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辦員

方玉峰

王童做夢也沒想到，事情后來會弄到這種局面。

此刻，王童正在廚房幫助老婆做飯，突然臥室里的電話響了起來，叮鈴鈴鈴、叮鈴鈴鈴……王童心想，這時候誰打電話過來？他放下手中的還未擇完的一把韭菜，起身來到臥室接電話。電話是高雅麗打過來的，高雅麗說：“大家下班都在儲蓄所里沒有回家，你過來一趟，有個事等你一起商量。”王童問：“什么事？”高雅麗說：“電話里講不清，你過來再說。”王童不想去，可是又覺得不去有點說不過去，于是就對在廚房里做飯的老婆說：“我臨時有事要到單位去一趟，等一會兒就回來。晚飯你們先吃，不要等我了。”老婆說：“什么事這時候要去？都要吃飯了。”王童說：“急事。”說著就推開門下了樓。

其實王童知道高雅麗她們要說什么事。白天王童在單位就聽說，年終單位要發獎金，但沒有他們這些人的份。王童跟高雅麗這批人是銀行招進來的代辦員，沒有編制，實際上跟臨時工沒有什么區別，所以他們在單位沒有什么存在感。待遇那就更不用說了，除了干巴巴的工資外，其他的要靠單位領導賞賜，領導說有就有，說沒有就沒有，一點商量的余地也沒有。正式工的獎金、補貼、加班費一年下來，沒有一萬也有八千，而代辦員能發個千兒八百的，就算老天開眼了。王童他們這批人，在單位里就像自個兒家里帶的別人家的小孩，很不受待見。平時這些代辦員們在一起只要一談到工資獎金，他們就牢騷滿腹，罵爹罵娘，恨不得把銀行砸了，把行長殺了。盡管如此，上班他們卻是一點兒都不敢馬虎的，如果短款或者錯賬，他們要自己賠錢。他們一個月就三四百元工資，哪里夠得上扣。所以罵歸罵，氣歸氣，牢騷歸牢騷，賬還是要認真地記，錢還是要認真地數。真要是弄錯了，哪怕賠得再少，也是自己身上的肉，哪能不心痛。

王童來到儲蓄所，他把車子放在儲蓄所的門口，推門進來。不大的儲蓄所，里面擠得滿滿的，幾乎所有的代辦員都在這里，大家正在七嘴八舌地討論什么，見王童進來，就停止了說笑。高雅麗說：“大家都在等你，我們在這里為大家的事操心，你卻在家弄飯吃，你怎么好意思？”王童說，他不知道有事，也沒有別人告訴他。王童說的是實話，他與高雅麗她們不在一個儲蓄所，平時也很少聯系。早上他在所里上班，對面的出納張昱邊整理鈔票邊對王童說：“高雅麗她們今天到行里找行長，高雅麗竟然把行長辦公室里面的茶杯摔了，還罵了行長。”王童沒有想到高雅麗膽這樣肥，居然敢到行長那里鬧事，還摔行長的茶杯，簡直是無法無天，任誰也不敢這樣。張昱說道：“就是，她膽子夠大的，放在別人身上，哪個敢這樣？還不是仗著自己的公公，霸道慣了。”張昱這樣說高雅麗是有道理的，高雅麗雖說是代辦員，但她的公公是前一任副行長，在她公公沒有退休之前，高雅麗在單位吃香的喝辣的，沒有人敢說她。她想上班就上班，不想上班就給單位領導打聲招呼，有時甚至連招呼都不打，反正沒有誰敢怎么樣她。平時有幾個小姐妹圍在她身邊轉，她儼然就是她們的頭，只要她有什么事招呼一聲，幾個小姐妹立馬全到。其實高雅麗這次到行長那里鬧事并不單純是為了獎金，錢對于高雅麗來說根本就不是什么問題，她老公在外面搞運輸，一年下來有十好幾萬的收入，你說她還在乎錢嗎？這次鬧事的目的，用她自己的話說，主要是為了出一口惡氣。她老公公在位時別人見她客氣得不得了，組織上第一天宣布她老公公退休，第二天別人見她的臉色就不一樣了。可她并沒有收斂，還像以前一樣打電話請假。她以前請假從來沒有被扣過工資，現在請假，單位扣她工資。她找主任，主任說這是行里的規章制度，你要是不服氣，就去找行領導。她找到行長，行長以前與她老公公在一個辦公室，因為她老公公資歷深，所以這個行長很尊重老行長，平時見到高雅麗也很客氣。高雅麗原本想，找到行長肯定沒有問題，哪知道這個行長居然換了另外一副面孔，根本就不買她的賬，還神情嚴肅地對她進行了批評，說大家如果都像她這樣，那單位的規章制度還有什么作用？回去好好反思。高雅麗討了個沒趣，她在心里一直惦記這件事，總想報復一下行長這個無恥小人。

