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佳鵬
自中國人口發展調查組依據第五次人口普查數據推測“到2020年我國將出現3000萬光棍大軍,且尤以農村最為嚴重”以來,學界對光棍議題進行了較為廣泛的研究,且主要集中于人口學與社會學的學科分析視角①劉燕舞:《農村光棍的類型研究——一種人口社會學的分析》,《中國農業大學學報》,2011年第3期。,出生性別比失調是光棍產生的客觀人口學基礎已為多數學者認同。隨著打工經濟的興起,人口流動加速,統一的全國婚姻市場逐漸形成,導致婚姻資源的不均衡配置,表現為女性資源由欠發達地區向發達地區流動,最終形成全國婚姻市場的“高地和洼地”②邢成舉:《男性光棍構成差異的地域性解釋一基于鳳城和新縣兩個村莊的比較分析》,《青年研究》,2011年第1期。,并在男女婚姻締結中形塑以策略和技藝為核心的婚戀技術主義③宋麗娜:《婚戀技術主義:農村90后青年的婚戀實踐》,《中國青年研究》,2016年第9期。,這是有關農村光棍成因的總體性判斷。
具體而言,學界對農村光棍成因的探討主要包括以下層面:第一,從結構資源稀缺理論出發,認為農村長期存在的“生男偏好”及人口持續不均衡外流造成女性資源的區域失衡,造成偏遠農村“光棍成窩”①余練:《多重邊緣者:基于對D村光棍群體社會地位的考察》,《南方人口》,2011年第6期。;第二,城鎮化目標與婚姻要價,在“女性優勢”結構下,進城買房成為男性成功婚配的必然成本,一旦女性的要價超出男性及其家庭的承受能力就會導致戀愛終止并最終淪為光棍②陳訊:《婚姻要價、代際支持與農村青年城鎮化——基于晉西北W村調查》,《中國青年研究》,2018年第2期。;第三,從家庭倫理責任角度揭示光棍成因,子女婚配在全國大多數農村依然是父母不可推卸的責任③汪永濤:《城市化進程中農村代際關系的變遷》,《南方人口》,2013年第1期。,需要代際的持續支持,因而多子家庭面臨有限資源如何分配的倫理困境④楊華:《婚姻市場中的結構性因素——基于對湘南水村“光棍漢”的調查》,《江西師范大學學報》,2008年第2期。;第四,從男性個體的社會交往能力出發,如何匹配女性擇偶標準的變化成為婚配的關鍵,男性的勤勞本分品質不再被女性看重,反而那種“能說會道”的男性更受歡迎⑤陳鋒:《依附性支配:農村婦女家庭地位變遷的一種解釋框架》,《西北人口》,2011年第1期。。
此外,大多數學者基于“同情”視角對農村光棍的社會地位進行研究,認為這一群體是農村弱勢群體。有學者基于中西部村莊的實地調研,指出農村光棍在村莊生活中面臨多重邊緣地位,例如在人情交往、政治參與等方面都無法與“正常”村民一致⑥余練:《多重邊緣者:基于對D村光棍群體社會地位的考察》,《南方人口》,2011年第6期。;也有學者從社會排斥理論出發,認為農村光棍由于受到身體排斥、觀念排斥、經濟排斥和社會關系等多重排斥而難以在村莊社會中順利開展社會交往,最終由“他人排斥”走向“自我邊緣”⑦何紹輝:《社會排斥視野下的農村青年婚配難解讀一來自遼東南東村光棍現象的調查與思考》,《南方人口》,2010年第4期。,成為基層治理的重要對象。
