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秋樹
遼寧省大連市男孩劉偉,有個補丁似的母親,家里哪里需要,母親就貼哪里……然而,就是這個“補丁”媽媽卻在身患絕癥后,因為跳舞而執意要離婚!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么?
本文系作者采訪,以第一人稱寫成。

我叫劉偉,1977年出生在大連。父親劉懷宇是一家國營玻璃廠的工人,母親郭淑萍是商場的售貨員。父親雙親早逝,孤身一人,有工作有房子。
母親家里,有六個弟弟妹妹,她的四弟兒時因發燒未及時救治,成了聾啞人。
父母婚后第二年,有了我。父親邋里邋遢、愛抽煙,做家務更談不上。母親每天下班后,還要坐兩站公交去姥姥姥爺家,給弟妹做飯。那些年,每隔兩年就有一個舅舅結婚。他們結婚都沒有婚房,姥姥家又住不下,只能結在我家二室無廳的房子里。
舅舅們結一次婚,母親就被剝一層皮。直到1997年,除了有殘疾的四舅沒有結婚,其他舅舅和小姨都成了家,有了房。母親終于完成了長姐的重任。那年,她所在的商店恰逢私人承包,母親便承包了柜臺,先后去北京和廣州進貨。
母親在三年時間,攢了將近十萬元錢。同年,我中專畢業,留在大連一家酒店工作。母親常常指著存折上的數字,對我說:“小偉,這些錢媽存著,給你買婚房!”哪知,1999年,父親幫朋友做擔保,向銀行貸款20萬元,結果朋友帶著錢移民美國,再也不回來了。這20萬元債務自然落在了父親頭上。當法院的人闖進我家里時,母親一屁股坐在地上,帶倒了地上的暖瓶,一壺開水淌到她腿上。我回頭喊父親,父親卻縮進屋子里抽煙。那段日子,家里的空氣沉悶極了。法院的人第二次上門催債時,母親拿出存折給我看,上面一共11萬。“小偉,這錢,現在只能幫你爸……”后來,母親借了9萬元,一次性還清了銀行的錢。
為了還債,那幾年,她拼命賺錢,白天賣服裝,晚上干夜市。而父親,因為工廠效益不好,幾乎不上班,整天無所事事。母親嘟囔兩句,父親就會暴跳如雷:“看我不順眼就離婚,當年要不是我,你那些弟弟都得打光棍兒!”2003年,母親終于還完了最后一筆錢。8月,我把戀愛三年的女友謝薇領回了家。母親承諾:“這房子給你們當婚房。”
母親的話令謝薇很感動,可是,當我把謝薇送走,折身回家時,在門口聽到父親的怒吼:“房子又不是你的,你憑什么說給兒子?”我只好跟謝薇商量,婚后和她爸媽同住。可是,我結婚那天,母親中途默默離席。她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哭,替我委屈了半天。
我結婚后,姥爺患上了老年癡呆癥,必須24小時貼身照顧。母親責無旁貸地扛過重任。2009年,姥爺去世了,半年后,姥姥也走了。老人生前表示,家里的房子留給老四。可是,姥姥剛走,二舅就搬進了老宅。
大舅媽急了,召集全家人開會,表示現在就把房子賣了,平均分成七份。為此,二舅和大舅媽吵翻了天,二舅推了大舅媽,大舅打了二舅……
老宅最終以123萬元賣掉。每個弟弟分了17萬元,母親和小姨主動將應得的17萬給了四舅。可是,回家第一天,戰爭就爆發了。父親指責母親放棄17萬,居然都不跟他商量,并且要求她明天就把四弟送到敬老院去。那天,母親沒跟父親吵。她想好了,自己帶著四舅出去租房子住。第二天早上,她發現四舅不見了,飯桌上,四舅留了張紙條:“姐,我找好敬老院了,給你留了一張存折,里面有20萬元,你再添點,給劉偉買房子。”握著那張紙條,母親哭了整整一天。母親跟我商量,等四舅安頓下來,她也去養老院。然而,沒等她做出決定,父親病倒了。
父親是連續一個月便血后,自己去醫院做的檢查,被確診為腸癌。確診當天,他連走回家的力氣都沒有了。對著母親撒潑:“讓我死吧,誰都別管我!”