大家又在七嘴八舌，說單位根本就不把他們代辦員當人看，辛辛苦苦一年下來，事沒比正式工少干，苦沒比正式工少吃，憑什么工資拿得還沒到正式工的一半，年終獎金沒有代辦員一分。簡直太不公平了，大家干脆不干了，回家去。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代辦員這幾年來受的罪一下子全涌出來了，甚至有人開始罵人了。見時機差不多了，高雅麗開口說話，她說：“大家不要吵，既然我們被他們欺負到這種地步，我提議，我們明天關門到行里討說法，你們看如何？”

王童扎在人群里面本來不想說話，他想大家發發牢騷，講講氣話也就算了，又能怎么樣呢，誰能改變這樣的現實？可是當高雅麗提議大家關門歇業時，王童立刻意識到這件事的嚴重性。銀行怎么能關門？銀行關門可不是一件小事，顧客取不到錢，還不把銀行門給砸了？于是王童建議大家：“我們要冷靜，先不要關門，關門事情就鬧大了，大家有理說理，有話說話。我看，我們不如寫一個請求發放年終獎的報告，大家簽字，呈給行長，請求行長為我們解決。”身邊的幾個人說，這倒是個好辦法。王童雖說是代辦員，他卻是單位里的筆桿子，平時什么報告總結等等都是他寫。于是王童就找支筆來，略加思索，一氣呵成。報告大致的意思是，大家都做一樣的事，干一樣的工作，為什么正式工有獎金，他們代辦員就沒有？希望同工同酬等等。寫完了他先在紙上簽字，然后旁邊的幾個人也簽了字。可是高雅麗卻不同意簽字，她看得很清楚，她說：“你不要太幼稚好不好，寫個材料就能解決問題？要是這樣問題早就解決了。行長是冷血動物，他根本不會理睬這個報告的。不信，你去試試看，他會同情你？”絕大多數的代辦員都贊成高雅麗的意見，那幾個平時跟高雅麗關系不錯的代辦員更是態度堅決，說：“鬧，不鬧就太■包了，顯得我們太好欺負了。他們整天喝酒打牌，進到銀行里來不是下放招工就是獨生子女招工，要么就是老子退休兒子頂替，學歷還沒有我們高，字寫得像鱉爬的一樣，他們只不過是走運，比我們早生了幾年，要是論起業務能力來，他們還不如我們。”這是實話，單位里的那些正式工絕大多數都是連初中都沒讀完就下放回城就業的”知青“，或者頂替父輩或者獨子招工進銀行的，根本沒有什么文化，在單位里只能數數錢，做一些簡單的事。王童所在營業所的主任，初中畢業后在鄉下窯廠開四輪拖拉機，渾身上下，黑得就像非洲人一樣，因此大家背后都叫他盧旺達大叔。盧旺達大叔的父親在銀行里做一個部門的股長，根據當時政策，政府給了行里一個城鎮戶口的指標，本來輪不到盧父，因為有兩個資歷比他更深的股長（他們的家屬都在鄉下）相互競爭，為了爭這個戶口他們就差沒有動手打架，行長見他們互不相讓，最后一拍桌子，把這個名額給了一樣家屬在鄉下的盧旺達大叔的父親。那時候城鄉差別巨大，如果擁有一個城鎮戶口，招工就業等等一切好事都會等著你，就算是瘸子瞎子，只要有城鎮戶口，吃供應糧，鄉下長得漂亮的姑娘也會心甘情愿地跟著你。那種幸福感滿足感別提有多強了，簡直是一步登天。那時正是麥收季節，盧旺達大叔的父親當時正在家里幫助收割麥子搞農業生產，一聽到這個意外的消息，他高興壞了。本來他的血壓就高，不能大喜大悲，這一下子血灌到腦門，當場一命嗚呼。盧旺達大叔是獨子，那時有個政策，就是父母在崗位上出現意外，子女可以繼承父母的工作。盧旺達就這樣到了銀行，成了一名國家干部，完成了一次華麗的轉變。別看盧旺達只有初中文化，可是卻十分機靈，善于拍馬溜須，又能喝酒，半斤酒到肚就像沒喝一樣，再加上他父親在世時的老友的幫忙，沒幾年工夫，盧旺達就混出了人模狗樣，被提拔為營業所主任。因為盧旺達沒什么文化，所以平時報個材料，寫個總結都是讓王童寫。想到這里，王童也有點憤憤不平。要說王童到銀行上班純粹是一個巧合，那天王童正在街上閑逛，王童剛剛高中畢業，大學沒有考上，正想著找一份工作。看著操勞了一輩子，一天比一天老去的父母，王童實在不忍心他們再為他操心。恰巧王童一個鄰居在銀行上班，這個鄰居知道王童高中畢業在家里沒有事做，就問王童想不想到銀行上班。王童當然想，他說哪個不想到銀行上班捧著金飯碗？鄰居說，雖然是到銀行上班，卻是代辦員，與正式工有區別。王童說只要有班上，有工資拿，誰會計較是代辦員還是正式工。鄰居一聽，到單位跟領導一說，領導說，那就來上班吧，于是王童就到銀行上班了。王童的父母很高興，對這個鄰居千恩萬謝。可是等王童進到銀行當代辦員之后，才知道代辦員與正式工之間有著天壤之別，不僅得不到別人的尊重，工資也少得可憐。有幾次，王童萌生離開的念頭，可最終都沒有下定決心。

