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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冬麗娜下鄉演出

2019-09-20 05:09:33袁喜波
安徽文學 2019年8期

袁喜波

1

動身之前,冬麗娜與我約法三章:第一,聽姐的話,姐說啥是啥,不準討價還價。否則,一腳把你踢回家。第二,不準亂看亂聽亂講話。演出隊雖小,也是個江湖。第三,堅決不被喬月月勾搭,哪怕她上趕著投懷送抱,你也得像那個叫柳什么惠的古人一樣,坐懷而不亂。

嘮叨這些時冬麗娜正手忙腳亂收拾衣物,往旅行箱里塞。那口玫瑰紅色旅行箱跟隨她七年,箱底四個角已經磨禿了,我記得還是我初中一年級那年暑假,她從市百貨大樓買的降價處理品。那年春天我倆的父母因車禍離世,冬麗娜的男友和她分手,她又丟了在市評劇團跑龍套的飯碗。她得給我倆另找一口飯吃。

我問喬月月是誰,為何要勾搭我?

“只要遇到像樣的男人,她就想勾搭!”冬麗娜怒沖沖地道。

我沒敢再往下問。冬麗娜炮筒脾氣,發作起來電閃雷鳴,還練過幾年花拳繡腿——她在戲校學的專業是刀馬旦。

衣物收拾妥當,冬麗娜用膝蓋壓緊箱蓋,合上鎖扣:“囑咐你的記牢沒?”我忙不迭點頭應承。冬麗娜心情似乎舒暢了,催我檢查一遍家里電源開關,帶插頭的統統拔掉,以防電器短路失火,門窗也要關好。

“賊要是進咱家,空手進來,空手出去。”我說。雖是玩笑話,可冬麗娜聽后著實有幾分傷心。

“咱家是窮……不過,姐好賴把你拉扯大了。”她拿紙巾拭一拭眼角淚痕,從肩包里翻出化妝盒,照著盒蓋嵌的小鏡子,重新涂一回眼影。

接我們的車到了。我和冬麗娜抬旅行箱下樓,樓梯窄,我倆穿的又臃腫,磕磕絆絆從七樓到一樓,累得額角沁出細汗。“你先別出去,當心閃了汗。”冬麗娜讓我在門洞里等著,她先跑出去,招手叫車近前來。

司機頭伸出車窗沖她吼:“老娘剛把車頭擺正!才幾步路,都懶得抬腳?金枝玉葉呀你?”聽聲音是個年輕女子,嗓子脆生生的。

冬麗娜回嘴說:“開輛破面包你嘚瑟啥,哪天開寶馬,還不上天?”

女司機說:“天我可上不了,那是良家婦女去的地方。”一面扭頭瞟后車輪,一面慢騰騰倒車。

車廂側門從里面拉開,冬麗娜先上車,她拖我推,總算把旅行箱弄進去。我躬腰上車,前排座位的紅羽絨服女孩恰好起身,同我相撞,“哎喲”一聲。冬麗娜忙問:“撞哪兒了?”女孩揉著胸口橫眼瞪我:“你誰呀?真會挑地方撞!”我臊眉搭眼不敢言語,心想她就是前言中的喬月月了。冬麗娜伸胳膊攬住她腰,說:“我弟冬立秋。沒撞疼吧?姐給你揉揉。”紅衣女孩嘻嘻笑,拍脫冬麗娜的手:“不要你揉,你手不老實。”偏過臉打量我,“你就是立秋?常聽麗娜姐說起。你不在念大學嗎?”

“放寒假了。——寧紅,演出隊同事。”冬麗娜代為回答和介紹說。

“都坐好,開路。”女司機說,奮力搖起外層結霜的車窗玻璃。后視鏡里我瞥見她臉,面相已近中年,搽了厚粉仍壓不平眼角魚尾紋,與她清脆嗓音大不相稱。面包車碾軋過積雪路面,搖搖晃晃駛出老舊破敗的煤礦家屬樓區。

她們要去的地方在城北百里遠,一個名叫跳魚泊的沿海小鎮。兩場演出,在鎮上演一場,有家酒樓開業。翌日去三十里外某個村子,有位老太太做八十大壽,寧紅說村名挺好玩,好像叫啥蛤蜊,電話里老諾說得挺快,她沒聽清楚。

“那對兒漂亮的招風耳朵,”女司機慢悠悠丟來一句:“算白長你腦袋瓜兒上啦。”車出了城,柏油路和面包車裹著硬雪殼,女司機——我聽到冬麗娜叫她蓮姐,開得小心翼翼,車速很慢。

寧紅辯解說:“不賴我,那邊手機信號不好,有雜音,老諾又是個大舌頭。”

蓮姐撲哧樂了:“小丫頭片子,守在最后一句等我吶,老諾嘴皮溜得很,什么時候大舌頭了?”

“你再說我招風耳,我就說老諾大舌頭。”

“行行行,你不是招風耳,是元寶耳。”

冬麗娜和寧紅坐車廂前排,我在后排靠著一堆行李。我注意看了一下寧紅的耳朵,耳輪單薄,耳廓向外翻卷,確有招風之嫌。

“那村子叫花蛤蜊筐。”蓮姐說。

“怎么叫這么個哏名字?”冬麗娜好奇問。

“那里產花蛤,多得用筐裝。不過,是很多年前的景象了。”蓮姐說,后半句低沉下去。

“你去過?”冬麗娜問。蓮姐沒再回答。

越向北行,路旁田野越空曠,鋪陳在天地間的白色單調乏味,注視久了令眼睛厭倦。偶爾有防風林帶滑過眼簾,枝干光禿,黑乎乎的鳥巢從枝椏間裸露出來。途經村鎮漸趨稀落,房屋也漸漸低矮,房頂仍都戴著尖尖的雪帽子。