已有關于農村光棍成因的研究,將農村光棍歸因為代內剝削型、經濟貧困型、懶惰型、身心殘障型、歷史塑造型、緣分宿命型等多種類型⑧陶自祥:《代內剝削:農村光棍現象的一個分析框架——基于渝北S村長子打光棍的調查》,《青年研究》,2011年第5期。,但是,缺少基于個人生命歷程角度討論光棍產生與不同年代男性之間的關聯,并忽略了光棍群體社會價值的再生產與其在非正規體系下經濟資源獨立的關聯性研究。因此,本文以沿海典型個案村莊為例,基于生命歷程的視角探討不同年代農村光棍群體形成的結構性機制,將類型歸因與年代分層相結合。同時,立足于村莊社會結構、經濟產業格局及家庭代際關系,探討光棍群體的社會地位及其價值再生產路徑。
個案研究(Case Study)作為一種研究方法早已得到人類學、社會學、心理學等學科研究者的廣泛運用,并發展為一種成熟的社會科學研究方法。但不同學者對個案研究的定義及其科學代表性存在爭議。首先,從研究對象的角度來界定個案研究,只要是對一個有界限的系統,諸如一個方案、一個機構、一個人或一個社會單元做翔實完整的描述和分析,就是本文所指的個案研究。其次,個案研究從統計數據意義上而言確實存在不足,但深度的個案研究可以具有廣泛的典型代表性。正如吳毅所言,“個案研究的價值和理由是不依賴科學——實證化研究而獨立成立的,不應以代表性、普遍性的量化標準去拷問個案研究,而應注重事件本身的復雜性和過程性”⑨吳毅:《何以個案 為何敘述——對經典農村研究方法質疑的反思》,《探索與爭鳴》,2007年第4期。。本文所調研的M村雖不具有廣泛的數據樣本代表性,但卻能夠典型反映浙江地區農村的婚姻基本樣態,從更廣泛的意義上而言則可以代表發達地區農村的一般婚姻締結形態。因此,該研究方法在這個意義上具有一定的學術價值。筆者經過時長半個月的駐村調研,運用無結構或半結構訪談的方式收集M村的實際材料,以該村光棍為個案研究對象,分析不同年代光棍的成因及其社會價值再生產機制,希冀有益拓展農村光棍的經驗研究。
M村位于浙江省北部,屬杭州經濟輻射帶。全村230戶、700人,220畝耕地(旱地和水田)、6200畝森林,是一個典型的山多地少的小村落。目前全村男性共370人,女性330人,但18至60歲之間的成年男女比在105%左右,在人口學上屬于合理范圍,并沒有出現較嚴重的性別比失調。在生育觀念上,逐漸從“男孩偏好”轉向“男女均衡”,但改革開放前存在顯著的性別比失調。從經濟分層結構來看,該村既有小作坊式經營,也有外出辦大企業的民營老板,還有特色的民宿旅游業,但以打工經濟形態為主。與中西部農村青壯年外出打工不同,本地青壯年勞動力大多在本地縣域范圍內務工,甚至是在本街道就近務工,呈現多元化的務工形態,既可以進廠做流水線工作,也可以憑借自己的手藝(石匠、木匠或油漆)在裝潢業謀出路。該村目前共有光棍32人,但仍有15位20世紀90年代初出生的未婚男性,這15位男青年在當地村民眼中已到了婚配的“晚期”,一旦三年內無法獲得婚配機會則極有可能淪為光棍。訪談當地村民得知,當地男性的適婚年齡為24歲至26歲,除非因學而被迫推遲婚配,但無論如何在30之前都要成婚,否則在當地村民看來就要面臨“打光棍”的風險。因此,在本文中,光棍是指因各種原因而沒有妻子的30歲以上男性。
雖然M村的光棍總體數量不多,但所占的比例較高,且呈現出顯著的年代分層特點,需進一步具體分析各年代分層背后的機制。拋掉對光棍形成的歸因分析,下面從村莊個案的實際出發,厘清不同年代光棍形成背后的邏輯,并對這一年代的光棍特點進行闡釋。