時間在吵吵嚷嚷中過去。見大家思想難以統一，高雅麗說：“大家如果沒有什么意見，就按我說的，明天一早我們到皇城中學門口集合，然后集體到行里討個說法。行里如果不給說法，我們就不上班。”大家說：“好。”決定下來之后，氣氛又變得輕松起來。高雅麗說她今晚請客，有愿意去的就跟她一起去大排檔喝青島啤酒，吃黃橋燒餅，啃金氏老鵝。有好幾個代辦員跟著高雅麗一起去吃大排檔，其他的人都著急趕回家，這么遲不回家，家里都等得著急了。冷靜下來的王童有一種被欺騙上當的感覺，就像上了一趟瘋狂的列車，已經無法停下來。王童憂心忡忡，他同張昱一起離開儲蓄所。在路上王童對張昱說，如果明天儲蓄所不開門，肯定會出事。張昱也說是，但大家今天頭腦發熱，都像瘋了一樣，誰也阻擋不了。或許等明天清醒過來，大家會有所改變。王童說，但愿如此。半路上兩個人分開各自回家。

王童心里有事，翻來覆去一夜幾乎沒怎么睡。王童也沒有把晚上發生的事告訴老婆。如果告訴老婆，或許老婆會阻止他，就不會有后來的結果。

第二天一大早，王童就起床了。吃過早飯，他下樓上班。昨晚他前思后想，覺得關門歇業不妥，所以他準備去張昱家，讓張昱先把儲蓄所的門打開，然后他再去皇城中學門口，勸勸大家。或許一夜過來，大家頭腦都清醒了，改變了想法。王童幼稚地想。

早上出門，天上云層壓得很低，昨晚天氣預報說今天川江地區有雪。王童走在路上，不知不覺天上飄起了雪花，雪花打在臉上，轉瞬就消融掉了。王童很快就走到了張昱家門口，他敲門，張昱正在家里吃早飯，聽見有人敲門，就出來開門。見是王童，張昱讓他到家里坐，王童說：“不坐了，我來就是想說銀行今天不能關門。我把鑰匙交給你，你先去單位，把門開開，我去過皇城中學之后，見著他們，勸他們上班，然后就到儲蓄所。”張昱接過鑰匙，猶豫了一下，說：“也好。”

王童從張昱家里出來，這時候雪已經停了，路面上有些潮濕。

時間尚早，還沒有到上班時間，再加上下雪天冷，因此大街上車輛行人也不是很多。王童騎著自行車到皇城中學，路上他遇見幾個同事。高雅麗她們已經到皇城中學門口了，見到王童他們來，高雅麗很高興，說大家就應該這樣心齊，人心齊，泰山移嘛。大家陸陸續續都到了。有一個代辦員因為昨天請假休息，并不知道這事，早上上班，見儲蓄所沒有人，感到很奇怪，就打電話問同事，同事讓他到皇城中學來，大家都在這里，這個代辦員就糊里糊涂地跟來了。

其實這個時候王童心里很急，他看就快到上班時間了，就跟身邊的幾個同事講：“送款的車輛就要到了，再不去上班就遲到了，我們還是散了吧。”幾個同事聽了王童的話，他們看著高雅麗，顯得猶豫不決。高雅麗聽王童讓他們散了，很不高興，大聲說：“王童你要去上班你就去，沒有人攔你，可你不要妨礙別人，好不好？”說著用眼睛狠狠地瞪了王童。大家都看著王童，王童很尷尬，他想這時自己要是走了，情面上說不過去，因為大家都在這里。不過他又想，單位要是知道他們在這里，就會派人過來找，到時候大家也就散了。想到這里，王童也就不吱聲了，他往人群中間退了退。

七點半一過，大街上的車輛和行人就多了起來，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不過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自然會引起別人的關注。一旁路過的人時不時地看著他們，目光里有些好奇，有些疑惑，似乎在說，大早上這些人聚在這里干什么？有什么事？熟人見到他們，就停下來問，怎么在這里，等什么人，早上不去上班？他們于是趕緊敷衍過去，說，大家在這里有事，等會兒就回單位。有幾個人出來得早，還沒吃早飯，就在旁邊的早餐鋪子里下碗餛飩，買幾個包子。