“什么時候能到啊?”寧紅問。車里沒有暖氣,她和冬麗娜不時跺一陣腳。

蓮姐說:“不急,中午之前趕到就行,老諾已經搭好了臺子。”

冬麗娜呼一口氣,說:“還好,喬月月沒跟來,咱們每人能多分點銀子。”

寧紅撇嘴說:“哪兒呀,難得這趟油水厚,演出費加倍,她舍得放過?小騷蹄子今兒一大早就嘚嘚地跑去了。”

冬麗娜失望地“唉”一聲,隨即又“咦”一聲:“老諾接的她?他倆孤男寡女——蓮姐你可得多加小心。”

寧紅在旁補充:“孤男寡女,一路卿卿我我打情罵俏——”

“呸,你倆少一唱一和煽風點火起哄架秧子看熱鬧不嫌事大。”蓮姐惡狠狠說,“老娘心中自有分寸。”

“我倆不是替你擔心嘛。”寧紅的語調聽起來很委屈,手指暗地里捅捅冬麗娜,倆人捂嘴竊笑。

三個女人一臺戲。她們仨插科打諢葷素不忌,一路將戲唱到了目的地。

2

趕到跳魚泊時將近上午十一點。很輕松就找到了那家即將開業的酒樓,小鎮只有一條主街,各色店鋪不分青紅皂白都擠在這一條街上。我們只需直奔那座披紅掛綠的演出舞臺即可。

酒樓門前的舞臺上面,立著個穿綠棉大衣的瘦高男人,手拿話筒“哎哎哎”地試音。蓮姐停車,按兩聲喇叭。男人比手勢示意她把車停去臺子左邊。

冬麗娜簡單交代句:“老諾,我們班頭。”就和寧紅老鼠搬家似的忙乎開了,拽行李箱、翻肩包,她絆了她的腿、她碰了她的腰,夾雜著“我的化妝盒呢”“絲襪放哪兒了”的嘁喳……片刻后冬麗娜發現造成現狀混亂的原因在于車廂里多了我這個閑人:“你呆頭鵝似的坐那兒干啥?沒看見我們在換衣服?趕緊下車!”

約法三章第一條:姐說啥是啥。我趕緊下了車。不能靠車廂太近,也不能走太遠,便在附近溜達。舞臺兩丈見方,離地面三尺,身披紅地氈,頭纏紅綢橫幅,胳膊肘挎兩排細腰花籃,看上去挺喜慶。天空晴朗,風卻大,不時掀開地氈一角,揭露它那由銹鐵架和雜木板條拼湊而成的舊底細。

“喂,你是新來的男歌手嗎?”

那聲經音箱放大了的問話嚇我一跳,轉頭望見老諾手持話筒面沖著我,我愕然不明所以,他仍板著臉:“嘿,說的正是你,別假裝沒事兒往兩邊瞅!你就是冬立秋吧,傻小子一個嘛,瞧冬麗娜,好家伙,吹起牛來吹氣球似的——我弟大學生,念的名牌大學……”最后一句他尖起嗓子,模仿冬麗娜聲音幾可亂真。

車廂門猛地扯開,冬麗娜探出頭大吼:“老諾,你他娘的不想活了?”

老諾嘎嘎笑,繃緊的長臉立正站出兩排白牙。他一溜小跑到我近旁的臺子邊,蹲下,伸出手掌來同我握手:“丁諾山,喊我老諾便成。”

老諾的愛開玩笑大抵與他的職業有關,作為班頭,除了負責聯系演出、兼職司機、搭臺子、一干人等的出行打尖,他還得上臺客串主持人,替雇主做宣傳代言,和蓮姐搭檔逗貧耍寶。我問:“演二人轉?”他搔搔后脖頸,有些難為情,細聲說:“不是正宗二人轉,我半路出家的,沒拜師學過藝,連掛名的師父都沒機會攀上一個。野雞沒鳴,草鞋沒號。”

老諾和蓮姐年歲相仿,青春已逝,韶華不再,估計這會兒想拜師也沒人肯收他了。不過,初次見面我還是挺喜歡這家伙的,驢臉掃帚眉綠豆眼長的滑稽不說,難得他有股子死豬不怕開水燙拿自己開涮的死皮賴臉勁頭,十分貼合當下的娛樂至死精神。

冬麗娜、寧紅換好服裝從車廂出來,高腰皮靴,長筒絲襪,皮短裙,翻領掐腰的皮釉短襖綴滿亮閃閃的賽璐珞硬片,臉上脂粉似乎又厚了一層。我有點心疼我姐,粉底搽再厚,防寒作用畢竟有限。

“先進大堂待著去,有暖氣,月月在里面。”老諾朝她倆揮手,“上場了喊你們。”追問一句:“你蓮姐在車里磨蹭啥呢?”