20世紀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人在70年代左右便到了適婚年齡,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婚配,且男性普遍結婚年齡為十五六歲,最晚不超過18歲。當時的M村是一個偏僻的小村落,四面環山,整個村沿著一條溪流呈狹長狀形成,交通非常閉塞,農業剩余較弱,村民在家務農收入微薄,甚至連溫飽都很難保證。但這種落后的條件并沒有導致光棍的大量產生,整體而言光棍較少,且光棍均為家里的長子。
1.光棍數量較少的因素探討。首先,婚配締結的超越性意義。婚配不僅是男女青年的個體性事件,也是父母的人生任務和村莊的公共大事。在“延續香火、傳宗接代”的傳統觀念下,成家立業、發展農業生產是農民的共同目標,因而婚配具有了超越個體的生產與價值意義,得到家庭和村莊社會的支持和結構約束,排除了因個體性因素而無法成家的情況,婚姻大事成為村莊的公共性事件,是村莊社會有序運行的關鍵一環。
其次,童養媳與“互換式”并存的婚配模式。童養媳是指由婆家養育女嬰或幼女,待到成年時正式結婚。這種婚配模式本質上是一種“非法”但卻在建國初期廣泛存在的事實,通過將他人主動“遺棄”的女嬰當作未來的兒媳來撫養,以緩解多子成婚帶來的壓力,是傳統社會遺留下來的風俗,直到70年代后隨著法律的健全而逐漸消失。除童養媳之外,這一時期光棍數量少還在于“互換式”婚姻的大量存在。所謂“互換式”婚姻,是指兩個家庭之間相互成為親家,即,“甲戶的女兒嫁給乙戶的兒子,同樣,作為交換條件,乙戶的女兒則嫁給甲戶的兒子”。
其三,農村女性的依附性地位。在男性主導的傳統社會中,女性的依附性一直較強,尤其是在農村,女性是依附男性而生存的。改革開放之前,工業還未發展起來,農村人口的外流受到限制,所以那個年代的農民“安土重遷”的觀念很強,眼里只有農業生產。而在農業生產中,需要強壯的勞動力支持。農業生產全靠人力“精耕細作”的時代背景決定了女性的依附性較強。在訪談中發現,這一時期出生的女性在丈夫發生意外或得病過世后,都會選擇改嫁,這在一定程度上又緩解了當地男性的婚姻壓力。
2.長子占主導的現象剖析。婚姻市場的局限性以及代內剝削是長子占主導光棍的深層次因素。那個年代的婚姻市場僅限于本地,以本村為主,擴大至臨近幾個自然村,這些相互臨近的幾個自然村構成了當地婚姻市場,女性資源相對稀缺,導致當地中青年男性面臨較大的婚姻壓力。與非長子相比,長子在婚姻市場上明顯處于劣勢,因為長子對大家庭肩負責任,不僅承擔著整個家庭的生存和發展,而且在“長兄如父”的觀念指導下,長子對弟弟妹妹的成長、成才乃至成家都負有主要職責,這種現象學界稱之為“代內剝削”①陶自祥:《代內剝削:農村光棍現象的一個分析框架——基于渝北S村長子打光棍的調查》,《青年研究》,2011年第5期。。因此,長兄為整個大家庭做出了巨大貢獻,并最終錯過了婚配的最佳年齡,失去獲得婚配的機會。因此,這一時期的光棍可概括為“代內剝削型”。
“70后”群體的適婚年齡在90年代中后期,大部分男性在2000年左右均已成家,否則將有可能成為光棍。在當地調研發現,70年代左右出生的人,雖然光棍絕對人數相比上一代有少量增加,但是光棍率基本穩定。這一時期的光棍有個共同的特點,即“留在農村里的人”,具體而言,這種人可分為兩大類,第一類為“死守一畝三分地”之人,這類人沒有看到90年代末逐漸興起的“打工潮”,沒能像大部分人一樣前往“北上廣”等改革開放前沿地區務工,有些是因為自己的個人見識不夠,還有一些是因為家里的小孩或者老人需要照料而無法離開農村。這類人的婚姻被局限在當地婚姻市場,而新世紀的婚姻市場逐漸由本地市場擴展至全國市場,導致大量“外地媳婦”的涌現,很多外出務工的男青年都能在城市的工作場所與來自全國各地的女性交往,并最終實現婚配。外地媳婦不需要彩禮,無需繁雜的婚姻儀式,只需要象征性地給點錢給女方父母,甚至有些女孩嫁到農村之后不再回娘家,所以對男性而言婚姻成本很低,因而不會成為光棍。
