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國強
我的父親名叫彭曉初,1927年11月出生在湖南湘潭縣錦石鄉(xiāng)一個農(nóng)家,1989年4月離世。在他去世30周年之際,我想將他的人生經(jīng)歷做個簡短的回顧,以示對他的紀念!或許,從他的生活軌跡,可以管窺他們那代人的精神風(fēng)貌以及經(jīng)歷的苦楚,并折射出一個時代的特征。
父親7歲入私塾讀書,讀了兩年私塾、三年小學(xué)后,由于家庭經(jīng)濟困難,未能繼續(xù)升學(xué),便在家里務(wù)農(nóng)了。1941年,父親前往湘潭市窯灣德豐糖坊當學(xué)徒(時年14歲)。在當時的社會,小學(xué)徒的苦是難以言表的,俗話說“徒弟,徒弟,三年奴隸”,這話一點不假。為徒的三年間,父親吃的是剩飯菜,干的是最臟最累的活。每天天未亮就得起床,開始掃屋、抹灰,給老板和來客打洗臉水、遞煙泡茶、擦洗煙袋等,還得替老板倒馬桶;吃飯要替客人接碗、盛飯,吃飯在人之后,離席卻要在別人之前,稍微遲緩,挨罵無疑,所以,常常是飯都沒吃飽就餓著肚子干活。一到冬天,由于肚子空、衣衫薄,手生凍瘡,爛得膿血交加,卻每天仍要撈醬蘿卜、切油姜、撿腐乳等,潰爛的手一伸進又冷又咸的醬缸便鉆心地疼。有時。甚至痛得昏了過去!
1944年,日本帝國主義侵略的戰(zhàn)火燒到了湘潭,淪陷的城市充滿了血腥。日軍強奸擄掠、殺人放火、無惡不作,飛機每日狂轟濫炸。一次,一顆炸彈在離父親不遠處爆炸,一塊碩大的彈片擦著身邊呼嘯飛過,父親找到這塊彈片,用秤一稱,竟有兩斤拾肆兩(那時,一斤為十六兩)重,倘若它飛行的路線稍偏一點的話,后果不堪設(shè)想。在目睹了日軍的暴行、感到生命受到嚴重威脅的情況下,父親只好棄商重回鄉(xiāng)下老家種田。
1945年,日本人戰(zhàn)敗投降,敗軍從我家鄉(xiāng)一帶經(jīng)過,但這幫喪家之犬此時卻更加喪心病狂、胡作非為、比如,將我家一頭不足60斤的豬殺掉吃了,將屎拉在甕壇和鼎罐里,為逼祖母替他們于活而將祖母懷中的孩子(我的小姑)奪下重重地摔到地上(差點將小孩摔死),還在祖母手臂上砍了一軍刀,將菜園里的黃瓜摘了個干凈,并把其他菜全部毀壞。壞事干盡后離去時,又將我祖父和父親兩個擄去當“佚子”。父親在強盜的手中挨打挨罵、當牛做馬有半個月,才冒著生命危險在一個月黑風(fēng)高的夜晚設(shè)法逃出了魔掌。
那晚,父親他們被關(guān)在一間小屋子里,墻壁比較破舊,因刮風(fēng)下雨,有什么動靜也不易被發(fā)覺,做泥工的祖父心生一計,要所有的人輪流往墻上撒尿,磚頭尿濕一點,祖父和父親就用手挖掉一點,慢慢地把墻挖穿了,便逃了出來。但當時也不知道離家里有多遠,祖父和父親只好一路乞討,好不容易才回到家。
湘潭光復(fù)后,父親重操舊業(yè),再次進城幫工,先后在內(nèi)達隆昌壇坊、老怡昌等作坊幫生意。這時雖然有點報酬,但仍然是受著資本家(老板)的盤剝和欺凌。全國解放后,清匪反霸、分田分地搞得轟轟烈烈。于是,1950年8月父親再度離城返鄉(xiāng)?;剜l(xiāng)后,父親積極參加土改運動,并于1954年在射埠區(qū)供銷社正式參加革命工作,同年轉(zhuǎn)為國家干部并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
從1954年參加工作,到1986年12月光榮退休,工作32年中,父親先后擔任過營業(yè)員、保管員、經(jīng)理、主任、人事支書等職務(wù)。無論在何種惡劣環(huán)境和艱苦條件下,他總是把黨的事業(yè)放在首位,從不計較個人得失。
父親一身正氣,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供銷社負責(zé)人是一個“肥缺”,掌管著物資分配大權(quán),但父親在這個崗位上從未利用職權(quán)為家庭和親友謀哪怕是一丁點的私利!由于行業(yè)的特點,節(jié)假日正是他最忙的時候。在我的印象里,他工作的32年中沒有一個年是在家與我們一起過的!即使退休后仍然關(guān)注著工作,還帶著多病之軀接受單位返聘發(fā)揮“余熱”。即使到了生命的最后時刻,癌細胞吞噬著他的整個軀體,就剩下皮包骨,還以極其頑強的毅力,拄著拐杖拖著極度虛弱的病體步行30里(來回60里)去單位交了最后一次黨費!
