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歡
(西南大學 漢語言文獻研究所,重慶 400715)
甲骨卜辭中對于祭祀對象的稱謂往往是親屬稱謂在前,十干名在后,如“祖乙、妣己”等,但是偶爾會出現將“祖乙”稱為“乙祖”(如《合》32572正(1))① 文中所引甲骨著錄書均用簡稱,《合》即《甲骨文合集》,《屯南》即《小屯南地甲骨》,《乙補》即《殷墟文字乙編補遺》,《合補》即《甲骨文合集補編》,《北圖》即《北京圖書館所藏甲骨》,《乙》即《殷墟文字乙編》,《集成》即《殷周金文集成》。、“妣己”稱為“己妣”(如《合》21876)這樣的現象。前面已經有一些學者注意到這種現象,但有些不同的看法。
前人主要從兩個角度對卜辭廟號的倒稱進行了討論:
一個是從語序的角度來討論甲骨卜辭中的倒稱現象。早在上個世紀40年代,邢公畹先生就關注到卜辭中有的祖先名的上下兩字可以倒置,如“大甲”可倒作“甲大”,“祖乙”可倒作“乙祖”[1]。李瑾先生認為殷代的構詞方式,定語大多可以后置,如“妣己”又作“己妣”,前者為定語前前置,后者為定語后置。雖然構詞方式不同,但所指為同一人[2]。
沈培先生認為“無論是‘某祖’、‘某妣’還是‘祖某’、‘妣某’都很難說是‘正偏式’復合詞”,他把“祖乙”與“乙祖”這種詞看作是“同位式”復合詞,認為正因為他們的組成部分是同位關系,所以“祖乙”又可以說成是“乙祖”[3](p210)。但他并不認為這兩種不同的語序是指同一個人,他根據朱鳳瀚先生(2)② 朱鳳瀚先生認為大示只包括六個直系先王,即“自上甲六大示”,上甲、大乙、大丁、大甲、大戊、大庚。見朱鳳瀚:《論殷墟卜辭中的“大示”及其相關問題》,《古文字研究》(第十六輯),中華書局,1989年第45頁。研究的“大示”包含6個先祖,從而認為“戊大”的“大”很可能即指“大示”,并由此推理,“丁中”一詞的“中”有可能是指中宗[3](p212、213)。從沈培先生的觀點看來,“戊大”與“大戊”不是一種倒稱現象,他們并不是指同一個人,“大戊”是先祖名,“戊大”是包括“大戊”在內的6位“大示”先祖。“乙祖”所指為誰,并未在文中提及。
孟蓬生先生認為商周兩代是大名冠小名與小名冠大名語序并存的時期,甲骨文中的廟號主要是采用大名冠小名的語序,但偶爾也可以發現小名冠大名的現象,如“祖乙”又作“乙祖”(如:《合》32572)[4](P183-195)。從孟先生的觀點看來,“祖乙”作“乙祖”這類現象也可以看作是邢公畹先生所提到的“倒置”現象。
另一個是從分組分類的角度描寫了先祖名的特殊稱謂現象。上個世紀50年代,陳夢家先生在圓體類分組中提到“第二群字體小、像子組,貞字作式六,喜將親屬稱謂放在天干之后”[5]。后黃天樹先生在討論婦女卜辭的時代中提到婦女卜辭、圓體類卜辭、午組卜辭、師歷間類卜辭、師小字類卜辭都有人名倒稱的現象,并例舉了一些卜辭倒稱的片號[6](p131-132)。后蔣玉斌先生博士論文中也提到婦女類卜辭、圓體類子卜辭和屯西類子卜辭中的先人名有一種特殊的稱謂現象,即黃天樹先生所說的倒稱現象[7]。
從以上學者對“祖乙”、“乙祖”這種現象的描述中我們可以發現,大部分學者認為這是一種倒稱現象,指同一個先祖;少部分學者不贊同這種觀點,認為他們并不是指同一個先祖。但以上認為“祖乙”、“乙祖”這類是倒稱的學者均未就這個問題用同時期材料作進一步討論,那么這類現象究竟是不是倒稱還有待進一步論證。我們通過對各家所列舉的材料和其他相關材料進行分析后認為這是一種倒稱現象,因此我們贊同黃天樹先生等人的看法。
我們以“漢達文庫”數據庫和“國學大師”網站為主要的數據源,并結合邢公畹、沈培、孟蓬生、黃天樹、蔣玉斌等學者所例舉的甲骨片號一一核對拓片,整理出卜辭中出現過倒稱的有:甲大、乙大、乙祖、乙母、丁子、丁祖、丁妣、丁中、戊大、己妣、庚妣、庚祖、庚母、辛祖、辛母。就目前我們所搜集的資料來看,出現倒稱的辭例共有85條,除去本是合文但一些學者誤認為是倒稱的辭例22條,被誤釋的辭例10條,不確定是否是倒稱的辭例8條,真正確定是倒稱的卜辭辭例一共有45條。這45條卜辭中,屬于師歷間卜辭的有15條、師小字類卜辭的有3條、非王圓體類卜辭的有4條、非王劣體類卜辭的有1條、非王圓體和劣體類卜辭的有8條、婦女類卜辭的有8條、屯西類子卜辭的有1條;屬于賓組卜辭的有2條、午組卜辭的有1條、師肥筆類的有1條、何組的有1條。
通過整理倒稱的相關材料,可以發現并不是所有的廟號都有倒稱,如上甲、報乙、報丙、報丁、大丁等先祖,妣甲、妣丙、妣戊等先妣都未發現有倒稱的現象。材料中所體現出來的倒稱人名大部分都是直系先王以及直系先王的配偶,暫未發現旁系先王廟號有倒稱情況。大概是因為廟號是一個既定的名詞,所以無論正稱、倒稱都不影響占卜的整個結果。甲骨卜辭本來就是一種特殊的語言,它只用于祭祀占卜活動中,并不用于日常的交流,刻辭只是起到一個記錄的作用,因此正稱、倒稱只是記錄在冊,對于人們的日常生活并不會有什么影響。