上述“死守農村”的男性因為沒有外出而間接被剝奪了婚配機會,因而難以獲得適當的婚配資源。此外,由于女性外流不斷加速,以及傳統的童養媳和互惠式聯姻的不再存在,導致身心殘疾男性的婚配機會被進一步擠壓,導致因機會被剝奪而淪為光棍的數量上升,因此,此階段光棍的主導類型為“機會剝奪型”光棍。
20世紀80年代出生的群體經歷著中國社會的巨大變遷,其成長的階段正是打工經濟全面興起、城鎮化進程加速推進的時期,這一階段鄉村社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這批人是打工浪潮的主力軍。“外出打工——攢錢回家蓋新房——娶妻生子”成為當地農民的生活邏輯。能否在本村蓋新房成為當地女孩嫁人的最重要標準,因而那些擁有一門手藝(石匠、木匠或油漆工)或者踏實肯干的男性通常都能在本地成功婚配,或者在務工場所接觸外地女性并最終實現婚配。而“好吃懶做”、忍受不了工廠老板高高在上氣焰的人只能在家種田,或者干脆啃老,當地有些村民甚至賭博成癮。這種類型的光棍我們稱之為“懶惰型”光棍,在16人當中有13人主要因懶惰而無法成家,換言之,這一時期有百分之八十的光棍是因為懶惰所致。
我并不是沒有結婚機會,30歲的時候在杭州談過一個甘肅的女朋友,我們在電子廠認識的,半年后就帶回了農村老家,并于當年年底結婚。結婚后她不喜歡我和村里人打麻將,可能手氣也不好,每次都輸一兩千,她覺得我亂花錢,而且在廠里上班也不積極,認為我太懶了,所以不到半年就跟別人跑了。自那以后我就沒有再交女朋友,一個人想干嘛都可以,不著急結婚的事,一切隨緣吧,就算打光棍也是一樣地生活。(WXY,男,36歲)
從WXY的訪談中可以看出,沒有上進心的男性很難得到女性的認可,女性在婚姻市場上的選擇性更多。雖然全國婚姻市場在這一時期逐漸形成,女性看重男性的“拼勁”,懶惰且有不良嗜好的男性即使成功婚配也難以持續,但他們自己卻不在乎,并不認為成家是必須完成的人生大事,這與傳統的婚配觀念出現了較大差異。
雖然我才三十出頭,但沒有哪個女孩愿意嫁給一個即將“過氣”的男人(即,被社會淘汰的人)。現在想想也后悔當初沒有好好上學,“大字都不認識幾個”,也后悔自己沒有堅持在外打工,現在娶老婆又沒錢,而且自己也變得越來越懶,只有自己沒錢用了才會想到去干活掙錢,“反正也是一個人,餓是餓不死的”。(HJQ,男,32歲)
上述案例是M村80后光棍的典型代表,共同特點是:懶。農村社區不同于城市社區具有匿名性的特點,村莊社會是一個透明的生活共同體,由此導致的是“懶惰”在村莊社會中快速傳播,村民都會知道哪個人是懶惰的,因而損害了男性青年個體的“名聲”。值得注意的是,男性群體并沒有執著于成功婚配,在他們的觀念中未婚并非“低人一等”,因此,由懶惰而引發的一系列問題是當地80后光棍的主導因素。