住院、手術、放療、化療,那是父母最嚴格意義上的形影不離。因為生病,父親越發暴躁驕橫,哪怕母親晚回家1個小時,他都會責罵她:“你死哪去了?找老相好的去了嗎?”母親很少跟他計較。
當然,逆來順受的母親,也需要緩解壓力。她解壓的辦法就是每天黃昏時,去醫院外的兒童公園看別人跳廣場舞。媽媽告訴我,上小學時,她身體條件很好,被挑到了校舞蹈隊。姥爺罵她:“你認為咱家有條件讓你連蹦帶跳嗎?”母親的舞蹈夢就此擱下。
有一次,我陪母親看廣場舞,她遠遠地跟著跳起來。領舞的大姐鼓勵道:“你身材好,好好練,以后跟著我們一起參加活動。”母親受寵若驚。
這位阿姨叫李月芳,62歲,是廣場舞的領隊,大家都叫她李隊。李隊給母親開“小灶”,一個動作一個動作地教她《鴻雁》。“對對,眼神還有點不自信,再明媚一點。”“好好,手臂再打開一些,奔放起來。”“特別棒,你很有天賦。”……分解動作學了三遍,李月芳在前,我媽在后,兩人合跳了新學的《鴻雁》。
母親慢慢地從緊張到放松,再由放松到投入。等到音樂停止,動作定型時,她才發現自己哭了。這眼淚,是激動,也是心酸……分手前,李隊跟母親說:“不管生活怎么對不起你,你都得對得起自己。每一個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對生命的辜負。”
打那天開始,母親正式加入了舞蹈隊。
父親的治療告一段落后,他可以四處活動了。當他目睹母親翩翩起舞的身姿時,扯著胳膊將她拖回了家。他罵母親丟人現眼,急著給自己找下家。母親卻說:“只要你不把我腿打斷,這舞,我跳定了。”
第二天晚上,母親又出發了。她前腳走,父親后腳就跟了過去。果不其然,這一次,父親把舞蹈隊的音箱砸了。母親哭著拽住父親,并一再向姐妹們道歉。李月芳拉開母親的手說:“郭,不是你的錯。”
不一會兒,警察來了。見了警察,父親只好認慫、道歉、賠償了音箱損失。然而,回家的路上,他開始給我所有的舅舅(除老四)和小姨打電話。父親以訛傳訛:“我病成這樣,半條腿都進棺材了,她居然還有心思跳舞,忙著給自己找下家……”
“舞我是一定要跳的。你如果接受不了,咱就離婚。”沒等他罵完,母親率先反抗。父親聽到“離婚”二字,氣勢弱了下去,舅舅們和小姨勸解一番,也就各自散了。站在樓下,我對母親說:“你和我爸要是真離婚,那我和你孫女在丈母娘家就抬不起頭來啦。”
因為我的干預,母親再沒提過離婚。為了阻止母親繼續跳舞,舅舅和小姨三天兩頭會指派給母親一些任務,小姨的婆婆住院,母親去陪護;大舅有了孫子,大舅媽拉著母親一起照看;三舅家的表妹要結婚了,出嫁的一應事情都讓母親操持。
很長一段時間,母親再也沒有去跳舞。可是,爭吵還是爆發了。2019年2月19日,父親讓母親跟他一起去做理療,據說新人可以領五斤雞蛋。母親不肯去,父親就指著鼻子罵她敗家,腦子有病。母親拉開臥室的床頭柜,把父親買的保健品倒了一地,并質問:“到底誰敗家?且不說你當年幫人擔保的20萬,你治癌癥的十幾萬,你一分生活費都不交,退休金全買了保健品!我告訴你,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會跟你去聽課……”父親操起手機就要找救援,被母親重重地摔在地上:“有本事你說服我,別有事沒事找他們!”父親氣急,抄起拖把,將眼前的東西砸了個稀爛。母親也拿起小板凳,向電視機砸去,整個屏幕全碎了。
等我得知消息,母親已經關了手機,玩起了失蹤。事后,我才知道,吵完架,她跑出門,在兒童公園坐了一下午,一直等到跳舞時間。跳完舞,母親在附近一家小旅舍住了下來。那晚,她做了一個決定:她不離婚,但她再也不想跟父親一起生活了,她要找一份住家保姆的工作,晚上能跳舞就可以。
第二天,母親去了大連市婦聯的家政服務中心,工作人員帶她在醫院做身體檢查,辦了健康證才可以上崗。而生活有時就是這么荒誕,母親在這個最簡單的體檢中,發現轉氨酶高出正常值許多,醫生要求她第二天空腹再檢查一次。
忙完這一切,母親才打開手機,給我們報平安。回家后,面對屋里一地狼藉,母親開始默默收拾。
第二天下午一點左右,我接到母親的電話,她在我單位樓下。我走下樓,看到母親眼睛紅紅的。她把我拉到拐角處,拿給我一份體檢報告單。