從語序的角度來看倒稱的現象,如孟蓬生先生所言,“祖乙”又作“乙祖”,是商周兩代大名冠小名與小名冠大名同時并存的一種現象。大名冠小名在夏代占絕對優勢,到了商周兩代大名冠小名與小名冠大名同時并存,到了秦漢兩代是大名冠小名語序消亡的時期,這是由上古漢語語法系統內部非線性結構的不平衡性所決定的[4](p192-193)。商周兩代正處于大名冠小名與小名冠大名語序并存的時期,因此“祖乙”與“乙祖”這樣的現象正是兩種語序并存的情況。這也可以用來解釋“侯”“伯”類的稱呼,同一個人名沒有正稱與倒稱同時并存的情況,但是既有“侯某”也有“某侯”的稱呼。商代處于大名冠小名與小名冠大名語序并存的時期,但是正稱與倒稱的發展不是絕對的平衡,像“侯”“伯”類這樣的稱呼,大概是語法系統內部不平衡的表現之一。
從上面整理的材料可以發現,甲骨卜辭中先祖先妣廟號的倒稱主要出現在師歷間類卜辭、師小字卜辭、非王圓體類和劣體類卜辭、婦女類卜辭等組類的卜辭中。其中師歷間類卜辭的倒稱現象最多,屯西類子卜辭、賓組卜辭、師肥筆類卜辭、午組卜辭和何組卜辭僅出現一兩例。黃天樹先生曾經詳細討論過各組類的時代劃分:師歷間類卜辭主要是武丁中期的卜辭,其下限至多延伸至武丁晚期,沒有晚到祖庚之初的跡象[8](p215);師組小字類的時代是從武丁較早的時期開始,一直延伸到武丁晚期,與師賓間類、典賓類(賓出類)同時并存[8](p167);圓體類卜辭主要是武丁中期的卜辭,下限大致可以劃定在武丁中、晚期之交[6](p111);劣體類的時代大約與圓體類卜辭相當,主要存在于武丁中期[6](p117);婦女卜辭大約是武丁中期某一階段(數年)之物[6](p132)。由此可見,以上的組類都集中存在于武丁中期,武丁中期以外的其他組類很少見到或出現倒稱的現象,因此可以判斷:廟號倒稱主要是武丁中期時比較常用的一種稱說習慣,從共時層面來看,這是某一段時期的一種特殊現象。
卜辭中有一些廟號正稱、倒稱出現在成套卜辭中和共現于同一版甲骨片的辭例,其中同版卜辭中的正稱與倒稱又有不同的表現方式。下面例舉一些正稱與倒稱出現在成套卜辭中和共現于同一版甲骨片的辭例,可以更直觀地了解卜辭中的廟號倒稱現象(以下所例舉的卜辭,第一條為倒稱卜辭,其后為正稱卜辭)。
1a與1b是成套卜辭,都是卜問在辛丑日為了子妥向妣己進行御祭之事,其中1a中“己妣”豎行直下,1b中“妣己”為合文。張秉權先生認為成套卜辭的辭義相同或有所省略,成套卜辭的作用在于可以校勘異文[9]。由此我們可以肯定1a的“己妣”即是1b中的“妣己”倒稱。
2.…九示自大乙至丁且(祖),其比侯專。(《合》20065,師小字)