“還在換衣裳。她箱子壓下面了。”她倆急著進酒樓里取暖,邊跑邊回答。

“她沒凍死就好,”老諾笑瞇瞇說,“不然我還得換個新搭檔。”

3

天氣寒冷,比城里尤甚,城里好歹有樓群遮擋一二,這里的寒風卻能把人整個穿透,就像穿過一面人形篩子。

當地觀眾還算捧場,約莫四五十個,多數是成年男性,臺前攢作一坨,抄手縮頸,仰臉看臺上人跳搖擺舞。跳舞的女孩高挑豐滿,同樣裝束的皮靴皮短裙皮釉短襖。觀眾們盯著看的,是她閃露衣外的亮白皮肉。

身旁的黑臉男人看得入神,嘴角掛下一線涎水,很快凍結成細細的冰溜子。我嫌惡地挪開兩步。驀地,某種難以言說的酸澀嗆入鼻腔,酸澀中還摻雜著幾分羞慚——我不也照樣混跡其中,有著和他們相同的色眼色心?飄忽視線里,臺上女孩儼然冬麗娜。如果今天喬月月沒來,我姐想必會為了多掙幾錢碎銀,也這般登臺吧?我聽她說過,演出隊的節目基本固定,這個人缺席,別的人要補場。

脫離臺前人群,沿街溜達至鎮外。田野中只見土埝低矮的養魚池和散落的草窩棚。空蕩景象令情緒愈發低落,我有些后悔和冬麗娜下鄉,哪怕悶在家里望著窗外霧蒙蒙的城市天空發呆,總好過這冰冷粗野的地方。街上的音樂和歌聲被寒風送來耳畔,低弱許多,仍能辨別出冬麗娜的沙啞歌喉:“……愛情絕對是個奇跡……我要找到你,喊出你的名字,打開幸福的盒子……”

據我所知,冬麗娜只談過一次戀愛。男友是她戲校同窗,畢業后雙雙進市評劇團,他唱小生,她跑龍套,后來男友跟劇團團長的侄女好上,蹬了冬麗娜。那年夏天冬麗娜被失戀整得披頭散發的。沒多久,她的炮筒脾氣又炸爛了自家飯碗。那以后冬麗娜再未言及過前男友,能讓她想起他的物品統統一把火燒了。對那位小生我大致存有印象,臉孔白凈,身段瀟灑,記得還曾在文化宮劇院看過他半場戲,《秦香蓮》里的駙馬陳世美,唱功扮相都很到位。

返回酒樓前時,觀眾稀稀落落已不成群,老諾和蓮姐在臺上,對口相聲似的說女偷情男捉奸的半葷半素段子,老諾頭上還戴了頂配合劇情的綠棉帽。我聽了一會兒覺得無聊,繞去臺左面包車那里,剛伸出手,車廂門從內拉開,冬麗娜喝問:“你跑哪兒去了,害我在臺上一邊唱歌一邊撒目你,歌唱跑調了。”

“撒目是啥意思?”坐副駕駛的女孩回過臉問,桃花眼定定看我。

我遲疑著,不知該不該答言。她應當就是喬月月了。跳舞的女孩。火紅短發,白而圓的臉,彎眉小嘴翹鼻子,耳垂上掛著一對很像是鑰匙圈的耳環。

“撒目是我們礦區土話,用眼睛撒網,找見目標就收網。”冬麗娜不動聲色說,“你現在正撒目呢。”

喬月月眨巴眨巴毛刷子似的睫毛,背過臉低頭刷手機。

我到車廂后排坐下,訕訕的不大自在。在履行對我的監護職責方面,冬麗娜向來小心謹慎防微杜漸,寧可錯殺絕不放過。有時我甚至覺得她就像個恪盡職守的護堤員,哪怕發現大堤上有一只小螞蟻,也務必捉住它,然后親手扔進水里。

冬麗娜拋來件綠棉大衣,叫我像她們那樣裹上。我說我不冷。喬月月并未回頭,慢聲細語說:“還是裹上吧,天這么冷,要是凍著,把演出隊賣了,都賠不起。”冬麗娜聞言蛾眉倒豎,卻一時想不出合適的話反擊,挑著眉毛噎住了。寧紅笑起來,說:“你倆都省點兒燈油吧。老諾摘頭上帽子呢,節目該演完了。”

果然,老諾把綠棉帽朝臺板上一甩,說過段不知什么臺詞,即和蓮姐并肩向臺下鞠躬,演出結束。此時臺下僅剩十來個人,其余觀眾像被一陣大風刮沒了。

老諾跳下臺,顛顛跑去街對面,將停放在那里的單排座卡車倒回。我們下面包車,收拾音響設備裝箱,卷地氈,拆臺子。木板揭開后現出光禿鐵架,鐵架用套環螺栓固定聯結,類似建筑工地搭腳手架的方式。老諾揮動扳手拆得飛快,鐵管落到地面咣啷啷響,他吩咐蓮姐:“先別顧著干活,去找酒樓老板,結清演出費。”

冬麗娜她們雖是女流,干活手腳并不慢,抬的抬,拖的拖,誰費力時旁人便搭把手,看不出之間有什么芥蒂。時間不長裝完車,又等片刻,蓮姐獨自從酒樓走出,說:“老板說辛苦了,請大伙兒進去喝一杯。”老諾問:“賬結清沒?”蓮姐攤攤手,說:“錢捏在人家手里。”老諾皺眉說:“咱倆開車,不能喝酒。”蓮姐依次瞅冬麗娜她們三個,說:“都長點眼色,相互照應著。”

寧紅提議帶上我,蹭頓油水飯。冬麗娜斷然否決:“我弟不去,留下守行李。”

他們進了酒樓。我回面包車里,冷且餓。街對面有家小超市,我想過去買點吃食,一摸兜空的,上午走得匆忙,忘記帶錢。不時隔窗望望卡車上裝音響設備的板條箱,它們是演出隊最值錢的家當,還是演出隊五個人的飯碗。

不知不覺迷糊著了。倏爾驚醒,睜眼找那幾只板條箱,好端端仍在原處。車尾有響動,我下車,繞至車后,一個胖大醉漢正沖車轱轆解溲,尿液濺上鞋面,他也渾然不覺,見我過來,睥睨我一眼,傲然抖落最后幾滴,搖搖晃晃走開。

