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進
趙三雷那天完全沒想到會意外實現當年的誓言。
這些年來他差不多已經忘了那件事,生活那樣平淡蒼白,卻時不時地抽他一個耳光,打得他暈頭轉向,覺得自己精明的內心已經變得很是木訥了。有時他真的感覺到臉頰上麻辣辣的,左右兩邊都是。晚上睡下后,特別明顯。
生活就像是個被吹大的氣球。這話趙三雷記不得聽誰說的,覺得有點道理,快樂和傷痛就是氣球上的那些斑點,在某個時刻被無限放大或縮小,時間就是吹進去的氣。他好想有根針扎上那氣球,叭!炸了。想到這個問題,他越發地煩,因為明擺著這只是癡想。遠處黑河灣刮過來的風很涼,讓他打了好幾個冷戰。遠遠地,他看到有個人騎車過來。棉花堤兩邊的地里長滿了苜蓿,開著紫色黃色粉色各種顏色的小花,一望無際。再過些日子這些苜蓿就會被翻耕到泥土之下,成為田肥。也有一部分會繼續生長,小花結成一串串小莢子,里面有一粒粒黑色的籽。他記得小時候村里會把這些苜蓿籽收下來,像油菜籽一樣,用篾席一圈圈地囤起,等到了第二年的春天再播撒。苜蓿春秋各一季。每到耕翻的時候,田里就會蹦出許多小動物,野兔或是獾子,有一年他和哥哥逮到過三只兔子。現在有沒有兔子隱藏在苜蓿地的深處呢?也許一只都不會有了,他想。
時代變了,現在的農村早已經不是過去的農村。
那個人越來越近。他很快就認出是馬永倜,心跳一下就加快了,過去的記憶一下子劈頭蓋臉地砸過來,讓他有些發蒙。他像一臺失控的機器,朝他照直沖了過去。
這是下午3點19分。
馬永倜吃了一驚,顯然并沒能馬上認出他來。
“你不記得我了?”趙三雷語帶譏諷,唾沫星都快噴到了馬永倜的臉上。是啊,多么諷刺,多少年后,他們的力量對比完全掉了個個,他現在已經是成年人了,不,他感覺自己是個中年人了,而馬永倜卻老了,老得他都不敢認了。
馬永倜的車子被趙三雷一腳就蹬翻了,后輪還在絕望地旋轉,就像是不能抽水空轉的風車。現在面前的這位,不僅有巨大的年齡優勢,而且明顯還是力量型的。
“趙三雷,前村的。”
馬永倜臉上的表情似乎有點茫然,但很快就有點明白過來的樣子。一個老師不管他這輩子教過多少學生,總能記住成績最好的和最讓他厭惡的差生。他不應該不記得自己,趙三雷想,如果他說不記得只能說是裝的。就算是真不記得,趙三雷也一定要讓他回想起來,用響亮的耳光,抽得他不會再忘掉。
“你不記得了但我記得的,你當時抽了我多少耳光。”趙三雷說,一把死死地揪住馬永倜的前襟。馬永倜真的很老了,頭發幾乎全白,臉上的皺紋比過去更多也更深了。眼睛渾濁,目光黯淡。原本就瘦削的臉上居然也會有皮肉松弛下來,薄薄的,半透明。那張黑臉因為皮肉松弛,能看到一些血色;眼睛里明顯有驚恐,嘴唇在顫抖。
多少年的仇恨在這一刻迸發了。趙三雷過去是發過誓的,要把那些耳光還過去。那時他幼小,無力反抗;現在倒過來了,他老弱,無力反抗。第一個耳光抽在馬永倜那張老臉上的時候,感覺軟綿綿的,自己的手掌卻火辣起來。馬永倜居然很木然,臉上雖然現出一種痛苦的表情,身體卻沒有一丁點的反抗。第二記、第三記……趙三雷在響亮的抽打中體會內心升起的快感。這快感來自過去少年時的屈辱,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他希望馬永倜反抗和掙扎,哪怕是躲閃。如果他躲閃,也許趙三雷就會停止,當然也不一定,誰知道呢?事實上馬永倜想躲避,可是趙三雷的左手死死地揪住了他的前襟,就像是把他固定住了一樣,完全動彈不得。
