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 冬,吳承艷
(南京中醫藥大學,南京 210023)
《金匱要略方論》(以下簡稱《金匱》)是張仲景的代表著作之一,其中的方藥時至今日仍屢用屢效。但仍有部分方藥可能因年代久遠或古人傳抄之誤,導致方劑藥物存有爭議或舛錯,甚至導致有效方劑被棄而不用,實為可惜。筆者就《金匱》狼牙湯及九痛丸中“狼牙”這一藥物加以考辨,以期望為中醫臨床的遣方用藥提供有益的參考。
《金匱》中使用“狼牙”一藥的方劑有兩處,一處是《金匱要略方論·婦人雜病脈證并治》狼牙湯方,另一處是《金匱要略方論·胸痹心痛短氣病脈證并治》九痛丸。原文如下:“狼牙湯”“少陰脈滑而數者,陰中即生瘡,陰中蝕瘡爛者,狼牙湯洗之。狼牙三兩,右一味,以水四升,煮取半升,以綿纏筯如繭,浸湯瀝陰中,日四遍。”“九痛丸治九種心痛”“附子三兩(炮),生狼牙一兩(炙香),巴豆一兩(去皮心,熬,研如脂),人參、干姜、吳茱萸各一兩”“右六味,末之,煉蜜丸如梧子大,酒下,強人初服三丸,日三服;弱者二丸。兼治卒中惡,腹脹痛,口不能言;又治連年積冷,流注心胸痛,并冷沖上氣,落馬墜車,血疾等,皆主之。忌口如常法。”
《神農本草經》(以下簡稱《本草經》)與張仲景年代較近,《本草經》中沒有以“狼牙”為正名收載的藥物,只有“牙子”1味,原文為:“牙子,味苦寒。主邪氣熱氣;疥瘙,惡瘍,創痔,去白蟲。一名狼牙。生川谷。”從《金匱》狼牙的使用來看,此狼牙應當不是指動物狼的牙齒“獸狼牙”。《醫宗金鑒》在狼牙湯下也注有:“非狼之牙,乃狼牙草也。”《本草綱目·卷十七上·草部》狼牙釋名條目下注有“牙子本經”4字。又載陶宏景曰:“其牙似獸之齒牙,故有諸名。”從以上的文獻記載可以看出,《金匱》中的狼牙應當與《本草經》中牙子為同一種藥物,因外形像野獸的牙齒而得名。
張世臣[1]從本草學、植物學等方面考證出狼牙為薔薇科植物龍芽草之根芽,現稱為“鶴草芽”。《中華本草》在鶴草芽條目下也考證了狼牙為薔薇科植物龍芽草帶短小根莖的冬芽(地下根莖芽)[2],因此狼牙即現在所習用的“鶴草芽”。
通過查閱相關文獻,狼牙湯方中狼牙的使用鮮有爭議,而在現代學術期刊中有相應的討論。如有的學者[3]認為,狼牙湯中不應當是“狼牙”,而是《本草經》中記載的“狼毒”。有學者[4]則認為,狼牙湯方中使用狼牙較合理。
筆者分析,狼牙湯方中使用狼牙較為妥當。《本草經》言狼牙“主邪氣,熱氣;疥瘙,惡瘍瘡”,可見狼牙有療瘡之效。此外,狼牙外用治陰瘡瘙癢,在其他方書中也有較多類似的記載。如《外臺秘要·卷第三十四·婦人陰蝕及疳方八首》:“《古今錄驗》療婦人陰蝕,苦中爛傷,狼牙湯方。狼牙三兩。口父咀,以水四升,煮取半升,去滓,內苦酒如雞中黃一杯,煎沸。適寒溫,以綿濡湯以瀝瘡中,日四五度即愈。”又如《太平圣惠方·第七十三卷·治婦人陰瘡諸方》:“治婦人陰瘡,蝕如中爛,狼牙湯方。狼牙五兩。右以水四升,煮至一升,去滓。水醋一合,更煎一兩沸,稍熱,以綿蘸湯瀝于瘡上,及以熱綿罨之,日三五度即愈。”有學者[3]認為,首載仙鶴草(與狼牙同一植物來源)的《本草圖經》出現的時代較張仲景晚,故認為狼牙湯中不是狼牙而是狼毒,這混淆了狼牙與仙鶴草之間的關系(仙鶴草來源于龍芽草的地上部分,狼牙則用其根芽),論證欠妥。