天很冷，寒風一陣陣地吹過來，直往人的身體里灌。女同志有些堅持不住，她們抄著手，跺著腳，哈著熱氣。一旁早餐店里的水蒸氣從門里溢出來，彌散到空中，轉瞬消失得無影無蹤。吃早餐的人來的時候見他們在這里，吃完早飯，見他們還在這里，覺得有點兒奇怪。他們手里拈著紙巾，低下頭去擦鼻涕，邊走邊掉頭看他們，一直走到很遠。王童心里很著急，他見別人看他們，心里覺得很不好意思，但自己裹在其中又逃不脫。他看看手表，七點五十，這時送款的車子應該來過了，儲蓄所關門，行里的領導應該得到消息了，可為什么不派人來，難道希望這件事越鬧越大？王童不解地看著遠處，希望行里能盡快派人來，解決這個事情。但過了很長時間連個人影都沒見到。許多人同王童一樣，開始顯得躁動不安起來。時間大約又過去了半個小時，還是不見行里來人，高雅麗仿佛知道大家的心思，就大聲說：“我說吧，行里的那些個鳥人，他們有好日子他們先過，才不管我們死活，到現在人影沒見一個。我看在這里等也沒有意義，不如先找個地方大家過去，干脆叫他們找也找不著，反正我們上班也拿不到錢，關門算了。”高雅麗的提議得到了大部分人的響應。大家七嘴八舌，說這里凍死了，不能在這里等了，要是凍出病來，還不劃算。高雅麗說她姐姐在政府賓館上班，大家就去那里。政府賓館離這里不遠，拐彎向里面走大約不到200米的樣子，大家就一起走到了政府賓館。高雅麗在吧臺找到她姐，讓她姐幫忙開個房間，大家商量個事情。她姐姐也沒有問什么，就給他們開了個房間。大家進去之后，打開空調，房間里逐漸暖和起來。

這個世界上，女人的幸福大多與溫暖有關，王童在心里暗暗地想。剛才明明還被凍得直跺腳的女同事這時臉色紅潤起來，話匣子也全部打開來，嘰嘰咕咕，說個不停。甚至有的人聊起了家里的事，兒子丈夫女兒等等。大家覺得非常開心，笑語聲不斷，完全忘了在這里是為了什么，給人一種置身事外的感覺。房間里有座機，高雅麗在撥打一個號碼，見高雅麗在打電話，大家停止了喧鬧。電話的另一頭是王甲。王甲也是代辦員，早些時候行里清理住房，王甲因為不符合條件也在清理之列，但王甲不愿意搬出單位的房子。行里找他談了幾次話，王甲都不理睬，最后行里下了通牒，告訴他如果不搬，就把他工作停下來。王甲還是不搬，于是行里就停了他的工作。

實際上這次年終獎金的信息就是王甲透露出來的。不知道他從哪里得到的消息，說行里發年終獎，沒有代辦員的份。王甲首先把這個消息透露給高雅麗。高雅麗平時和王甲的關系不錯，王甲被單位處分，高雅麗心里為王甲抱不平。王甲說：“行里簡直不把我們這些代辦員當人看，如果我們再這樣沉默下去，他們就更瞧不起我們，往后我們就更難抬起頭來。”高雅麗說：“的確是這樣。”他們把幾個平時玩得好的代辦員喊到一起，商量應該怎么辦，最后他們決定把大家聚集起來，采取罷工的方法。因為王甲與行里鬧矛盾，因此他們建議王甲不要參與其中，可以作為內應，在暗中通風報信。

王甲在電話里說，這時行長已經知道了他們罷工的事。除了王童所在的那個儲蓄所外，其他的儲蓄所都關了門，客戶找到行里，行長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正派人四處找他們。只要大家沉住氣，年終獎不成問題。王甲這樣說，似乎給了高雅麗信心，高雅麗丟下電話，大聲說：“行里已經知道我們罷工了，正在四處尋找我們。這時候是關鍵時刻，就看大家有沒有這個決心，能不能堅持住，如果這個時候誰跑掉的話，誰就是叛徒。”本來王童幾次借故想離開，經高雅麗這樣一說，就是想走也不能走了。他如果走了，就要背負叛徒之名，那日后大家肯定瞧不起他。這樣想，王童也就留下了。

