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北山


我們那時有什么可看呢,只要略有圖畫的本子,就要被塾師,就是當時的“引導青年的前輩”禁止,呵斥,甚而至于打手心。
——魯迅《朝花夕拾》
魯迅先生在《朝花夕拾》里回憶自己在私塾讀書的日子,因為塾師嚴加禁止一切帶圖畫的書,他的小同學只好偷偷翻開蒙學課本的第一頁,看那題有“文星高照”四個字的惡鬼一般的魁星像。昨天看這個,今天也看這個。日復一日,不厭其煩。中國歷來相信文字的神圣,圖畫卻等而下之(即使像中國畫一樣的純粹藝術,也往往被視為文人的“閑暇之好”)。
中國本來有著“左圖右史”的傳統,南宋史學家鄭樵曾說:“古之學者為學有要,置圖于左,置書于右;索象于圖,索理于書。” 鄭樵顯然非常認同這種圖文結合、形象感知和抽象思維結合的治學要道。其實溯源中國文化,相傳龍馬馱圖出于黃河,神龜負書出于洛水,伏羲根據河圖洛書,畫成八卦。這個古老傳說也反映了文化本原中圖與書的不可分割,故稱“圖書” 。但到東漢末年,劉向、劉歆父子整理圖書,“劉氏之學,意在章句,故知有書而不知有圖”。他們廢棄圖畫,破壞了古代圖書的完整性。鄭樵嘆惋:“圖至約也,書至博也。即圖而求易,即書而求難。”鄭樵認為“世無圖譜”是“歆向之罪”,“圖既無傳,書復日多茲學者之難成也。”作為一種結果,我們就看到了中國文化中對圖畫的偏見。如錢穆先生所言:“書里不兼圖,恐怕是我們中國學問很大一個缺點。西方一路下來,圖書都連在一塊。中國人不知何時起偏輕了圖,這實是一個大缺點。”
文化的必定是歷史的。當我們將圖像置于歷史的視野加以審視,就會發現,西方向以圖像作為史料。相應的在中國,圖像作為重要的史料也成為一種趨勢,而且,圖像研究橫跨歷史學、人類學、社會學、藝術學等多個領域,展現出更豐富的價值和意義。梁啟超就從史料角度提出“圖影”也是一種重要史料。陳寅恪曾說:“一時代之學術,必有其新材料與新問題。取用此材料,以研求問題,則為此時代學術之新潮流。治學之士,得預于此潮流者,謂之預流(借用佛教初果之名)。其未得預者,謂之未入流。”從“以圖證史”到“納圖為史”,這成為史學研究的一個重要流向。
我們習慣于歷史的宏大敘事,但歷史同時是我們的生活本身。“生活世界”為歷史敘事提供了一種新的可能。這時候,歷史的觸角可以探測到個體的日常生活。生老病死、衣食住行、喜怒哀樂——我們會從習以為常的瑣事中發現歷史。
我們提倡“總的歷史”,不是因為我們需要,而是因為它是一個客觀存在,“真正唯一的歷史是全部的歷史”,所以說,影響深遠的法國年鑒學派所倡導的“總體史學”(histoiretotale),不僅是政治的、經濟的、軍事的,它同時是社會的、文化的、生活的。這是為什么越來越多的歷史研究者將“日常生活”納入了研究視野。“生活史”成為了一種新的研究趨勢。
圖畫的直觀賦予客觀歷史以“感性”。它讓歷史可以被感知。這種感性有助于文化的生成和傳播。在更深刻的心理層面,圖畫使人與世界更加親近。魯迅的小同學日復一日地盯著一張圖畫看,“然而他們的眼睛里還閃出蘇醒和歡喜的光輝來”。過得若干年,魯迅先生回想起來,“卻不能不以為他幸福,給我們的永逝的韶光一個悲哀的吊唁。”機器時代到來后,印刷術引發了魯道夫·G·瓦格納所說的“全球想象圖景(global imaginaire)的濫觴” ,繪畫、攝影術和印刷術的結盟,使得圖像重新成為重要的媒介信息。正如瓦格納所描繪的那樣,“我們看到畫報和石版畫這兩種印刷品在十九世紀繁榮起來,進入了以前與印刷品市場根本無緣的那些階級的家庭。”今天的互聯網傳播則使得我們進入了一個全新的圖像時代,圖像正試圖取代文字的主體地位,而為我們建立一幅“世界全息圖”。
私人生活史賦予日常生活以“理性”。所謂日常,就是重復而隨時發生的,它構成了生活的主體,過程即意義。具象的生命和豐富的情感都被歸約為一個諸如發展、繁榮這些抽象的概念。從這個角度看,私人生活在歷史中的意義盡失。但沒有無數個體的生命和庸常的日常,歷史根本不會存在,這是歷史的吊詭之處。私人生活史賦予了日常生活的歷史視角。當我們把日常生活放在過去、現在和未來的時間軸上加以審視,生活就基于感知而獲得了一種理性,讓意義重現。
卞家華先生使用了一種獨特的語言來進行歷史和生活的雙重敘事。這是一種所有人都聽得懂的語言——圖畫的語言。他用手中的筆來描繪他在這70年中所經歷的世界和看到的中國。這種語言既是個性的,又出于共性。如前蘇聯教育家巴赫金(1981)所說:“一個人自己的話語是逐漸地慢慢地從其他人已經被認可和吸收的話語中得來的。二者之間的界限在一開始幾乎是感覺不出來的。”卞家華描繪了一部當代中國的“私人生活史”,如果這種描繪進入史學家的視野,成為一門學問,那么,他就是在探討中國人的日常生活與其相關的生活方式、行為準則及文化習慣等的變化之學。通過這些圖畫,我們會在日常生活中看到中國的經濟發展、社會變遷和文化演變,也會看到中國人的生命歷程、生活方式和精神風貌。
圖繪私人生活史就構成了這樣一種奇妙的歷史景觀,它既是感性的、可以感知的歷史,又是理性的、可以敘述的生活。“歷史應該是一首能夠用多種聲部唱出的、聽得見的歌曲。”因此,我們選擇一部私人生活史來反映70年的中國大歷史,“我們不是去發現歷史的奧秘,而是去說明它。”(費爾南·布羅代爾言)。
歷史具有敘述與解釋雙重特性。這種來自私人的微觀的敘事,有助于歷史的解釋。個體成為歷史的投射,歷史在個體的生命歷程中得以現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