日影偏西,黃昏將至,老諾他們仍未從酒樓出來。

4

老諾是被幾個人合力從酒樓門口扔出來的。三個還是五個,我沒數清。像扔一只空啤酒桶。老諾在雪地滾了好一會兒才被面包車后輪攔下,臉正好貼在那攤黃澄澄尿冰上面。

蓮姐最先從樓里出來,一溜小跑去看老諾。寧紅隨即跟出,冬麗娜和喬月月落后幾步,在臺階上被一個嬉皮笑臉的男人伸胳膊攔住,她倆停下,面無表情看著對方,僵持片刻,男人無趣地收手,放她倆過去。

我們擁到老諾身邊。老諾攤手攤腳躺雪地上,眼珠轉來轉去數他的隊員,確認一個不少,一骨碌爬起,前后左右拍打身上雪漬。蓮姐幫忙拍打,問:“傷著沒有?”老諾說:“好像沒事。你們呢?”她們紛紛說沒有。老諾的目光落我身上:“立秋有沒有事?哦,你當然沒事。既然大家平安無事,咱就走。”蓮姐遲疑說:“剩下的演出費還沒給咱們。”老諾呲牙笑笑,說:“要不,你跟那個混球老板商量商量,他清賬,我免費讓他們再扔一回。”蓮姐咬牙說:“忍了吧。走!”

當地那伙人未再阻攔生事,目送我們離開,有個家伙吹起口哨,聽曲調是前南斯拉夫的《啊朋友再見》。

老諾獨自開車蓮姐不放心,但她似乎更擔心別的女人陪他,于是叫我坐卡車,她開面包車領路,今晚到花蛤蜊筐過夜。兩車相跟出了鎮子,夕陽斜照入窗,帶來微弱暖意。

老諾一直默不作聲,我也不好開口相問。路面收窄,車轍稀疏,預示我們正前往一個更加荒僻的地方。暮色下沉,曠野表面反射出最后的微小銀光。老諾打開近光燈,顛簸的光柱中舞動著前車揚起的雪塵。

“大學生,你知道道德婊嗎?”他忽然問。

“誰?”

“道德婊。罵娘的話。”

我粗略解釋一番。既當婊子又立牌坊的意思,網絡常用詞,通常用來辱罵那些言辭冠冕的女性,近義詞有圣母婊、綠茶婊、心機婊等等。

他說:“我不是。”歪頭想想,說:“他們罵錯了,這幫龜孫子,他媽的土流氓沒文化。”過會兒嘿嘿嘿笑起來:“我才不要當他們爺,那不等于罵自個兒老烏龜嗎?”

他是那種能自己把自己逗笑的人,照照鏡子都能尋見開心。我有些好笑,還有些憐憫他——才挨過打,就忘了疼。

“今早出門時,村口老槐樹的黑老鴰沖我呱呱叫,我忘了啐唾沫。”他懊惱地說,“就弄出這事。全賴我,明明瞧出酒樓老板混球出身,卻貪圖演出費高,應許下了。他叫我們進去喝一杯,其實是想喝花酒,趁機揩揩女演員的油,類似事情以前我們經歷過幾回,看錢面上,逢場作戲應付過去。可這回,他那桌酒肉朋友實在過分,借酒蓋臉說葷話,還動手動腳,月月的皮襖扣子都被拽掉兩個,她罵扯她衣服的禿頂男人‘惡心,禿頭傷了自尊——他長的比我還猥瑣,自尊心咋恁強呢?舉手要抽月月嘴巴。我說誰家里都有姐有妹,就算沒姐沒妹,總有個媽。禿頭跳腳罵我道德婊——我哪里是婊,還道德?罵的文不對題。于是乎鬧將起來,罵的、勸的、拉的、拍桌子的、摔酒杯的、抄酒瓶子要開人腦瓜瓢兒的。禿頭在鎮上有些頭臉,酒樓老板非要把月月扔出門,我說我是班頭,要扔扔我。他們就把我扔出來了。”

他說的好笑,我卻難以發笑。在外演出的事情,冬麗娜從不主動對我講,有時我問起,她往往三言兩語含糊過去。她對我說最多的一句話是:“把書念好,日后奔個好前程。”每年冬天她手指都會生凍瘡。

“憋氣得很嗎?”老諾說,“我放首歌,抒發一下。”

是磁帶和收音機一體的車載音響,很老舊的那種。咔啦咔啦一通亂響之后,叮咣叮咣放出了音樂,電吉他為主調的搖滾節奏,一個粗獷男聲唱道:

我要從南走到北,

我還要從白走到黑,

我要人們都看到我,

但不知道我是誰……

老諾小聲跟著哼唱,高高揚起的眉毛越發像兩把掃帚了。應該是首老歌,此前我從未聽過。起初有些刺耳,慢慢覺出歌聲中有股難以言說的蒼涼。

“我最早聽見這首歌是在縣城大街上,感覺像遭雷劈了,人整個兒傻掉。那時我和你現在歲數差不多。”

“歌名是什么?”