父親12歲就結(jié)婚成家,很小就擔負起了家庭的重擔。一手操辦和主持了四代人的日常事務(wù)。在湘潭做工時,他已與母親成婚,但他的收入?yún)s一分一毫全部交給祖母,絕不會給母親存一點“私房錢”;搞“合作化”時,父母千辛萬苦、白手起家好不容易建起來的幾間茅草屋被征用,說是“征用”,卻沒有得到任何補償,父親沒有絲毫怨言,也不給政府提任何要求;在我大哥長大成人時,本可替他分擔一些家庭的負擔了,父親卻毅然將大哥送到了部隊;父親分管單位人事工作時,絕對是解決子女就業(yè)的好機會,可他子女一大群,沒有安排一個出去工作,卻為別的職工解決了許多實際問題。
身為國家干部的他工作了幾十年,生活極為儉樸,沒有手表、沒有自行車(原以為他不會騎自行車,直到后來他退休了,來我工作的地方探視,我才知道他其實會騎),甚至也沒有幾件像樣的衣服,除冬天外基本上是穿草鞋(他說走路方便)。
無論在什么地方工作,也不管離家有多遠,回家的路全部是用腳來“丈量”。抽煙全部是抽的自己家里種的那種“土煙”,用的是“水煙筒”,抽著特別嗆(他患鼻咽癌與這個肯定關(guān)系極大),而他自己在供銷社工作,要弄點卷煙抽是沒有問題的,但他舍不得!在母親患病的幾年間,父親左右張羅,為其求醫(yī)問藥,多方籌集資金、擠出時間陪母親入院治療,然而,再多的努力還是沒能把母親從死神的手里奪回來。母親于1974年過早地離開了人世,父親從此飽嘗了中年喪妻之苦。
母親過世后,父親忍受著悲痛,一方面努力工作,一方面無微不至地關(guān)懷著子女的成長,又做爹、又做媽,在極其艱難的環(huán)境下,將子女們拉扯大,分別嫁娶成家。4個兒子3個成為國家工作人員,而我則在國家恢復(fù)高考制度后。首批考上了大學(xué)本科,成為全公社恢復(fù)高考頭3年中唯一一個考上本科的考生。
父親工作的幾十年中,幾乎年年被評為“先進工作者”,多次出席區(qū)、縣、地區(qū)的先進代表會,受到過“勞動模范”“崗位能手”“優(yōu)秀共產(chǎn)黨員”等眾多的表揚與嘉獎,所獲得的獎狀、證書等整整裝滿了一個木箱。
父親去世時,我為他寫的挽聯(lián)是:“少小為奴,中年喪妻,晚年又患絕癥,流不盡的辛酸淚;老大歸田,半世公仆,幼時始持家業(yè),數(shù)不完的勞苦功?!彼闶菍λ簧薪?jīng)受苦難和創(chuàng)立功業(yè)的—個概括吧!
(責(zé)任編輯:齊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