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奶奶有關的夢（組詩）

滿院的綠

天天見到奶奶，那是夢里

三十年的夢，奶奶是唯一的主角

戊戌年清明前夜，還有夢

夢見奶奶家的門，吱呀一聲

瓦四村東湖麥地里，奶奶打開家門

方方長長的院落，孤孤單單就奶奶一人

院落里，長滿了奶奶種植的

黃瓜南瓜豆角辣椒茄子還有向日葵

奶奶呵護的秧苗，向藍天瘋長

瘋長成滿院的綠

奶奶滿院的綠，綠得

漫過奶奶親手搭起的涼棚

漫過奶奶栽種的棗樹和杏樹

奶奶滿院的綠，綠得

一壟高過一壟，一棵攀比一棵

它們要把奶奶接回家

要接回我漂泊在外的家，從此

奶奶再不是孤孤單單一個人

我也不再孤單，不再漂泊

簸? ?箕

簸箕總在夢里，它是奶奶唯一的陪嫁

端著簸箕一輩子的奶奶，站在堂屋門前

一簸箕一簸箕簸糧食，簸去日子的煩惱

一簸箕一簸箕簸日子，喚醒爺爺的血脈

簸簸箕的奶奶，永久定格我的夢里

夢里的簸箕，安靜如一面鏡子

三十年，沒有奶奶的撫摸

簸箕積滿灰塵，躺在奶奶的博物館里

三十年，夜里的奶奶總對我說

娘家唯一的陪嫁，舍掉親人也不舍簸箕

奶奶一輩子，天天都用簸箕

看著簸箕里糧食的舞蹈，日子就長了翅膀

端著一張簸箕的奶奶，精打細算分揀糧食

奶奶用簸箕，把糧食與土疙瘩分開

奶奶用簸箕，把飽滿與癟子分開

奶奶的一生，把甜蜜和苦難分開

奶奶的一生，把善良和丑惡分開

簸箕磨出奶奶繭子手，繭子就是爺爺的盛世

奶奶的手磨掉簸箕的皮，皮刻著龍騰虎躍

掉皮的簸箕，盛著奶奶的感情

她就用布修補簸箕被磨損的地方

戴著老花鏡的奶奶，修補簸箕與女人的命運

奶奶被日子磨損，我夢里尋找三十年

根本沒有，可以修補奶奶被磨損的年輪

鐵? ?鎖

有夢就有奶奶。她佝僂的背影耪地，做飯，鎖門

奶奶鎖門的背影，雙手發出鐵鎖咔嚓的聲音

大聲說，一滴汗水就是一粒麥子，是溫暖的雞窩

夢境里，我感受到一種靜止的忙碌。一個意圖

滑動，緊緊鎖住奶奶一生的命運，燒疼整個胸腔

指著廂房里那副棺材，奶奶說這是她的家

三十年來，奶奶托夢給我，總讓我看到

無雕像的博物館。沒有圓柱，沒有柱廊的四合院

桐油漆過的棗木門前，掛著一把生銹的鐵鎖

空蕩蕩的四合院里，我又看到奶奶。背影

正輕輕踮起腳尖，不問世事。苦澀的淚水

滿手的音符，捧起右邊左邊的門環

一把鐵鎖的鎖頭，咔嚓鎖住了奶奶的背影

鎖住了奶奶的滿院春天，紅色的夢里

鎖住了記憶中我駝背的奶奶，帶給我睡眠

我的夢追趕血魂歸來，想我的奶奶。思鄉的陳釀

恰如陳年的銹，布滿鐵鎖，不舍得剝離

我的奶奶，偃臥東湖，或低啜淮河。叩門無應

懼怕，開門后的凄涼，喊不出沉積的疼

奶奶溝壑的皮膚，堆滿灶膛吐出的灰，被磁化的心

有了皈依。我失語，拐杖被焚燒，只剩筋骨和靈魂

站在日落的角度，用一滴鮮血打開鐵鎖

奶奶的文風，依然留著書卷的馨香

白發染盡。打開鐵鎖，讓奶奶溫暖我漂泊的心

奶奶的《湯頭歌訣》，揉碎瓦四的月亮。看不到

奶奶老家六安州的模樣。最終成了凄愴的奢望

孫子孫女曾孫曾孫女，我們的面龐酷似奶奶

奶奶還沒老去，生命在指尖到心尖輪回

我們用稚嫩的雙手，舉起老家門前的星星

夜夜掛在奶奶的門前，就像奶奶捧起鐵鎖

眼眉浸滿汗水，滑落指縫。就像吳剛釀的桂花酒

我的夢，走在奶奶踩滿皺紋的田間

心中祈禱。拿一把鐵鎖，敲打奶奶空蕩的小屋

膨脹想奶奶的欲望。奶奶可看到，想家的時候

雙手碰觸鐵鎖咔嚓的聲音。已經生生不息

沖破沉寂的老屋，我的軀殼和奶奶的靈魂團聚

落? ?葉

三十年前，祭灶的煙火還沒熄滅

八十歲的奶奶，靜靜地對生命窮追不舍

即便是死亡，也升騰為一種藝術

揭開裹著的面紗。嬰兒般純凈的奶奶

悄悄從宇宙身邊溜走。我知道奶奶是認真的

西北風啊，你怎么就不肯罷手

帶著尖刀，剁碎每一片落葉

帶著尖刀，橫掃瓦四干涸的麥苗

帶著尖刀，挖掉一切與白無關生命

帶著尖刀，哀戚地注視奶奶。如夢境

長出茁壯的白，饋贈奶奶純潔的靈魂

所有萌動的心，翠綠的歲月，衰老的軀體

貧窶的日子，窘迫的忍受。悉數歸于落葉

奶奶從此，掙脫了苦苦守著一世的枝頭

在透明的寒夜里，伴著祈禱的簫聲

像走出遙遠的國度，清除遍地暗河

夢里，我老在哭。透過與哭泣默契的寒冬

看見一只雪白的貓。躺在四合院日夜撒嬌

奶奶常說：人行五輩子好，死了能托生貓

站在白貓面前，看見奶奶更深的輪回

我用偷聽到的贊美，為奶奶種植一片

枝繁葉茂的大樹。我心愛的奶奶

清明前的新芽，遮蔽半個靈魂。輪回路上

最大的痛苦，滿腹的話無法言語的痛苦

和恰似巫婆神秘的能量，托生的白貓在路上

奶奶已臻于完美，她聽到女神的召喚

奶奶的輪回，身體帶著造詣的微笑

三十年前，祭灶的那天夜里

宿命里的奶奶，累了。停下來休息

生命被野蒿吞噬。虛無縹緲地入眠

從一段蒼勁的干枝，奶奶微笑著

遷徙到另一段柔嫩的枝條。忠誠癡情的夢

三十年的夜景，我深陷懷念的夢。意識到

黃澄澄的月亮，沒有輪回深刻。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