“《假行僧》。”老諾回答說。

5

以我涉世未深的眼光看來,老諾天然是個樂觀主義者,好比政治經濟學課本里面的“金銀天然不是貨幣,但貨幣天然是金銀”。人們苦中作樂難免帶有無奈成分,于他卻是本性,事情理應如此。比如宿在花蛤蜊筐的那一夜,玻璃和鐵殼之外北風呼哨,我倆蜷縮卡車駕駛室內,瞌睡一陣凍醒一陣,他仍有閑心數星星,數夠十顆,就輕聲唱首歌獎勵自己:

竹子開花啰喂,

咪咪躺在媽媽的懷里數星星,

星星呀星星多美麗,

明天的早餐在哪里……

我記得是《熊貓咪咪》,下一首是《魯冰花》:

天上的星星不說話,

地上的娃娃想媽媽,

天上的眼睛眨呀眨,

媽媽的心呀魯冰花——

必須得承認,老諾相當有模仿天賦,我耳邊仿佛真有一個小女孩稚聲稚氣地在唱歌。

花蛤蜊筐的起床時間晚,太陽冒過頭頂了,打鳴公雞也催促過十多遍,它才慢吞吞伸展懶腰,從冬日殘夢中醒轉。有幾戶人家房頂升起細細炊煙,公雞偃旗息鼓后群鴨開始聒噪:呷呷,呷呷呷。皮毛邋遢的看家狗最先躥去了街上,一條,兩條,四條五條,七條八條,很快它們就聚集到我們車前汪汪叫嚷——從哪里來的?眼生得緊。

蓮姐搖下面包車車窗大聲喊老諾:“快把它們趕走,我們四個誰都不敢下車。”老諾搖下卡車車窗也大聲喊:“不能白使喚我干活,給啥好處?”蓮姐罵:“死老諾,逮住機會就收保護費。”老諾嗤之以鼻:“少扯那沒用的,說吧,給啥好處?”蓮姐無奈:“早點錢我出——你手拿根棍子啥的,當心挨咬。”

那伙土狗僅僅嘴里咋呼得兇,老諾下車跺腳轟趕,它們即四散逃開。老諾得意洋洋提著雙手走回,說:“烏合之眾,不堪一擊。”蓮姐眉眼彎彎對他笑:“昨兒下午你使出這本事就好了。”

整座村子連家早點鋪都沒有。如同一只與世無爭的鄉下蝸牛,除了不得不背著自己的殼,身外之物一概能省則省。村長家開著村里唯一的小賣部,門耳房改就,里面只有三架玻璃柜臺。我們去敲門時,村長老婆,一個哈欠滿臉亂跑的黑臉中年婦人,蓬頭亂發地前來招呼。我們胡亂買些面包火腿腸和瓶裝水。

寧紅問:“村子太小了,能有五十戶人家?”

村長老婆答說:“六十一戶。”熱情向我們推薦她家的蝦皮,她以為我們開車來收海貨。

“來演出。”

“我瞅呢,一個個細皮嫩肉描眉畫鬢,不像能受下苦的人。村里許久沒來草臺班子了。”

演出隊的人個個苦笑。實話常常難聽,而且令人尷尬。

“咋瞅你面熟哩?”蓮姐付賬時,村長老婆問她。

“可能因為我長著張大眾臉。”蓮姐用普通話字正腔圓回答。

回面包車里草草填一填肚皮。老諾要先去和訂演出的人家接洽,叫蓮姐陪他去,蓮姐不愿去,說身子不舒服:“我的節目你們分了吧。”老諾頗感意外,說:“評戲段子冬麗娜可以替你唱,咱倆合演的節目怎么辦?”蓮姐著惱,說:“死了張屠戶,你吃帶毛的豬?”老諾起先打趣:“少了你這臭雞蛋,我還真做不成槽子糕。”眼見蓮姐面色不善,忙自找臺階:“我說單口說單口,您貴體要緊。”下車溜走。

不久老諾打來電話,說事情定妥,十點半開演,演到正午酒席開始前,大約一個來鐘頭。蓮姐發動車子,沿街找老諾的卡車。卡車停進村北口一戶人家里,是棟二層水泥樓,花磚院墻,門壁鑲了彩色釉瓷片,左壁迎客松,右壁北國風光。銅釘大門敞開著,院內老諾招手,讓把車開進來。院落甚是寬敞。寧紅嘖嘖感嘆房屋氣派,這院子如果放城里,值老鼻子錢。喬月月撇嘴說,鄉下土財主而已,值當大驚小怪?冬麗娜說只要如數付給咱們演出費,管他土不土,財主不財主。我注意到東墻邊倒扣著三只小舢板船,頗感奇怪,說他們用這船打漁?也忒小了,一個細浪就能掀翻。蓮姐失笑,說這船不出海,是當地挖蛤蜊時節的運載工具,在泥灘上推,省力氣。

我們四個下車,幫忙抬東西搭臺子。老諾雙手緊忙活,嘴同樣不肯落閑,搖頭晃腦唱:“拉大鋸,扯大鋸,姥姥家院里唱大戲,接閨女,請女婿,小外孫子也要去,今兒搭棚,明兒掛彩,羊肉包子往上擺,不吃不吃吃二百!”廚房門口擇菜的幾個本地婦女嘻哈笑:“哪里跑來的小外孫子?真會討喜。”“喂,再唱一個,羊肉包子管你夠。”老諾一時便在臉上弄出些光景來:“早晨沒吃飯,沒力氣唱啦。”一個年歲大些的婦女問:“真個沒吃飯?”老諾學她口音回答:“真個沒吃飯。”婦女們紛紛又笑,過會兒有個婦女端來盤餃子,說:“沒羊肉包子,有麻蚶餡餃子,還熱乎,忌腥不?”老諾連聲道謝,接下盤子,喊隊員們同吃。仨女孩停下手中活計,過去用手指拈了餃子吃。看不出她們嬌里嬌氣居然一個比一個能吃,眨眼間盤中餃子所剩無幾,老諾慌忙伸手捂住盤子,說:“給你蓮姐留些個。咦,你蓮姐呢?”