6.□亥卜:□乙亥□乙大。/又伐上甲二十。/癸亥卜:又上甲酒伐五牛,乙丑。(《合》32080,師歷間)
7.□未…又□…乙大…/□□卜:…于且(祖)乙,乙子(巳)…伐十牢。(《合》32559,師歷間)

11.〔乙〕子(巳)卜:又戊大。/自且(祖)乙妾又。(《合》32165,師歷間)
第2條辭例中祭祀從“大乙”到“丁祖”的祖先,“大乙”、“丁祖”共現于一版,只是刻寫行款不同,“大乙”二字并排寫,為合文,“丁祖”二字豎行直下。第3、4、5、6、7條辭例中正稱和倒稱的現象與第2條的現象一樣,倒稱的均是豎行刻寫,正稱的均為合文。

① 此版甲骨由蔡哲茂綴合,見先秦史研究室網站:http://www.xianqin.org/blog/archives/1571.html。
第10條的祭祀對象有“丁中”、“祖乙”、“大戊”、“卜丙”、“父甲”、“上甲”六位先祖,除“丁中”外,其他5位先祖均是正稱。第11條辭例為“漢達文庫”給出的釋文,經核對原片和參考各家釋文,發現“乙祖”二字為合文,以上兩條釋文應為一條釋文,即“〔乙〕子(巳),自且(祖)乙又妾又戊大”,“祖乙”與“戊大”同現于一片甲骨。
沈培先生認為“戊大”中的“大”是指“大示”,“丁中”的“中”是指“中宗”。上面第11條辭例中“祖乙”與“戊大”共現于一片甲骨,在一條釋文中既出現“祖乙”又出現“戊大”,若象沈培先生所言“戊大”的“大”指“上甲、大乙、大丁、大甲、大庚、大戊”6位先祖,那么同一條卜辭對“祖乙”進行兩次祭祀是不合理的,從這里可以看出“戊大”即是“大戊”的倒稱,“戊大”的“大”并不是指“大示”。

第12條辭例“甲大”和“大乙”共現于一版,“甲大”、“大乙”均是豎行刻寫,很明顯“甲大”也是“大甲”的倒稱。第13、14條同第12條所出現的倒稱情況一樣。
15.又己匕(妣)。/癸子(巳)卜:又中(仲)丁三牢。(《合》32496,師歷間)
第15條“己妣”與“仲丁”共現于一版,“仲丁”的配偶是“妣己”,很明顯此處的“己妣”即是“妣己”的倒稱。第16條是武丁對其母輩“乙母”和祖輩的“祖丁”以及“祖丁”之配偶“妣己”進行祭祀,其中“乙母”為“母乙”的倒稱。
廟號是在祭祀時對祖先的稱謂,本就是一個既定的稱呼,所以即使是倒稱也能知道所指的是哪一位先祖或先妣。加上正稱倒稱出現在成套卜辭中,也經常出現在同一版卜辭之上,這能很好地幫助我們認識這種倒稱現象。
此外,商代的金文中也有一些倒稱的現象,如“祖乙”作“乙祖”(《集成》7075,乙祖觚)、“祖己”作“己祖”(《集成》7079,?己祖觚)、“祖辛”作“辛祖”(《集成》7862,祖辛爵);“父甲”作“甲父”(《集成》1521,?父甲鼎)、“父辛”作“辛父”(《集成》4982,?父辛卣)、“父乙”作“乙父”(《集成》5518,乙父尊)、“父己”作“己父”(《集成》5651,己父尊)、“父癸”作“癸父”(《集成》7976,父癸爵);“母癸”作“癸母”(《集成》1282,?母癸鼎)、“母甲”作“甲母”(《集成》7165,母甲觚)。金文中晚輩為祖輩、父輩或者母輩作器,祖某、父某、母某是指他自己的長輩,不會是叫做
“乙”的所有長輩,因此金文中的“乙祖”之類必然是指某一個廟號為“乙”的祖輩。
綜上所述,我們認為正是因為商代是處于大名冠小名與小名冠大名同時并存的時期,所以卜辭中“乙祖”這樣的稱謂只是“祖乙”的倒稱,二者所指為同一人。通過具體梳理卜辭中出現倒稱的廟號,我們發現甲骨文中廟號的倒稱只是出現于武丁中期的一種特殊現象。尤其是成套卜辭和共存于一版的卜辭中既出現了正稱,又出現了倒稱,加之商代金文中也出現了倒稱的現象,我們有理由相信正稱與倒稱所指無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