事實也像王甲所說的那樣，此時整個行里都知道了代辦員集體罷工的事，就連社會上也知道了銀行罷工，影響一下子鬧大了。行長姓唐，還很年輕，去年剛坐上行長這個位置，本來就基礎不穩，方方面面還沒有理順，這時又出了這樣的岔子，你說他能不著急嗎？他沒有想到代辦員會罷工，鬧出這樣大的動靜來。昨天上午，他在辦公室，正在想心思，他愛人這幾天同他鬧情緒，是關于他愛人一個侄子就業的事情。他愛人讓他找找人，托托關系，把她這個侄子弄到縣供電局上班，可是事情辦起來并不那么順利，再加上主觀上唐行長不太愿意出力，所以到現在結果仍然不明朗。昨天晚上唐行長的愛人給他下最后通牒，她說她娘家就這么一個侄子，也就這么一件事求他，如果這事辦不成，那日后她回娘家就沒法同她哥哥嫂嫂交代。說著就把被褥一抱，到另一間臥室同女兒一起睡去了。臨走還丟下一句話，她侄子什么時候去縣供電局上班她什么時候把被子搬回來同他一起睡。為了這個事，妻子居然對他采取冷暴力。唐行長看著愛人的背影，他無奈地搖搖頭。這個唐行長素日里有點懼內，在家里基本上做不了主，一切得看愛人臉色行事。這時他正在想通過什么渠道疏通關系，哪曾想突然進了十幾個人。他一看進來的全是代辦員，領頭的是高雅麗，不禁有些詫異。他皺了皺眉頭，問他們有什么事，來這么多人，難道儲蓄所放假大家不上班了？高雅麗說：“沒有放假，我們休息，我們來找你是有重要的事情向你當面匯報的。”聽說有重要的事，唐行長有些奇怪，問：“什么重要的事？”“聽說行里年終要發獎金，沒有代辦員的份。為什么正式工有，我們代辦員就沒有，你給我們大家解釋解釋。”高雅麗帶頭說。“這個事情你們先問人事股，我不太清楚。”“既然行長不清楚，那我們就去問人事股。”高雅麗說。于是這十幾個人又一擁而上來到三樓人事股。

人事股股長是個女的，姓胡。她平時愛出風頭，因為掌握調動調資人事安排這些實權，所以在行里很吃得開。這個胡股長人稱胡大，除了行長之外，其他的人她根本不放在眼里。久而久之，別人背后就喊她胡大。胡大以前在下面的一個營業所，因為丈夫在部隊當兵，家里就她一個人。恰巧營業所主任的愛人常年在省城，平時很少回去，這個主任就打她的主意。主任經常以談工作為名把她叫到辦公室單獨交談，有時下班還在那里談，談生活，談理想，談革命友情，表現出過分的關心和關注。實際上胡大不愿意主任這樣，但又不好和主任對著干，主任幾次暗示她都裝糊涂。有一次吃飯，主任酒喝多了，酒后沒有控制住自己，跑到她的房間想非禮她，胡大嚇昏了，掙脫主任，奪門而逃。營業所有個院子，院子里有個花臺，他們就圍著花臺，主任在后面追，胡大在前面跑。主任邊追邊向胡大表白，他說：“一個鍋要補，一個要補鍋，你何不成全了我，我們兩個樂得其所，各取所需。”有幾次胡大差點被主任逮住，胡大拼命掙脫，把衣服都掙破了。別人見主任發酒瘋追胡大，趕緊上前抱住主任，胡大這才得以逃脫。可是這個事情傳了開來，日后成了別人的笑談。有朋友問主任，那天究竟是個什么情況？主任說，他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大概是自己酒喝多了鬧的，大腦不受控制，說完哈哈一樂。但這事沒過多久，胡大就調走了。大概行里怕出事，真要是出什么岔子，那就不好辦了，畢竟胡大是軍婚，軍婚就是高壓線，誰也碰不得。