與上述兩個年代的人相比,“90后”未婚群體面臨更多的婚姻“不確定性”。深入當地農民生活實踐可知,其優勢在于全國性的婚姻市場已經成熟,而且本地婚姻依然存在,有更多的婚姻選擇性;同時,近幾年隨著交通便利、當地農居旅游產業的興起,提升了整體經濟實力,因而當地的品牌效應逐漸凸顯,使得該村莊成為當地人人皆知的“明星村”,村莊所具有的整體吸引力有利于更多的人愿意嫁到該村,這是上輩人所不具有的優勢。
然而,隨著“天價彩禮”的出現以及女性婚姻價值觀念的變化,增加了男性婚配的不確定性。當地農村男性結婚,娶一個本地的女性需支付20萬至50萬的彩禮,平均彩禮價格達到25萬,其上限因家庭經濟條件而異。此外,還需要有房或者有車,最好是既有房又有車,但至少必須有一樣。農村自建房一般花費40萬(包括裝修),與在縣城買房花費差不多。買車通常為合資小車,10萬以上。因此,按最低標準來算,彩禮加一輛小車,至少需要20萬。這對一個普通的農村家庭來說是一筆較大的負擔,如若是多子家庭(兩個兒子或以上),那么成家的壓力更大,成為光棍的概率更高。
另一種情況是,不在本地娶媳婦,而是娶外地媳婦。值得注意的是,這一時期的外地媳婦與10年前的外地媳婦有所不同,因為現在的女性價值觀念已經發生了變化,她們對物質生活的要求更高,對生活的期待更高,即使是嫁到農村也會要求男方在城市買房,至少要在縣城買房,否則她們寧可不嫁,或者在農村勉強待一段時間之后還是選擇離開,她們認為就算離開男人也可以養活自己,而且還有機會重新組建家庭,尋找更好的生活。第三,那種帶著傳統鄉村味道的老實本分男青年,由于不善于與異性交往,因而接觸異性的機會不多,成為光棍的可能性增加。此外,更多的青年男女追求個體性的價值,受城市風氣的影響,他們傾向于晚婚或者不婚,成為“主動光棍者”①安治民:《我國城鄉光棍現象對比研究》,《武漢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5期。。這些因素構成了“90后”婚姻的不確定性,因此這一階段很難用某一種特定的類型進行概括,而呈現出“多元混合型”的樣態。結合上述對光棍的年代分層、主導類型及其趨勢的機制分析,可制作表1:

表1 M村光棍的年代分層、主導類型及其趨勢
上述分析表明,M村的光棍成因具有顯著的年代分層特點,但呈現出共同的特征:高度的自我認同。所謂自我認同,在心理學上也被稱為“自我同一性”,是人們對自我存在感和認可的一種心理狀態,在行為上表現為自尊自信,在日常生活中不會束手束腳。農村光棍群體因受到社會排斥和自我邊緣從而有犯罪及自殺等社會風險,這種對農村光棍的風險界定在中西部地區具有一定的普遍性,但在以M村為代表的東部沿海農村就呈現出較大差異性。從調研結果來看,該村光棍群體并未呈現出顯著的差異特征,從著裝、消費、談吐乃至精神狀態都與“常人”無異,沒有被村莊邊緣。
當地的經濟結構、完善的政策保障體系以及低度均衡的代際關系是當地光棍自我認同的三大基礎,缺少這種基礎,光棍這一群體很難獲得村莊他人的認可,進而影響光棍群體的自我認同。
1.經濟基礎:非正規經濟體系。有學者指出,只要有市場存在,非正規經濟就和正規經濟一樣是現代經濟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非正規經濟不僅存在于發展中國家也存在于發達國家,不僅包括邊緣性的經濟活動,也包括不在國家控制之內的現代化生產和服務活動②柴定紅、羅憶源:《談談非正規經濟的性質問題》,《湖北社會科學》,2004年第5期。。這個界定對非正規經濟做出了較全面的闡述。