【尤环胖箦X不掙，專門為窮人打官司，而且屢戰屢勝，不容易不容易。”

>>朱雪春等村民感其恩德為其塑像，盡管呂思源極力推辭，不想木已成舟。后題字“江南一怪 矢志護法”的3米高花崗巖雕像被直接送到呂思源老家磐安縣圖書館廣場。 古其錚攝

>>呂思源帶領記者參觀律師事務所 張純攝

于是，興之所至的將軍特意為呂思源律師題詞勉勵：“江南一怪，矢志護法?！?/p>

如何矢志護法？呂思源認為“法正即民安，民安則國泰”，立法之后，正確運用法律是關鍵。如不能公正執法，有法等于無法，而律師的天職就是為了正確運用法律。

在正確運用法律基礎上，律師是以私權代表制衡公權依法運行的杠桿，1994年律師事務所剛剛成立后，呂思源即代理的江西煤礦爆炸案就是很好的例證。

這是一個被當地喻為被“三座大山壓著”的案子，該案死12人、傷12人，引起中央的高度關注，要翻案難于上青天。

此案的難度，是超乎想象的。

一難：壓著“三座大山”，那便是省、市、縣三級政府的紅頭文件均已定調，一致認定“追究乙礦礦長的刑事責任”。

二難：已有“事故鑒定小組”的《爆炸事故鑒定書》結論：“1994年11月19日爆炸事故是由于乙礦多次掘通火區，引爆瓦斯而發生。”

三難：呂思源缺乏瓦斯爆炸等知識。

呂思源迎難而上，首先從學專業知識著手，一去新華書店買回一大堆相關書籍，向書本學；二請教相關專家；三還計劃在會見時向被告人汪長壽礦長學。

其次，速赴江西調查取證：會見汪長壽就花了整整七天。一早到看守所門口等開門，中飯就在看守所里吃自帶的方便面。連看守所的老民警都被感動不已。這七天，呂思源是向汪長壽拜師學專業知識的七天，是全面詳盡了解礦內情況和事故梗概的七天。

呂思源又花了八天時間，起早摸黑，取得19份證人證言。為何要起早摸黑呢？因為礦山上的三個礦井，都因被這次大爆炸炸毀而封閉，三個礦的工人四散到其他礦去打工。不趕在他們出工之前或收工回家之后，根本無法見到他們。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呂思源的行動深深感動了證人們，他們都不辭勞苦接受呂思源的調查，好不容易取得了19份證據。至此，對事故的爆炸點、成因、發展的全過程，都從證據中得到充分的印證，呂思源已胸有成竹。

但呂思源仍不滿足，深知其見解否定不了所謂專家小組的鑒定結論，必須用科學去否定偽科學，于是去北京請了七位專家進行分析論證。專家的分析結論完全印證了呂思源的觀點，為此案成功辯護提供了重要的科學依據。

1996年11月21日，一審開庭，雖然辯得勢如破竹，但判決卻因眾所周知的原因沒有采納呂思源的辯護意見。

汪長壽不服，呂思源也不服。呂思源通宵為汪長壽寫了上訴狀，指出一審判決三大錯誤：一，定調在先，權大于法；二，嚴重失實，顛倒時序；三，嫁禍無辜，放縱真兇。

1997年4月18日，二審法院作出終審判決，完全采納了呂思源的意見，辯護以完勝告終。

此案中，呂思源深深體會到律師制衡公權，是保持社會穩定和國家長治久安的永恒職責。要完成這一職責，既要有鐵肩擔道義的大無畏精神，又要有堅持科學洗刷冤案的知識和能力。

長路漫漫，身材瘦小的呂思源在律師的道路上，懷著矢志護法的初衷，漸行漸遠，而背影卻愈發高大。

為國為民 堅持負重前行

“為民請命，為國護法”，是建所初心。二十五年來，呂思源一直踐行著這個宗旨，此宗旨已融入律所和律師的靈魂。

為民維權，律師承擔風險不小，呂思源就因為此曾遭到過五個機關幾乎同時向浙江省領導投訴，責令省司法廳對其查處。幸喜時任省司法廳廳長胡虎林不唯上，重調查，派出一位副廳長和律管處處長及省律協秘書長、省直律協會長花十四天分析研究，組織了“答辯會”。呂思源因坐得正、站得穩，凡案代理堅持“依法據實”四字原則，人正不怕影子斜，將匯總的所謂“十大問題”一一駁得體無完膚，也感動了四人，說要對其頒發特別貢獻獎，且果真兌現。