此時胡大正在那里對著鏡子用眉筆描自己的眉毛。胡大非常愛美，一身緊身紅色衣裙，腳下穿一雙綠色圓口皮鞋，渾身散發出一股廉價的濃濃的刺鼻的香水味，特別是那張嘴，涂著口紅，看上去十分性感。高雅麗他們推門進來，把她嚇一跳，她收起鏡子和眉筆，口氣生硬態度警覺地問進來的高雅麗，有什么事？高雅麗就把年終獎的事說了一遍，并說他們已經找過行長，是行長叫他們來找她的。胡大眉毛一挑，口氣揶揄地說：“你們是代辦員，別忘了自己的身份，你們憑什么和正式工一樣平起平坐？”“那我們代辦員就不是人？為什么我們就不能有年終獎？”高雅麗憤慨地說。“有沒有你們去找行長，他讓發我們就發，他不讓發你們就是找神仙也沒有用。”大家本來心里就有氣，經胡大這么一說，高雅麗他們就更激動了。高雅麗說：“你這樣說我們就再去找行長，不過你今天要對你說的話負責。”胡大把手一揮，說：“負什么責，事實就是這樣。難道你們還想讓我說好聽的不成？你們愛找誰就找誰，反正這事我解決不了。”受了一肚子窩囊氣，高雅麗他們又呼呼啦啦過來找行長。此時行長正在伏案寫著什么，或許他已經想好了，愛人侄子的事已經不成問題，晚上他的愛人又可以與他同床共眠，共渡愛河。高雅麗他們連門都沒敲，就直接推門進去了。她對行長說：“人事說，你讓發他們就發，我們來問你，到底發不發？”行長看著面前的這些人，鬧哄哄的，心里有些惱，就說：“你們早上不好好上班，到我這里來無理取鬧，難道你們要什么我就給你們什么？你們這幫人也太不像話了，太沒素質了。”一聽這話，高雅麗心里的氣就不打一處來，她心想，你現在這副嘴臉，以前我公公在任，你又是怎樣對我的？想到這里，她頭腦一熱，把行長的茶杯用力往地上一摔，啪的一聲脆響，茶杯被摔得四分五裂，里面的茶水濺了一地。高雅麗大聲說：“今天，你不給我們一個說法我們就不走了。”其他的人見高雅麗義憤填膺的樣子，也都紛紛效仿，他們把行長桌上的文件、紙杯摔得到處都是。行長的辦公室就像被劫匪洗劫過一般，凌亂不堪。聽到這邊有響動，其他辦公室的人趕快過來，勸高雅麗他們，讓他們冷靜些，不要過激，獎金問題行長會適當考慮解決的。當然這里面也有人是準備看笑話，他們希望高雅麗等人把行長打傷了才好呢，到時候就有好戲瞧了。高雅麗扔下一句話，這個問題不解決，就不算完。說著帶領其他人呼呼啦啦下樓去了。

昨天的事行長沒有計較，原本以為他們小打小鬧也就算了，可現在這些代辦員真的鬧了起來。唐行長讓其他人趕快把這些代辦員找到，把儲蓄所門打開，恢復營業，千萬別讓事態鬧大了，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于是行里的人就四處找這些代辦員，找了半天也不見他們蹤影，所有的代辦員就像石沉大海，杳無音訊。有人問唐行長，報不報到上級行？唐行長說，這事先壓著，等下午再說。唐行長也不想把事情鬧大，鬧大了對他也沒有什么好處。這邊行里急得就像熱鍋上的螞蟻，而另一邊，躲在政府招待所的王童他們，此時氛圍卻異常輕松。除了王童之外，絕大多數參與罷工的人都不同程度地表達了對銀行的不滿，認為不好好地反抗一下，就顯得他們太好欺負了，那以后他們就更抬不起頭來了。為了減輕大家心里的壓力，活躍一下氣氛，高雅麗建議大家唱唱歌。起先并沒有人響應，你說到了這個地步誰還有心情唱歌。高雅麗見狀，說她先唱，高雅麗唱了一首楊鈺瑩的《心雨》。“我的思念，是不可觸摸的網;我的思念，是不再決堤的海……”高雅麗嗓子不錯，她經常到KTV里K歌，一首歌唱完，大家熱烈鼓掌。接下來，氣氛就顯得輕松多了，大家你唱一首，我唱一首，接連唱了許多首，幾乎在場的人都唱了，就連王童也唱了一首。起先王童并不愿意唱，王童對眼前的這場鬧劇的結局充滿了憂慮。高雅麗走到王童面前，說：“王童你就不夠意思了，大家都唱唯獨你不唱，你什么意思，難道你想鶴立雞群，不與我們同流合污？”高雅麗這么一說，王童只好硬著頭皮唱了一首。有兩個平時喜歡跳舞的代辦員，這時在不大的空間里在別人歌聲的伴奏下，跳了一曲華爾茲舞，舞姿流暢而明快，由此把整個氣氛推向了高潮，大家都給他們熱烈鼓掌，并高聲喝彩。旁邊的房間里有幾個房客，他們不知道什么情況，還以為這里正在舉辦一場文藝演出。他們睜著好奇的眼睛從玻璃窗戶往里面窺視，王童等人見有人從外面觀察他們，他們從里面把窗簾拉起來，動靜也盡量小一點。

實際上王童此時的心理也起了較大的變化。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在訴說自己的不滿，這些王童都深有體會，并且為此而煩惱，但無奈自己改變不了現狀，只好默默接受。王童曾經是一個有理想的人，即便在這樣的環境下，他還堅持看書學習。盡管前途渺茫，生活艱辛，可是他依然熱愛生活，從不抱怨。他知道，抱怨沒有用，誰也不是自己的救世主，與其抱怨還不如默默承受。或許正因為如此，王童容易給別人留下懦弱可欺的印象。