與中西部農村相比,M村地處浙江沿海發達城區輻射帶,其所屬的縣城,乃至鄉鎮都有較發達的經濟體系,既包括類似電子上市公司等大型正規企業,因為具有薪酬較高、環境較好、穩定有保障等特點而吸納了來自全國各地的務工者,且對當地農村的中青年也有較大的吸引力。同時,村里也存在發達的非正規經濟形態,例如農家樂、小作坊、建筑工地“小工”等,都給留在當地的村民創造了收入機會,而光棍就是其中受益者群體之一。因為這些非正規就業崗位對勞動力的要求不高,工作強度不大,且不需外出,機動靈活,有活干村里有人來叫,去不去自己決定。這些特點與光棍的特性相契合,為他們提供了收入保障。
雖然我是個光棍,而且患有先天性的肢體殘疾,但是我會做木工,近幾年村里農家樂的興起,很多村民都將自家的房子進行改裝,我的活也多起來了,收入還不錯。我一個人過得很舒服,有酒有肉有朋友,不覺得與別人有什么差別,而且活著開心最重要,有空就會和村里另外幾個朋友一起去縣城玩玩。(LD,42歲,男)
該案例反映出當地70后中年光棍的生活狀態以及自我認同感,他們雖然沒有組成完整的家庭,但是并不影響對自身外在形象和內在談吐的注重。從外表上看,頭發烏黑鄭亮(噴了定型水),口袋里裝著一包十五塊錢的香煙(在當地算中等水平),手里拿著一瓶礦泉水,儼然一副生活無憂的神態。其經濟基礎來源于非正規就業體系中的持續收入,從而維持與其他村民均等的日常開支,例如,抽煙不能太差,“不然拿出來沒面子”。正是因為發達的非正規市場就業體系為那些想參與就業的光棍群體提供了穩固的收入來源,使得他們有經濟基礎開展日常交往和村莊公共活動。
2.制度基礎:完善的政策保障體系。除了發達的非正規市場就業體系,本地光棍的經濟生活還有完善的政策保障體系作為后盾,正如光棍ZWY所言,“即使我什么也不干也有吃有喝”。這里所指的政策保障體系主要體現為兩個方面,第一,基本的農村保障體系,包括基礎養老金、醫療等政策。不同于中西部一般農業型村莊,浙江沿海發達農村的保障水平更高,每月的養老金額較高。第二,失土保險。由于工商業發展,村民土地大量被征用,因而每位村民都能獲得較高的失土保險金,每月達到1500元,因而增加了光棍群體的收入渠道,即使步入老年較少受影響。M村村民生活成本并不高,自己可以種菜,只需買點米、肉等生活用品,生活質量有保證。
雖然我50多歲了,但我并不害怕老了沒人照顧。現在我的打算是趁著還能干的動就掙點錢,以后加上國家的政策保障也會過得很好。我種了兩分地農家菜,一個人的日常開銷也不大。每星期買兩三次肉,每次買的不多,10塊錢左右,每月買肉約120元、買米大概120元;夏天每天一瓶啤酒,累計下來每月60元左右;每天一包12元的香煙,每月合計360元。上述累計花費660元,再加上偶爾朋友來家里吃飯或者和村民打牌以及平均到每個月的人情費用,總的加起來不足1000元。(LQF,52歲,男)
上述案例表明,本地光棍群體的收入構成呈現多樣化,尤其是較為完善的政策保障體系為這一群體提供了制度依靠,有益補充了光棍群體因年老缺乏家庭支持而陷入的資源困境,成為他們自我認同的有益制度補充,有利于解決他們的“后顧之憂”。
