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昭
如果談對自虐型人格的治療,心理學當中的每個流派都會有不同的方式。而精神動力學的方法,則是將潛意識意識化,也就是說將來訪者潛意識中存在的、卻沒有被自己感知和思考到的部分,呈現出來讓他看到、理解和消化,從而處理成可以被接納的部分,實現成長。
其中一個很重要的步驟就是移情。移情是精神分析理論中的一個術語,意思是在精神分析的過程中,來訪者會對咨詢師產生一種強烈的情感,這種情感并非現實層面的投注,而是來訪者將他自己對過往生活中重要人物的情感投射在了咨詢師身上。咨詢師只是一個載體,也是他曾經重要客體的化身。正因為這樣的投射,才讓咨詢師有機會體驗到來訪者曾經經歷了什么,由此能夠更加深刻地理解來訪者;以及因為這樣一種“此時此地”的再現,來實現治療的可能。
比如我們在上一次談到的自虐型人格的來訪者小麗,她將咨詢師就投射為了自己最重要的人—母親,然后開始重演遲到、忘記等行為以最終獲得熟悉的懲罰模式,當咨詢師被她帶進了憤怒的情緒里,并且不自覺地進行懲罰,這個模式就被開啟了。而小麗也在這樣的移情中,實現了她過往經歷的重現及獲得部分的掌控感。
而治療其實就體現在與移情相對的“反移情”中。所謂反移情,是從咨詢師的角度呈現的,意思是咨詢師對來訪者有著強烈的情感,這種情感并不符合咨詢師應有的狀態,但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視角。由此我們可以理解到來訪者向我們投射了怎樣的情感。比如小麗的行為,就引發了我強烈的情緒。因為她的遲到就好像完全不在意我,她的爽約更像是一種有意無意的忽略,而在告誡她之后她依然維持原樣的行為,讓我有種強烈的挫敗感。當我的感受已經升至想要放棄她的時候,我突然意識到她對我傳遞過來的信號:那種“無論你做什么都不會改變她”的執拗,將你逼到失控的境地和隱藏的巨大憤怒,這些都在呈現著當年她與母親之間的內在張力—她的執拗是對控制的反抗,逼到失控是因為她曾經面對失控而自己只能是無力的,所以再次營造類似的場景以實現控制;憤怒則是她被如此對待過的心境,如今原樣放在了我身上。
母女之間的情感糾結,就被她以這樣的形式讓咨詢師感知到。而只有咨詢師接收到并且能夠理解和消化之后,再將這些被消化過的信息用清晰的語言傳遞回去。她的這部分復雜難言的感受才會被她自己所看到,并且在這一步的基礎上開啟她對自我的追溯和反思。
這個過程是如此的重要,也就是我們所說的“此時此地”的意義。因為精神分析并不僅僅是談過去,談那些無法被改變的人與事。而恰恰通過此時此地的重現來建構她曾經的經歷,由此實現治療的進展。
例如小麗在咨詢一段時間后,又開始出現另一種表現:她開始不斷地抱怨身邊的人對她不好,仿佛他們就是完全不顧及她的感受,總是推給她很多活,而那么多的工作壓在她身上,他們也沒有一點歉疚的意思,她始終感覺自己在被無情地壓迫和剝削著,可憐至極。
我一邊理解著她,一邊也在試著幫助她走出這樣的困境。鼓勵她直面他人的壓迫,表達出自己的需求和感受,讓別人也承擔應有的責任。雖然她很有觸動,并且表示愿意嘗試,但隨著一次一次的談話,我逐漸意識到她并非想去解決這種困境,而是熱衷于談論她有多么無助、可憐和被人欺負。如果我能夠理解她,站在她這一方,聽她訴說自己的糟糕處境,這似乎就已經滿足了她的愿望。但若是我提出一些能夠讓她走出來的方式,她的表現就是置若罔聞,然后繼續抱怨她的苦處。于是我仔細體會了一下自己的感覺—好像在這個過程里,我是無力且憤懣的。無力在,無論我怎么努力,現實都不由我來掌控;憤懣是,我似乎只被當成一個情緒的垃圾桶而非一個活生生的人。我的想法是被無視的,我的感受也沒人在意。當一個人不被允許呈現自己而只能如同機器一樣被動地接受,這樣的感覺會有多痛苦。當我意識到這些的時候,我也就再次理解了她的處境。也許她還沒有準備好去打破自己的習慣,但她在這些境地中一再重復的行為,卻說明了內心真正的感受。只是此時此地,她以這樣特殊的方式傳遞給了我。
當我將這些反饋給她,她許久沒有說話,之后長嘆了一口氣對我說:“其實我在我媽媽那里,不過就是一個垃圾桶。她高興了就對我說說自己的事,不高興就干脆不理我。我還得努力讓自己表現得愿意聽她說的東西,她才會對我有興趣。盡管她很少談到我,但我總是想,也許這樣就已經足夠好了……”
這才是小麗沒辦法打破自己習慣的原因,就算別人對她有再多的壓迫,她也不會敢于主動為自己爭取什么。因為壓迫在她的感覺里,也是一種特別的關注,當她沒有信心得到別人對她的好,她也就只能用“不好”和“代價”來換得連接,以自虐來換得情感,而這一切都源于曾經和最親的人相處的經歷。
精神分析里有一句話叫作:看到即療愈,看到即轉化。通俗的理解是:當你看到自己曾經發生過什么,這些被壓抑在潛意識中的強烈情感都是什么,你的心就會平靜下來。而你也會在接下來的人生里選擇如何去對待它,獲得你人生的主導權。
小麗就在這樣的治療過程里,一點點看到了曾經的那個自己:她經歷了什么,體會了什么,將什么藏于內心,又被迫面對什么。她也由此意識到虐待就是虐待,它并不是愛的另一面。如果有以虐待為名的情感,那純粹是一種控制和傷害。自己在這個過程里并沒有做錯什么,也不需要為誰來負責,唯一要保護好的人就是自己。
也許對她而言,這仍舊是一條慢慢探索的路。因為當一個人沒有被好好對待過,她也很難好好對待自己。那個一直被扔在低谷的自我是需要時間和情感來修復的,但她已經有勇氣來面對這一切,這,就是最好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