時間在分分秒秒地過去，不時從外面傳來消息，說行里已經因為他們罷工的事亂套了，社會上反響很大，特別是唐行長，急得在辦公室里來回亂轉，就像一只沒頭的蒼蠅。聽到這樣的消息，大家顯得很開心，說，要的就是這個效果，行長平時牛得不得了，根本不把他們這些代辦員放在眼里，現在快成孫子了吧。好，就讓他徹底完全地做一回孫子。最開心的要數高雅麗，她此時春風得意，儼然是一副勝利者的姿態。

快到中午下班的時間了，因為其中絕大部分人家里都有丈夫妻子小孩，中午還要回去做飯帶小孩，所以大家圍繞著是在這里繼續堅持下去，還是盡快結束出現了不同的聲音。高雅麗口氣也有松動，她也想早點結束這場罷工。鬧鬧也就算了，目的達到了見好就收。這時王甲打電話過來，說上面知道這里罷工的事情了，要求所有的人在中午前到行里報到，如果不去報到，全部開除。這無疑在人群中丟了一枚重磅定時炸彈，這是一開始誰也沒有預料到的。高雅麗征求大家意見，問大家是到行里還是繼續留在這里。王童說：“總在這里也不是個事，我們去行里。”大家都說還是應該去行里。這時外面有人敲門，大家打開門一看，原來行里已經派人找到這里，他們在這里的消息已經被透露。來人說：“你們躲在這里，我們怎么找也找不到，讓人急死了。趕快去行里，再遲一點去，上面說全部開除。”于是大家亂哄哄地與來人一起到行里。

一幫人很快來到行里。在行大門口，恰好遇見胡大，胡大指著高雅麗說：“你們這幫人簡直是無法無天，無組織無紀律。”高雅麗說：“你憑什么說我們無法無天，要不是你耍威風，拿我們不當人，說不定我們還不會罷工，全都是因為你。”這個高雅麗非常刁鉆，她把罷工的事全推到胡大身上，胡大氣得簡直說不出話來，只好說：“我不同你講，有本事你下午跟上面人解釋。”“好，解釋就解釋，有什么好怕的，大不了就不要這份工作。”你還別說，到這個時候，高雅麗依然一點也不讓步，還真讓王童刮目相看。

他們來到會議室，行長沒有出面，有人過來轉達行長的意思，讓大家暫且先回去，下午等電話。

王童回到家里，這時妻子已經知道他們罷工的事情，就埋怨王童像個不懂事的小孩子，怎么能跟這些人混在一起。妻子的言外之意是，這些人沒有素質。王童沒有吱聲，自己有錯，妻子責備幾句也是應該的。

下午王童在家里等電話，可是整整一個下午也沒有電話過來。王童心里暗暗著急，不知道事情到底怎么樣了。

張昱打電話給王童，說有幾個人已經去上班了。王童想，可能明天單位就會通知他去上班。可是第二天，還是一直沒有電話通知他。更讓王童接受不了的是，他得到消息，除了高雅麗和他，其他參與罷工的代辦員全都恢復了工作。王童在家里有點坐不住了，心里想，怎么他們都上班了，而自己卻沒有得到通知。第三天一早，他去單位打聽情況，剛走進行里，發現許多人都拿異樣并且帶著諷刺的目光看他，王童隱隱覺得這件事對自己非常不利，他徑直找到行長。行長沒有讓他坐，問他有什么事？王童說，他不知道行里對他怎樣處理。行長說，你的事比較嚴重。王童很無辜地說：“這事又不是我領的頭，我只不過像其他人一樣參與了而已，怎么能說我的事比較嚴重？”行長提醒他，說：“那你有沒有寫什么東西？”王童一愣，說：“寫了，可我是想讓大家有事說事，把想法寫下來，交到行里，又不是叫大家罷工。況且，我所在的儲蓄所沒有關門，是我讓張昱去開的門。”行長說：“你說了不算，因為別人都說是你領的頭，這件事你應該負責。”聽行長這樣說王童一下子懵住了，他說：“行長請你再說一遍，什么叫我領的頭？”行長顯然已經不耐煩了，他說：“你做的事難道你自己不清楚？請你不要在我這里糾纏，影響我的工作。”王童覺得這件事一時半會自己也說不清楚，就離開了行長辦公室。他心里想，這事明明是高雅麗他們領的頭，怎么變成自己領頭的了，難道因為自己建議大家在紙上簽字就成了領頭的了？好在那天寫的那張紙就在自己的身上，這是最好的證明。他轉過身又到行長辦公室，他把那張有幾個人簽字的紙交給行長。本來行長見王童進來就有點想發火，見王童遞過來一張紙條，便接過紙條粗略地看了看，然后說：“難道這個還說明不了問題？你還要怎樣說。”王童還想申辯，可行長不想聽，他讓王童出去。