3.倫理基礎:低度均衡的家庭關系。這里所指的低度均衡的家庭關系有兩層含義。第一,有限的代際責任。從父代的角度而言,他們會盡力幫助子代建房以及成家立業,但是他們不像中西部農村的父母為了給子代結婚而舉債且替子代償還債務,因而是一種有限的支持,而非剛性的義務;從子代的角度來看,當父母年老后子代所承擔的贍養責任相對較小,除非老人生活不能自理,且女兒也需要分擔一部分養老負擔。當地的普遍情況表現為老人都能參與非常規經濟活動,獲得養老保障,再加上豐富的政策保障體系,老年父母的生活基本可以自理。因此,對于當地中年光棍而言,他們無需承擔父母的養老壓力,只需顧好自己的生活。第二,均衡的家庭關系還包括橫向的代內關系,主要體現為兄弟關系。對于目前五六十年代出生的光棍而言,長子居多,他們大多有弟弟妹妹,在有限的家庭資源下,為了讓弟弟妹妹獲得更好的教育與婚配機會而做出“犧牲”,由此形塑的是均衡的代內支持關系,“雖然哥哥是光棍,沒有自己的家庭,但我們永遠是他的家人,等他干不動了,我們照顧他”。因此,當地光棍與其兄弟姐妹之間一直維持著融洽的關系。
均衡的家庭關系構成了當地光棍群體的重要支持網絡,同時讓這一群體得以從家庭責任中抽離,最終形塑的是彼此認同的家庭倫理。綜合上述分析可知,以M村為代表的發達農村光棍群體的自我認同具有經濟、制度及家庭倫理基礎,這些構成了他們自我認同的資源保障。應進一步追問的是,從物質層面的資源保障到價值層面的自我認同,其具體的實踐紐帶和路徑是什么。
1.符號的“在場”:以在村建房為實物表達。建房作為一種實物在場的標志,背后呈現出的是村民在村的符號化表達。只有在村擁有房屋這種實物符號,才能體現出沒有脫離村莊的公共生活。從M村的經驗來看,村民普遍在村建房,這與村民家庭的經濟水平無關,而是“在場”的物質符號表達,背后展現出村莊生活價值面向,“沒有房子就沒有寄托,也會被人看不起”。基于村民之間難以避免的經濟分化,房子的規格和標準呈現出差異性。對于富裕村民而言,他們不僅在城市擁有商品房,而且會選擇回家再建一棟房子,而且房子的規格和外觀都很“顯眼”,一方面為了以后年老“落葉歸根”,另一方面也是維系面子的需要。對于經濟條件一般的村民,例如部分光棍,雖然難以匹配村莊少數富人的建房標準,但他們的競爭群體是占大多數的一般家庭,因而會想盡一切辦法籌集蓋房的錢,至少要在房子的外表上與他人無異,室內是否裝修不重要,他們需要通過房子這個象征性的實物來獲得與他人互動的“資本”,這也是光棍群體參與村莊公共生活的媒介。
雖然我已是“半身入土”的年紀,也沒有機會再成家了,但我不覺得與別人有什么差別。這些年我也攢了點錢,再加上向親戚朋友借的錢,我也把房子建起來了,現在就是好好掙錢還債并過好自己的生活。(LND,男,45歲)
LND的案例體現,農村建房是所有村民共同的價值需求。光棍群體要想跟上村民正常的生活節奏,不得不掙錢蓋房子,呈現出積極有活力的生產生活樣態,通過生產和建房實現自我和群體之間的價值均等。
2.情感的內化:積極參與村莊公共互動。除了建房作為實物符號化表達,當地光棍在積極參與村莊互動過程中實現了“化私為公”,私人之間的情感得以向村莊公共互動升級,這是他們獲得村莊認可和自我認同的公共基礎。具體而言,其參與村莊互動主要包括兩種途徑,第一,通過人情往來加強交往。不同于宗族型地區或傳統中西部農村的人情交往所具有的結構性約束①楊華、歐陽靜:《農村人情的變異:表現、實質與根源——對當前原子化農村地區人情的一項考察》,《中州學刊》,2011年第5期。,以M村為代表的浙江沿海地區農村,人情是維系私人之間情感的紐帶,人情對象具有可選擇性,難以形成對某一群體的壓制與排斥,如光棍LWY所言,“在人情交往中我是一個獨立的村民,只要我愿意,可以與所有的村民保持往來”。正是在這種非結構性的人情單位下,光棍群體可自由與村民展開交往,實現了由私向公的轉化,與村莊保持持續的互動。