她異常平靜地告訴我,她得了肝癌,已經發展到了四期,還剩下半年左右的時間。我蒙了,拉著她就要去醫院,母親卻死死拽住我,說:“媽求你,這件事替我保密。還有,我想在死前,跟你爸離婚。”
“媽,別鬧了。”我的眼淚幾乎是蹦出來的,我不知道為什么她都這一把年紀了,還如此能作。可是,母親說:“小偉,當初跟你爸結婚,就是個天大的錯誤,媽忍了大半輩子,實在忍不下去了。我也活不了多久,這大半輩子,全都花在了別人身上,剩下的日子,我想至少學會十支舞,好好為自己活一次。”我望著母親,將她摟在懷里,淚如雨下。
那一刻,那些被我自動屏蔽掉的父母吵架的畫面,母親默默流淚的弱小身影;父親傲慢輕視、自私無賴的神情;還有母親為她娘家的種種付出……一幕幕浮上心頭,我的心劇烈地疼了起來。我第一次真正意識到,母親這輩子,為他人付出了太多太多。一時間,愧疚、痛楚、惶恐,同時涌上心頭。冷靜下來后,我做出決定:毫無條件地支持母親。
我極力勸母親手術治療,可是,當我拿著她的片子,跑遍大連幾家醫院后,醫生給出的建議幾乎一致:癌細胞已經擴散至淋巴,并伴隨腦轉移,讓病人在家好好休養吧。醫生為我開了一些止痛藥和針劑,告訴我后期可能會用得上。
很快,在一次家庭會議上,母親跟父親提離婚了。父親嘴里叼著煙,言辭激烈:“你就是有野男人了!”母親也不辯駁,吃了秤砣鐵了心。最后,父親說:“離婚,好啊,你凈身出戶!你給我買個42英寸液晶電視,我就跟你去辦手續。”他沒想到,母親同意了。
2019年3月17日,父母辦理了離婚手續,我幫母親租了住房。那段日子,每晚6點到7點半,是她這一生中每天最盼望的時光。我要每天去看她,她卻發跳舞的視頻給我,讓我不要牽掛。
4月19日,母親跟著舞蹈隊一起參加商業演出。我跟同事串了休,一直陪著她。母親和那些阿姨一起化妝、說笑,臉上露出我從未見過的歡暢。舞臺上,母親盛裝出演,每一個動作都極盡舒展、淋漓,我握著手機錄像的手,因為情緒起伏,抖了又抖。
當晚回到家,我幫母親選照片,精心挑選了九張,讓她發朋友圈。她照我說的做了,然后挑出其中一張對我說:“這張,做媽媽的遺像。”
5月4日那天,我休息,照例去看母親。她讓我陪她去逛壽衣店。店里羅列著花圈上的題詞:“音容宛在、工容德貌”“最慈的母、最賢的妻”……母親笑著說,若沒有離婚,這些詞,都有可能出現在她葬禮上,現在,她親手毀了這一切,但她很開心!
那天,吃過午飯,她一邊刷碗一邊對我說:“小偉,媽走了之后,骨灰撒到大海里。人家說,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這幾天,我一直在想,我走了,應該留下一句什么話。想來想去,就用那句吧,‘每一個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對生命的辜負。兒子,我覺得弄不好醫生誤診了……”我窩在沙發里,挺想回應她一句,可是我不敢張嘴,我怕一張嘴,就會哭出來。
一個星期后,晚上6點,我下班去看她,她正躺在床上,臉色暗黃,兩頰深陷。床頭柜上,放著剛剛注射完的嗎啡。我這才知道,她最近時常痛到失眠,一天要打三次嗎啡,已是醫囑極限。我哭著求她去醫院,她卻虛弱地安慰我:“我這輩子,能夠跳著倒下,也挺美的。”疼痛過后,她下床穿戴整齊,吵著要出門。我跟著她,為她錄下那晚跳舞的視頻。我知道,我無法與死神抗衡,我唯一能做的,是在最后的日子里,支持她、欣賞她,讓她好好活一次。
從那天起,我請了年假,24小時陪伴。病來如山倒,前幾天還能夠跳舞的她,因腹部水腫倒在床上。兩天后,她陷入昏迷,出現消化道大出血。醫生說,癌細胞已經腦轉移,無計可施,只能靠止痛藥減緩痛苦。偶爾清醒過來,我問母親有沒有想見的人,她搖了搖頭,然后看著手機。我知道她想聽舞曲。看著她瘦骨嶙峋的手指跟著舞曲打節拍,我悲從中來。
在母親生命的最后一刻,我通知了所有的親人,他們都泣不成聲。尤其是父親,當他到病房看過母親,無賴一輩子的他哭得像個沒媽的孩子。
2019年6月19日凌晨三點,母親停止了呼吸。6月21日,我按照母親的遺囑,將她的骨灰撒進大海。前來送行的,還有舞蹈隊的阿姨們。她們唱著《鴻雁》為母親送行。鴻雁,天空上,對對排成行……一時間,海鷗云集。
編輯/王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