蓮姐不知何時開面包車離開了。

6

到演出時間,蓮姐仍未回來,手機還關了機。老諾說:“蝲蝲蛄叫不叫,咱都得牽牛下地種莊稼——開演吧。”拎起話筒踩著彈簧步上了臺。上臺后他立刻像換個人,笑逐顏開,朗聲開言:“艷陽高照,北風送爽,在這個舉村歡慶的日子里,我們,高老太太的親人們,面朝大海,等待春暖花開。首先,讓我們恭祝老太太壽比南山,福如渤海……”

臺下笑聲四起,噼里啪啦拍巴掌。差不多全村的人來看演出和吃席了,總數雖不多,一百六七十口,統統塞進一戶人家,竟也生發出人滿為患的熱鬧景象。臺角候場的冬麗娜、寧紅、喬月月,使勁地鼓掌叫好。她們稱之為“暖場”,演出能否聚攏人氣,留住觀眾,暖場效果好壞很關鍵。

“下面,有請本縣著名的女歌手寧紅,為著名的花蛤蜊筐鄉親們演唱著名的歌曲,《今天是個好日子》!”

臺下喝彩聲大作。這家伙太哏了,說的比唱的還好聽。樓里的人受院里熱鬧聲吸引,紛紛往外跑,戴方頭白帽子的胖廚子也從廚房踱出來張望,忘記手里還掂著油汪汪的炒菜勺。

現場人氣旺,草臺班子成員個個心情舒暢。喬月月說:“我記得上回給個老頭祝壽,他的說詞是‘東風吹,戰鼓擂,老爺子指定活過一百歲。”

冬麗娜接口說:“下面是‘活過一百我也不嫌累,接著吹,繼續擂,向天再借五百歲!”

難得此刻她二人笑語相對,而非互發暗器飛鏢。我隱約覺出冬麗娜和喬月月之間有過節,兩人都不愿挑明,暗地里你攻我守,斗而不破。喬月月似乎并不像冬麗娜所說的那樣放蕩,“遇到像樣的男人就想勾搭”。但這只是我個人感受,不敢對冬麗娜講,約法三章第二條明確規定我“不準亂看亂聽亂講話”。

寧紅嗓子尖脆清亮,甫一開唱即博得眾人鼓掌叫好。喬月月說群眾向來如此,看你順眼,唱跑調照樣鼓掌。麗娜姐你科班出身,回頭讓他們見識見識什么叫專業演員。后半句明顯在拍馬屁了,冬麗娜科班出身不假,卻是跑龍套的科班。

老諾退回臺角,說:“你蓮姐不在場,我咋老覺得心慌。”冬麗娜揶揄說:“賤皮子又癢了?拿鉗子擰擰。”老諾不理睬她,對我說:“立秋,你閑人,替老哥找一找她。”我遲疑,人生地不熟,去哪里找。冬麗娜說:“不能白使喚我弟跑腿,給啥好處?”老諾愕然:“敲竹杠敲到我頭上來了?”喬月月在旁幫冬麗娜的腔:“少扯那沒用的,說吧,給啥好處?”老諾苦笑:“咱演出隊個個人尖兒,什么都是一學就會。隊伍解散時我給立秋發紅包。”轉向我說:“有人瞅見她開車往海邊去了。”

村子三面臨海,是延伸入海的一道狹長陸地,海水漲潮時會淹沒它的大半部分。這應當是當地人戶稀少的地理原因。

順土路向北,走出約莫三四里,遠遠望見停在岬角的面包車。我加快腳步前去。蓮姐開車門下車,說:“從后視鏡看見你過來——你來做什么?”我說老諾不放心,派我找你。蓮姐笑笑,說:“我沒事,到這里躲會兒清靜。再待會兒吧,一起回去。”

風不大,太陽近午,正是一天中最暖和的時辰。坡腳下海水在退潮,袒露出大片黑色淤泥。如果仔細觀察,可以看見光滑如鏡的泥灘上散布著一個個細小孔洞,蓮姐說蛤蜊們住在洞里,不全是蛤蜊,還有象鼻蟶和會跳的彈涂魚。

“連這些小東西,都知道給自己安置個家,哪怕只是個泥窩窩。”她說。語調似乎有些傷感。

“來之前,聽冬麗娜叨咕過一句,蓮姐和老諾要結婚了,到時送什么禮物合適。”

“日子還沒定下來,她著的什么急?”蓮姐嗔道。臉紅了一霎。

“其實,結婚領證不過是走形式,”稍稍停頓,蓮姐說:“我倆這么搭伙過日子挺好,誰也不必對誰掏心掏肝,負起他媽的人生責任,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沒酒喝涼水。可老諾他一根筋,非得搞明媒正娶那一套。哎,對了,他沒向你吹噓他家新蓋的三間青磚大瓦房,專門娶我用的?”

我仔細回想回想,記起老諾說過昨天早晨出門,村口老槐樹的老鴰沖他叫。既然說村口,想必家在農村,但他沒說哪個村。

“我也是農村閨女,當初跟人私奔跑出來的。”蓮姐說,“我說這話你聽著可別害臊,你當是路上拿耳朵撿來的故事聽吧……那年縣評劇團來我們村,《穆桂英掛帥》,演楊宗保的男演員那叫一個帥,迷得我五迷三道,灌了孟婆子的迷魂湯似的,他唱三天戲,我一顆少女心撲騰了足足七十二小時。啥叫一見鐘情?我他媽算是一頭撞槍口上了。當年有首流行歌曲怎么唱來著:萬水千山腳下過,一縷情絲掙不脫……我橫下心:這輩子萬水千山跟定他了!其間我倆如何勾搭上的就不對你細說了。他們唱完戲走人,我卷個小包袱跟他跑了。

“他大我八歲,縣城里有老婆,孩子都會打醬油了……他老婆死活不肯出離婚手續,我死皮賴臉地耗著,我懷孕了,家回不去,回家我爹指定拿大棍子打折我腿。事情鬧得滿城風雨,舌頭滿嘴議論牙,他在地區戲劇界好賴是個角兒,社會影響壞,劇團要開除他,他便■了。