第二,參與村莊公共娛樂活動。浙江沿海地區基層各類創建活動不斷,以M村為例,最近幾年被打造成明星村,村級組織在硬件設施上建立了老人活動中心、公共健身廣場等設施,給村民日常公共活動的開展提供了良好的場所和平臺,同時注重宣傳“和諧相處、鄰里共進”等實踐文化。在這種和諧開放的村莊場域下,光棍群體積極參與,既可愉悅身心,還能與其他村民聊聊天、拉家常,有時還一起打麻將,正是在這些日常活動交往中光棍群體獲得了村民的認可,并逐漸轉化為自我認同。
我雖然是個老光棍,但沒有人嫌棄我。村里和我差不多年齡的人都很好,他們家里辦喜事我都會隨禮,當然,我房子建好辦酒時他們也都來了,這樣挺好的,增加了感情。(HJF,男,52歲)
類似上述案例的情況非常普遍,展現了農村光棍通過參與村莊公共互動而表現出樂觀積極的生活交往樣態,他們并沒有受制于村莊的結構性排斥而走向邊緣,更沒有“自我邊緣化”,而是積極融入村莊公共生活,最終達至自我認同。
自我認同的背后,實質上體現了光棍群體的社會性價值再生產機制,是村莊公共規則對光棍群體社會價值的認可。在賀雪峰看來,社會性價值是關于人與人之間關系、關于個人在群體中的位置及所獲評價,關于個人如何從社會中獲取意義的價值①賀雪峰:《農民價值觀的類型及相互關系——對當前中國農村嚴重倫理危機的討論》,《開放時代》,2008年第3期。。村民的面子觀、人情觀均與社會性價值相關聯,是其他人的對待與評價所引起的情緒性反映。在村莊社會生活中,農民本能地追求他人的好評,會在乎榮譽和聲望。光棍群體的自我認同背后,既有村民對他們的認可以及光棍群體對自我所處村莊位置的心理接納,更體現了他們對社會性價值的追求及對公共規則的踐行。
從社會變遷的視角出發,基于對典型村莊個案的研究,發現沿海發達地區農村光棍的形成呈現出顯著的年代分層特征。在不同的年代,受制于不同階段的社會經濟結構,每個年代都有自身主導的光棍類型。此外,受城市消費主義和女性婚姻市場要價的影響,沿海發達地區農村新青年將面臨更多不確定性的婚配因素,并在城市“不婚”主義價值觀影響下逐漸表現出“主動型”光棍傾向,這是與中西部一般農業型地區光棍的最大差異。
另外,不同于主流學界對農村光棍“弱勢地位”的判斷,本研究發現東部沿海農村光棍具有較高的自我認同感,其根源于臨近發達城市經濟帶下的非正規經濟就業渠道、完善的政策保障體系及低度均衡的家庭倫理關系,形塑了光棍群體獨立且豐富的資源基礎,并通過參與村莊人情往來、保持與村莊積極互動融入公共生活,避免了在村莊競爭中逐漸被邊緣化,這是他們獲得自我認同的重要媒介。自我認同的背后,實質上是光棍群體獲得村民認可以及對自我所處村莊位置的心理接納,體現了他們對社會性價值的追求及對公共規則的踐行。
由此,值得進一步討論的是,沿海發達地區農村光棍群體對基層治理的功效作用。不同于中西部農村光棍的消極心態和所處的村莊邊緣位置,沿海發達地區農村光棍群體并沒有成為基層治理的負面力量,更不是需要基層組織重點關注的“被治理對象”,反而因為他們可以積極參與村莊公共生活,與村莊公共規則的高度嵌合表現出正面的治理功效。對于目前正在廣泛推進的鄉村振興戰略而言,基層組織應思考如何激發一切可動員的正面力量,最大化整合鄉村內部的資源,顯然這一地區的光棍群體就是其中不可忽略的內生性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