呂思源常以“鳥為食亡、人為財死”的戒言告誡律師要看輕金錢，著眼正義，由于不贊成低收費理念，當初創辦律師事務所的同事與他分道揚鑣。多年來，其律所均因經濟未達標而被拒于評先評優之門外，但呂思源并不氣餒，因為“金錢掛帥”評先評優是不可小視的弊病。后浙江省司法廳大力推行“三名工程”，摒棄了過分強調評先評優的經濟指標之弊，浙江思源昆侖律師事務所終于評上了省著名律所。

此外，呂思源熱衷法律援助，從浙江省法律援助中心成立起第一個受援對象“江南秋菊”朱漢蓮起，呂思源為無數人提供了法律援助，因此在2003年被司法部和中央文明辦評為“維護司法公正愛心人士”。

現如今，浙江思源昆侖律所聚集一批志同道合的律師，在冊律師已達二十余人，絕大部分在所執業已在十五年以上，而這其中還包括了呂思源的兩位女兒和兩位女婿。

這二十余位律師始終堅持為民請命的初心，堅持為“無權、無錢、無勢、無靠”的弱勢群體維權。很難想象，與其他知名律師代理一起官司的代理費就達上百萬元相比，整個思源昆侖律所全年的代理費也不過區區數百萬元。

任他沖上云霄，我自巋然不動。當學生或者晚輩在律師界縱橫捭闔名利雙收時，呂思源依舊親自認認真真地在自己不大的律師事務所中接送來往的求助者。

這是呂思源多年來養成的習慣，親自接待前來的每一位需要幫助的人，無論尊卑。更有甚者，呂思源還常為前來求助的貧困者提供返程路費。

如今，呂思源女兒女婿也繼承了父親信念，投身律師行業。同時秉承其父宗旨，為民請命，為國護法。大女兒呂俊不僅精通刑辯，亦積極投身公益，是全國法律援助形象代言人。

此外，呂俊也接棒浙江思源昆侖律師事務所主任，呂思源無論在事業上還是精神上都已完成了傳承。

不忘初心 矢志護法終生

一路走來，呂思源的職業生涯差不多貫穿了中國律師制度重建四十周年的始終。更難能可貴的是，他能夠做到從一而終，不改初心。

回憶其職業生涯，既無為金錢所昧，又未向強權低頭，守得甘苦，無愧于心。

很多年前，當一商人從香港飛到浙江專門出兩百萬元天價乃至更高，請求呂思源為某貪官辯護時，卻遭到呂思源斷然拒絕，怒言相向。

而當溫州農民朱雪春絕望地向他求助時，呂思源卻傾其所能，為其洗刷冤屈。

朱雪春等村民感其恩德為其塑像，盡管呂思源極力推辭，不想木已成舟。

后題字“江南一怪矢志護法”的3米高花崗巖雕像被直接送到呂思源老家磐安縣圖書館廣場，立像典禮則選擇在第11個全國法制宣傳日。

當時呂思源作答謝詞道：“從今天起，我這座雕像，不僅要經受大自然風風雨雨的考驗，更要經受人類社會風風雨雨的考驗。因為我知道，對這種百姓立像的舉動，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看法，何況我是當律師的，有人擁護，也必然會有人反對。然而我深知，人類社會永遠存在正義與邪惡的斗爭，有風險是必然的，我有什么可怕的？我把這當成是對我的最大鼓勵與鞭策！”

中國刑法學泰斗、刑法學研究會名譽會長高銘暄在儀式上稱贊呂思源忠于法律，忠于事實真相，忠于人民利益，奉行的是打官司要以事實說話，以證據說理，以理服人。同時為呂思源孜孜以求、精益求精、一絲不茍的精神感動；為弱勢群眾鳴不平、為正義堅持抗爭的浩然正氣令人鼓舞。

何為江南一怪？呂思源自解江南一怪有“三怪”：一是人家喜歡辦賺錢的大案，而他總是喜歡辦收費不高的小案，因為小案大都與無權、無勢、無錢的弱勢群體連在一起；二是在富豪和平民之間，總是喜歡為平民一方代理；三是始終有棱有角，敢打敢拼，動真碰硬，知難而進。

細細品來，呂思源的怪不過是對自我價值以及職業道德的堅守，因而時任中華全國律師協會會長高宗澤稱贊他情操高尚，具有較高的精神世界，“是中國律師道德取向、價值觀念的一座風向標”。

故有浙江司法干部鐘一林為其著二十四節章回體傳記以啟蒙后來者，更有江蘇田灣律所將其以“平民律師”列為古今二十五大律師，置其像于走廊墻，律己前行。

是為江南一怪。

怪亦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