“他劇團里的一位老大姐,領我到醫院做了人流手術。看我可憐,介紹我到外縣的一個民間演出隊打雜。我原本有點基礎,另拜師傅學幾年,吃起了開口飯。家始終沒回,沒臉。這些年穿州過縣,斷續交往過幾個男人,結下些露水姻緣。直到六年前,不,六年半,我記得初見老諾是在夏天……”

她清清嗓子,繼續說:“老諾人丑,心眼好。問題在于他是獨苗的光棍,他爹娘還指望他傳宗接代,而我再難懷孕——當年人流手術后感染,徹底毀掉我當娘的夢。我不能坑他。”

“老諾對你挺在意的。”我猶豫一下,把“心重”換成了“在意”。

“所以我左右為難。”她嘆息,“我臉皮早厚過城拐角了,不在乎自揭傷疤講當年丑事。我對你說這些另有目的。”停一停,眼睛直直注視我:“月月外表妖精,其實骨子里是個癡情貨,犟種。你倆根本沒可能走到一起,所以,你別掛帶她。”

我聽懂了“掛帶”,內有招惹、默許、縱容、順水推舟、欲擒故縱多種含義,看你怎么理解。臉頓時暄紅,結巴說:“沒,沒掛帶她,話都沒說過一句。”

“半句話不說,倆人照樣能勾搭一處。眼睛說比嘴說更危險。月月看你的眼神明顯不對勁,她小腦瓜里胡想些什么我猜得出——姐是過來人。你別掛帶她。”

“我保證,不會。”我說。心想我已經向冬麗娜保證過一次了。

“那好。”

此后的交談是些不相干的閑話。日腳踩到正南,蓮姐調過車頭,慢慢往回開。

“冬麗娜好像討厭喬月月。”我用正常語氣語速說。

蓮姐“咯”地笑出聲,說:“天空飄過五個字,那都不叫事。去年半夏天的時候,我們到外縣演出,一個開五金店的小老板,看上冬麗娜,要和她處對象,追得殷勤,演出隊上哪兒他開著他那輛舊皮卡跟哪兒,演出時給我們買飲料買西瓜,麻溜溜追一個來月。你姐沒相中他,背地里我們拿他取笑,月月說那家伙一臉叛徒相,招架不住三勾引兩勾引。冬麗娜說你去勾引試試啊,月月便弄些手段去試驗。那家伙還真就叛變了。”

我忍不住也笑,蓮姐講故事的風格和老諾如出一轍。

“后來拆穿,那家伙蔫溜溜回去開他的五金店,你姐和月月卻硌硌拗拗生分了。女人嘛小心眼,她不要是她不要,你好心幫忙踢一腳,踢翻了她的醋壇子。”

7

回到做壽老太太家門口時,院內演出尚未結束,臺上冬麗娜咿咿呀呀清唱評劇唱段《花為媒·報花名》,已經唱到了秋天:

秋季里天高氣轉涼,

登高賞菊過重陽,

楓葉流丹就在那秋山上,

丹桂飄飄分外香……

蓮姐不下車,而且從車臺的雜物箱里翻出副茶色遮陽鏡扣臉上。盡管她始終未說她老家村子名字,我還是猜到了。下車進院,轉至臺角,老諾伸手拽一把,把我拽上臺。問:“找到你蓮姐沒有?”我說找到了,現在門口。老諾立馬高興起來,眉飛色舞說:“人氣爆棚,好久沒見臺下這多人頭了。”我說是啊,還有開警車來看演出的。寧紅四下張望,問:“哪有警察?我怎么沒看見?早知道有警察叔叔來看演出,我獻首歌呀,幾度風雨幾度春秋,風霜雪雨搏激流——”我說剛才進門的時候,門墻外停輛警車,我晃了一眼,是當地牌照。

喬月月挪過來兩步,靠我站著,貼得很近。我覺得不妥,待要移開些距離,左手忽然被一只溫軟手掌握住,垂眼瞧時,喬月月飛快抽回手,而我手心里多了件小而光滑的東西。

“我最怕警察了,警察找上門,準沒好事。”喬月月說。

寧紅說:“你不犯法,警察找你干啥?”

“萬一出什么意外,賴我頭上呢?”喬月月扭扭腰肢,桃花眼瞟向我說:“你們誰肯救我?”

“一口鍋里掄飯勺,誰都會救你。”老諾息事寧人說。

我聲稱肚子疼,去趟廁所。跳下臺,攥著左拳去了樓內。

從樓內出來時,冬麗娜報完一年四季的花名,捏著細嗓在唱最后一段:

大風吹倒了梧桐樹,

自有旁人論短長,

雖然是滿園花好無心賞,

阮媽你帶路——

我要回繡房。

演出隊全員到臺前,并排向觀眾鞠躬,演出結束。老諾催促隊員們趕緊拆臺騰地方,人家馬上要放桌子吃席。于是手忙腳亂地拆卸。幾個當地小伙子蹭過來幫忙,趁機和女演員們搭訕。很快裝好車,老諾把車開出院子。

冬麗娜她們待要上面包車時,兩個男人快步過去,其中一個穿皮夾克的,拿出證件給她們看,另一個直接拉開車門坐到副駕駛座位,叫蓮姐開車跟他們走。老諾急火火跑去,沒多久愁眉苦臉回轉,說:“是跳魚泊派出所的民警,咱們攤上事兒了。”我問什么事?老諾說:“不知道。要咱們回所里說清楚。”發動卡車跟隨面包車回跳魚泊,警車押后。老諾一路唉聲嘆氣:“人要是倒霉,喝涼水塞牙,放屁砸腳后跟。昨天早晨出門,村口老槐樹的老鴰呱呱地沖我叫,我忘了啐唾沫……”