3.2.1 已有文獻概況 通過查閱大量的文獻,九痛丸中“狼牙”的使用在古代醫籍中有一定的爭議,而現代學術期刊中則未見相關的討論。《金匱》的諸多注家基本遵循宋·林億的校注本,宋之后的方書也多引林億所校注《金匱》中的九痛丸,寫作“狼牙”。如《成方切用·卷六·祛寒門》《醫門法律·卷二·中寒門》中所載九痛丸均為“狼牙”。而在《備急千金要方·卷第十三·心腹痛第六》(以下簡稱為《千金方》)記載如下:“九痛丸,治九種心痛,一蟲心痛,二注心痛,三風心痛,四悸心痛,五食心痛,六飲心痛,七冷心痛,八熱心痛,九來去心痛,此方悉主之,并療冷沖上氣,落馬墮車血疾等方。附子、干姜各二兩,巴豆、人參、吳茱萸各一兩,生狼毒四兩。上六味末之,蜜和,空腹服如梧子一丸。卒中惡,腹脹痛,口不能言者二丸,日一服,連年積冷,流注心胸者,亦服之,好好將息,神驗。”
除了劑量略有不同外,從上方的組成和功用主治來看,基本可以認為與《金匱》中九痛丸是同一方源,而《金匱》中“生狼牙”在《千金方》中則為“生狼毒”。此外,其他古籍中也有“狼毒”的記載。如《世醫得效方·卷第四·大方脈雜醫科·心痛》九痛圓、《本草綱目·草部·第十七卷》狼毒下附方九痛丸均載為“狼毒”。諸書中藥物、功用主治均近乎相同,那么九痛丸中應當是“狼牙”還是“狼毒”呢?
3.2.2 “狼牙”與“狼毒”之辨 首先確定的是“狼牙”與“狼毒”是不同的藥物。“狼毒”首載于《本草經》:“狼毒,味辛平,治咳逆上氣,破積聚飲食,寒熱水氣,惡瘡,鼠瘺,疽蝕,鬼精蠱毒”,性味功效上顯然兩者是不同的藥物。然而自宋后,各醫籍對《金匱》中狼牙的解釋多牽強、模糊,甚至有將狼牙與狼毒混為一談的。如《張氏醫通·卷十四·心痛胃脘痛門》的金匱九痛丸,張璐在生狼牙后注:“炙香,即狼毒芽”,即其認為狼牙是狼毒的芽,顯然是不恰當的,這一點其他方書可以佐證,如《備急千金要方·卷第十二·膽腑·萬病丸散第七》大金牙散中,“狼牙”與“狼毒”同用,其他古籍中也沒有狼牙為狼毒芽的說法。因此,“狼牙”與“狼毒”實為2種不同的藥物。
3.2.3 醫家論述 后世醫家對九痛丸中“狼牙”的認識,有贊同為“狼牙”,有贊同為“狼毒”的,但對兩者在方中功用的論述均較少。
載為“狼牙”的主要有如下觀點:《金匱玉函要略輯義》引程林注:“狼牙、茱萸,殺蟲注而除痰飲。”《成方切用》云:“痛久血瘀,陰邪團結,溫散藥中,加生狼牙、巴豆、吳茱萸驅之,使從陰竅而出。”《溫病條辨·卷二·中焦篇·寒濕》九痛丸方釋為:“生狼牙善驅浮風。”
認同“狼毒”的有陸淵雷的《金匱要略今釋》,認為:“狼毒獨主咳逆上氣,胸下積癖”,提出九痛丸所用,當是狼毒,非狼牙也”。