代辦員鬧事的事情讓行長備受壓力，不僅行里有非議，上級行領導對他的工作也很不滿意，上級說是因為他的工作失誤才導致了代辦員罷工，在社會上給銀行帶來負面影響，并且要處分他。昨天下午，市行來了一名副行長專門處理這件事，并且當面嚴肅地批評了行長，讓行長作深刻反思。行里還免去了負有直接責任的胡大的人事股長的職務，因為在對事件的調查過程中，參與罷工的代辦員幾乎都不約而同地指責了胡大，說她說話不負責任，還說要不是她說了不負責任的話，他們也不會罷工。這樣一說顯然對胡大不利。可能也是需要找一個替罪羊，在征得上面的同意后，行里免去了胡大的人事股長職務。胡大喊冤，說這件事與自己一點干系也沒有，怎么自己就無緣無故地被免去職務。她到行長室找行長，行長把手一攤，口氣非常無奈地說，這是上面的決定，不是自己的意思。胡大氣得回家躺到床上，以淚洗面，幾天都沒有下床。

王童一直在家里，這期間他去過幾次行里找行長，他反復說這事真的與自己沒有多大關系，他在里面沒有起什么作用。行長不信可以去問張昱，是他一早去張昱家讓張昱開的門，否則，他那個儲蓄所也得關門。可是行長再也聽不進他的解釋，行長粗暴地說：“材料你都寫了，這時還想逃避責任，那你當初干什么去了？”王童覺得自己就是有一萬張嘴也說不清這個事了，只好無奈地閉上嘴，悻悻地離開這里。

王童沒有班上，就在家里。見事情鬧到這個樣子，妻子也沒有過多責備王童。王童突然聽到一個讓他無比震驚的消息：高雅麗也去上班了。王童實在無法忍受，他真想拿一把刀到單位找行長要一個說法，如果行長不給個說法，就跟他魚死網破，但王童就是下不了這個決心。后來王童就干脆不去單位了，他也想通了，覺得無所謂了，反正在行里混也沒有多大意思，不如明年開春之后到外面重新找一份工作。

天開始認真地下了一場大雪，大雪下得無邊無際。雪停之后，就是徹骨的寒冷，大地仿佛被完全凍住了一般。王童所在的這座小城今年經歷了幾十年來未曾遭遇過的大雪和寒冷。學校里陸陸續續都放了寒假，王童的妻子是中學老師，和女兒一樣也放了寒假。女兒一直吵著要到外婆家里去，妻子于是就和女兒一起到鄉下的父母家去了。

單位通知王童去把工資結了，還有當年的獎金。王童去單位領取工資和獎金的時候，他看了看發工資的花名冊，發現他比其他代辦員多拿了幾百元。問什么原因，具體辦事的人解釋說，這是行長交代對他的補償。王童說他不需要憐憫，他把多出來的幾百元錢扔到桌上，然后頭也不回地走了。

離開銀行，王童做過許多工作。后來他自己注冊了一家公司，通過數年的打拼，公司發展得越來越好，王童也成為當地小有名氣的企業家。不知為什么，當年罷工的事就像一個楔子一樣深深地打在王童的心底，令王童一直難以釋懷。盡管他對代辦員這份工作并不看重，甚至于有些厭惡，可是他對當時自己所遭遇的不公正的處理仍然耿耿于懷，那種無奈絕望的感覺至今想來依然讓他覺得惶恐與不安。直到有一次出門他無意中見到行長，這種怨憤才完全放下。那天，他剛從車上下來，一眼就看見一個人，他覺得似曾相識，可是又想不起來是誰。這個人看見王童，眼睛里掠過一絲驚疑與不安，瘸著一條腿拄著拐杖迅速離開。王童站在那里，看著這個人的背影，他突然想起來，這個人不是行長嗎，怎么會變成這樣？剛才的一幕仍在王童的腦海中來回浮現，王童沒有想到老天會如此捉弄人，行長居然會變成一個瘸子。王童相信因果報應，他想這大概是上天對他的懲罰吧。

說來奇怪，那天之后王童就再也沒有想起過罷工的事，反而有時會想起行長，想起行長那天瘸著腿拄著拐杖走路艱難的樣子。他心里覺得行長可憐，盡管他對行長有意見，但他并不希望行長變成這樣。王童有個想法，就是選擇一個合適的機會，把曾經在一起鬧事的代辦員聚在一起。他想見見他們，同他們說說自己離開銀行后的經歷，他要與他們冰釋前嫌，加強理解，加深感情。如果能把行長請來，那就更好，他想當面真誠地感謝他們，如果不是那一次鬧事離開銀行，或許他就不會有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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