進派出所后我們被分開盤問。問我話的民警四十多歲,姓田,黑且瘦,銅鈴大眼像探照燈,照得人頭皮發緊。得知我未進酒樓而是在外守行李,出去核實,幾分鐘后回來,手中提支黑色外殼的金屬探測儀,說:“應該與你沒關系,不過,為證實你的清白,請把身上物品拿出來,如果沒有我們要找的東西,就可以走了。”我把衣兜東西一一取出,手機、身份證、家門鑰匙,擺桌面上。他用探測儀將我從頭到腳仔細掃過,探測儀未表示異議。

我問:“我涉嫌什么?”他說:“昨天酒樓老板請演出隊吃飯,席間有人丟失了貴重物品,懷疑被誰偷了。”我說:“聽老諾說,席間有個禿頂男人耍酒瘋外加耍流氓,把人家女演員的衣服扣子拽掉兩個。”

田民警表情尷尬:“呃,就是他丟了東西,鉑金掛墜,鑲了顆綠石頭,說是祖母綠,價值兩萬八千多。但輕微耍流氓和偷盜貴重財物,兩個性質,前者違法,后者犯罪。”

我是第一個審查過關的,立派出所院內等冬麗娜她們。皮夾克警察領兩個聯防隊員在搜檢卡車。等他們查完,我回駕駛室坐著,把翻亂的東西歸攏整齊。又等半個多小時,老諾被放出,回駕駛室,問話不答,管自低頭尋思,一張長臉抻得更長了。

冬麗娜她們四個由皮夾克警察帶出來,就像被無形的繩子穿起來的一串螞蚱,牽到面包車那里,叫她們拿下各自行李,開箱檢查。其間金屬探測儀響過幾次,都不是他們要找的貴重物品。冬麗娜她們的首飾都跟貴重二字不沾邊。

他們放了我們。

8

卡車往南開出五六里,停去公路邊,面包車跟著停下。老諾下車,喊蓮姐:“你來,商量個事。”他倆頭碰頭嘀咕一陣,喊我和喬月月:“領導找你倆談話。”

喬月月走貓步前來,笑瞇瞇問老諾:“啥事?是不是給我倆介紹對象?”蓮姐對之以白眼:“別想美事,東西拿出來。”喬月月問:“什么東西拿出來?”滿臉的疑惑無辜,險些將我也騙過。

“人家丟的掛墜。”蓮姐說話的語氣和表情都不太有把握,瞅瞅老諾,老諾頷首,示意她繼續。

“沒拿。不信你搜。”

“警察都搜不出,我更不行。你讓立秋把東西藏起來了。”

“我倆一句話沒說過。”我說。聲音不大。

喬月月當即抬高了嗓門:“你冤枉我不算,還冤枉人家立秋,叫麗娜姐來評評這個理。”作勢要喊。

老諾只得親自出馬。“首先聲明,我沒證據。”他不緊不慢說:“你不交我也沒咒念。但有兩點,喬月月你想清楚。第一,咱們是吃開口飯的,老輩子叫賣藝,賣藝不賣身你懂不懂?想當三只手,請你轉行。第二,立秋跟咱們不同,你拽他下水,哪天事情露餡,他前程就毀了你知不知道?”

“打死我,我也不會供出他。”喬月月冷笑說,表情瞬間僵硬,飛快抬手去捂嘴巴。

老諾得意地朝蓮姐擠眼,意思是“我說什么來著?”

“你倆合伙詐我!”喬月月氣急敗壞地跺腳嚷嚷。

“詐你?”蓮姐氣勢洶洶反擊回去,“我四個二帶倆王炸死你!你個小紅毛丫頭,膽兒肥得敢偷東西了!”

“他活該!拽我衣裳我才拽的他項鏈。”喬月月梗脖子犟嘴,“就偷了,咋的?我自個兒扛著。”

老諾問蓮姐咋辦?蓮姐猶豫,說:“鳥地方民風歪,送回去的話,對方揪住咱小辮子不撒手,如何是好?”

“怎么著也得送回去。”老諾想想,說,“我來扛。應該沒你說的那么差勁,再說有警察做主。自首總能從寬吧?另外,我還有張護身符。”

蓮姐笑罵:“你有屁護身符?鬼畫符差不多。”神情卻就此輕松不少。我們中間的緊繃氣氛亦為之一寬。

老諾問東西藏哪兒了?我瞟喬月月,喬月月低頭說:“給他。”我說:“話筒里。”

老諾爬進卡車車廂,翻出那兩支有線話筒,擰開后蓋,從其中一支倒出了鉑金掛墜。“小子夠賊的,藏大伙眼皮底下。”他嘖嘖說。

“好一個一句話沒說過。”蓮姐似笑非笑地瞧著我說。

天說黑就黑了,老諾卻未能像他所說的“很快就能回來”。面包車里四個女人吵亂了套——喬月月回車里即哭哭啼啼向冬麗娜認錯,冬麗娜狠狠瞪我一眼:回家再跟你算賬。寧紅抱怨如果沒這事,大伙分完演出費回家,這會兒正躺炕頭補覺。冬麗娜埋怨蓮姐,不該讓老諾投案,那等于小雞雛給黃鼠狼拜年,或者肉包子打狗。蓮姐心煩意亂,罵喬月月惹禍精。喬月月又抽抽搭搭抹眼淚。冬麗娜反倒維護喬月月,說她已經認錯了,殺人不過頭點地,你們還要怎樣,用她把老諾換回來?寧紅爭辯說明明她牽連大伙,怎么變成了我們欺負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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