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目珍
一直以來,如何處理個人與現實的關系,始終都是詩人所面臨的一個非常棘手的問題。因為這不但關系到詩人對生活的現實態度如何,更關系到他是以顯性還是隱性的表意方式來處理這一問題。我們非常欣賞單刀直入、直接介入現實存在的那樣的勇敢詩人,比如杜甫、白居易,前者以直接批判的姿態寫出了震撼人心的“三吏”與“三別”等詩篇,后者直接秉承“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的文學理念寫出了大量的“新樂府”;但同樣我們也欣賞那些以婉轉、隱喻的方式來批判現實或者發掘內心的以退為進的詩人,比如屈原、李白、李賀與李商隱,他們深潛胸臆的優秀詩篇也折服了后世無數詩人。大體而言,前者是以旁觀者的眼光來觀察這個世界,然后進行介入;而后者則多是直接在場,有身歷性。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身歷性的詩歌無論寫外在的發生還是內在的隱秘,都有在場的佐證。故而體驗的自足性是深刻的。石棉的身歷性詩歌就體現出明顯的這種特征。比如他寫“不確定性”,把樓房比喻成塔或者樹,這樣人進入樓房便就有了兩種想象方式。很顯然,這種體驗完全是由作者的內心所決定的,如果作者把樓房比喻成三種或者更多的事物,那進入樓房的想象便隨之有了相應的種類上的改變。這是自足性的一種理解。另外一種自足性理解,則體現為體驗的深刻性。比如石棉的《夜半醒來》,寫鬼魂們在院子里聊天,然后作者想向他們打聽一些事情。很顯然,這些鬼魂就是村里此前死去的鄉親們。作者無論對于身歷的人還是身歷的事都是關心的,但作者不寫現世,而是通過對“死去者”的強烈關注來呈現這一點。這種處理方式無疑是令人震撼的。其《可恨的遺傳學》寫家族的疼痛,表現那種對親人又愛又恨的內心焦灼,也令人感到不安。由于這種疼痛乃是一種命定的疼痛,所以這種體驗只有身在宿命感之中的人才能夠感受得到,從這個角度來說,這種體驗乃具有不可替代性。不可替代的,必然是深刻的。

當然,以上方式所做的理解,并非就是否認“旁觀者”詩學的深刻性。有時候,愈是冷靜的觀察愈能體現出這種深刻。比如詩人寫《城西小巷》,其中的“鎖匠在樹下掛出一排鑰匙,他坐著/擺弄舊鎖芯、銼刀/ 總要弄出點聲音,碰撞或者磨損的聲音”,這樣的描寫,雖然是日常的,但又帶著普遍性的深刻。詩人說,鎖匠總要制造出一點聲音,這是存在的一種象征,因為對于人而言,生活本身沒有什么,就是“具體的情節”。再比如詩人寫“一陣風”,風中的那一只斑鳩,在秋風到來之時,“她睜著眼,接受此刻/ 世間最浩大的襲擾,似乎從未想過/應該從現有的世界里移開”。這亦是生活之一種。“有意制造聲音”和“睜眼接受襲擾”,這背反式的合一,游移起來不正好就是這個紛擾的世界的全部么?
以齟齬或迂回之術來處理現實的模式,還有一種故事體。詩人通過虛擬人物或者事物的方式來講故事,而將自己置身于故事之外,成為一個旁觀者。然而這個旁觀者又恰恰是清醒的,他深諳故事中的“黑幕”,但是敘述起來卻又顯得冷靜異常,但在最后又必須給予這個“黑幕”以無邊的“詛咒”,以期待換來一個快刀斬亂麻式的光明前景。我覺得石棉的《這些草活著是為了被割倒》就是這樣的一首好詩。詩中的草、陽光、蟲子和收割機都是帶有隱喻性的意象,詩人以它們之間的不正當關系來措置當今世界中所發生的一些不正常現象,讓人隱隱約約感受到我們所處的這個“空間”充滿了隱憂。這首詩雖然是一個模糊的表達,看不到正面的反抗,但是詩人對歷史情境的處理卻是深邃的,因為它給閱讀者帶來了深層次的震驚,并且讓人顫栗。詩歌的結尾很顯然是一個童話性的表達,因為詩人的理想太過于“理想”了,我相信詩人以“割草機轟轟地開過來”這樣的表達所要坦露的寓意一定是期望“斬草除根”的,他或許沒有預料到“這些草”會有“春風吹又生”的頑抗力以及死灰復燃的“能力”。然而詩人有一種神圣的責任,那就是他必須為全人類的“理想國”負責,所以他的敘述必須要是決絕的。也唯有如此,它才符合詩人的情性與格局。我相信,誰都不會認定這是一種怯懦的表達,盡管它避開了“直面現實”的敘述策略。它固然是一種旁觀者的敘述,然而那種要介入的力量卻顯得異常強大。它是一種“變形”的藝術,然而現實感卻絲毫沒有缺席。相反,這其中通過轉換聚集了雙重的力量,因為這首詩同時具備了虛構與非虛構兩種文學形態,僅此一點,你的想象力就已無法與文本之間的張力相抗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