3.2.4 討論 筆者對相關本草、方書文獻分析后認為,《金匱》九痛丸中應當為“狼毒”較為合理,現討論如下。
從對狼牙功效的解釋來看,各家對狼牙功效的解釋較為牽強,如“善驅浮風”“驅逐陰邪血瘀”“殺蟲注”,對藥物在本方中用來治療心痛的解釋都缺乏針對性。“殺蟲注”可能是依附于“蟲心痛”的觀點,然而狼牙的殺蟲多針對于寄生蟲一類,在小兒寄生蟲作痛的方中多用,并且往往配伍其他的殺蟲藥以增效,現“鶴草芽”也多用于寄生蟲病。再者提出“蟲心痛”理論的《千金方》中原是記載為“生狼毒”,黃元御則在《金匱懸解》中注:“狼牙,瘡家敷洗之藥,用之心痛方中,甚屬無謂。”
從方源和年代來看,“狼毒”和“狼牙”記載的年代分割非常明顯,即唐代醫籍或引自唐代醫籍的多是“狼毒”,宋代以后引林億校注《金匱》的醫籍多是“狼牙”。《千金方》的成書年代較早,且《金匱》多數注家均認為《金匱》九痛丸非張仲景方。如陸淵雷在《金匱要略今釋》中提到:“此條,徐氏沈氏尤氏標附方二字,趙氏程氏亦云非仲景方,是也,方出千金第十三卷心腹痛門。”
從心痛的病因病機來看,張仲景病因病機多考自《內經》,但《內經》中沒有“9種心痛”的記載,關于“心痛”的病因病機也沒有《千金方》中所述的那樣豐富和全面。《千金方》中9種心痛之說,可能是孫思邈對“九痛說”的個人見解發揮,原9種心痛之“九”可以解為“多”義。從這個角度,將狼牙的功用解釋為治“蟲心痛”也值得商榷。
總而言之,從功效、方源年代、病因病機等多個角度來分析,九痛丸中使用“狼牙”均顯得不甚合理,“狼毒”應當較為妥當。
圖1顯示,筆者認為九痛丸中“狼牙”可能為“狼毒”的抄誤,現在尚缺少對這一可能存在抄誤現象的討論。筆者由此作一大膽猜想:“毒”,《說文解字注》:“艸,古文毒。”“鍇本及《汗簡》,《古文四聲韻》上從竹不誤,而下誤偽從副從。鉉本則竹又誤為艸矣”;又“芽”《說文解字注》:“古多以牙為芽”。在部分醫籍中,“狼牙”與“狼芽”也確實存在互寫的情況。如《魏氏家藏方·卷第九·發背癰疽》豬蹄湯載有“狼芽根”,而在《備急千金要方·卷第二十二·丁腫癰疽·癰疽第二》豬蹄湯中則為“狼牙根”。若林億等所見之蠹簡辨識度較低,則容易出現抄誤。如“毒”的左下部分殘缺,確與“芽”字形相近。抑或者,蠹簡之殘破,草字頭亦無法辨認,可能直接由“毒”抄誤為“牙”。
當然,這一抄誤現象可能是孤例,現在還未發現有其他“毒”字誤為“牙”字或者“芽”字的例子,故作一猜想,畢竟現在已經無法得知當年蠹簡的原貌。

圖1 “毒”→“芽”→“牙”抄誤
筆者通過對“狼牙”涉及諸多文獻的查閱和考辨,認為《金匱》“狼牙湯”中使用“狼牙”“九痛丸”中使用“狼毒”較為合理。《金匱》為現代中醫臨床提供了大量行之有效的方藥,此書歷經歷史動蕩,經后世醫家整理校注得以呈現在我們面前,值得敬重。但其中難免有貽誤之處,作為后學者本著實事求是的精神加以討論,以期望更好地展現往圣的著作,使之更好地服務于中醫臨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