那張老臉在趙三雷的掌摑下被動地顫動,顫動著驚訝、尷尬和羞愧。趙三雷想不到這張老臉還能把羞愧表達得如此強烈,那種強烈很大程度上來自于他由于衰老帶來的無奈。一個教書大半輩子、有著數不清學生的鄉村教師,居然被昔日的一個學生痛毆,極不體面。這在過去是他完全無法想象的。他老了,年齡和力量如此懸殊,他沒有任何辦法來改變這樣的尷尬和難堪。他憤怒,可是卻發泄不出來,老式塑料黑框近視眼鏡被打歪到了一邊,無力地掛在鼻梁上,像隨時都會掉下來;花白的頭發也亂了,有幾綹飄到了前額。他的鼻頭紅了,流出了一溜清水鼻涕。鼻涕流進了他的嘴里,他都不知道擦。嘴唇在輕微地翕動,顫抖,血色全無。趙三雷的巴掌感覺到有些濡濕,剎那間以為是他的鼻涕,卻看到他的一行清淚流下了眼角。趙三雷停住了手。他記不清一共扇了馬永倜多少記耳光,很響,手掌也很疼,有點麻。
“你他媽的記住了,以后我見你一次,打你一次。”
趙三雷松開了一直死死緊揪著馬永倜前襟的手,扔下了這句話。
“你最好躲我遠點。”
馬永倜一直在那里站著。是的,他還沒有從震驚中恢復過來。那輛老舊的自行車跌倒在路邊,后輪已經停止了轉動。夕陽靜謐,晚風微拂,遠處綠油油的田里有一些人正在干活,顯然并不清楚這邊發生的一切。
就像一片樹葉掉進了水里,這件事一點聲響也沒有。
村里對于趙三雷這次突然回來并沒有表現得多驚訝,他和一般出去打工的人不一樣。他家的房子許久都不冒煙了,趙三雷回來又重新點起了火。圈里的豬居然還活著,哼哼唧唧的。他母親每天幫他喂著。母親的頭發全白了,佝僂著,一身的病痛,所以總是哀嘆活夠了。她長期在趙三雷的哥哥家生活,哥哥嫂子出去打工,她照顧孫子孫女。對于趙三雷,她只有哀嘆的份兒。
“豬別養了。”趙三雷說,“早前我就說要把它賣了。三錢兩錢的,你這喂的也不長膘。”
“再瘦也是養。過年了可以殺。”
“費事。”
“喝西北風不費事,那也要喘氣。”
“媽,我打了馬永倜。”趙三雷說。
“打馬永倜?你打他做什么。”
“你不記得他當年打我了?”
“他打得很厲害。”他強調說。
但他母親一副無動于衷的樣子。他想起當年被打時,自己或許是瞞了家里人的,沒有告訴任何人。他甚至害怕別的孩子會說出來。他把那事一直埋在心底。
趙三雷不甘心他現在的壯舉就這樣無聲無息,他需要把這事張揚出去。
幾天后一個晚上,趙三雷主動請劉二、胖子在鎮上的楊四飯店喝酒。
“我抽了馬永倜。”幾杯酒下肚后,趙三雷說。
他們先是怔了一下,像是沒聽懂。
“老狗日的,打得他一點都沒敢還手。”趙三雷又猛干了一杯酒,把酒杯重重地蹾在桌上,“抽了他好多個嘴巴,打得我的手都疼了。”
他們一下就全明白了,陳年記憶全浮了起來,感嘆地發出一聲“嗨”,一起仰脖干盡了杯里的酒。
胖子和趙三雷是同村的,劉二是鄰村的,他們幾個都是馬永倜的學生,同班。楊四比他們低一級,也是他的學生,對于馬永倜當年的嚴厲,有共同的感受,或多或少,他們都被他體罰過,趙三雷被馬永倜處罰最頻繁,有一次揍得很重。這么多年過去了,他們沒有想到趙三雷還記著這件事。他們許多人都忘記了。這些年來,趙三雷在生活境遇上一次次地受到失敗的打擊,就像潮水一次次地沖擊他心里的大堤。洶涌的潮水在緩慢地退去后,土地卻濕透了,滲透得很深,種子就開始了萌發。
馬永倜是前村學校的老師。附近兩三個村子里的學生都集中在這個學校,趙三雷就是前村的,馬永倜的家反倒是隔壁村的。兩個村子只隔著一條河,河上有一小橋。雖然隔著一條河,但是村民們彼此間卻不算陌生。
趙三雷對馬永倜沒有半點的親切感。馬永倜是個大高個子,成天陰著臉,不愛說話,即使在學校里和別的老師也是這樣,皺著眉頭,心事很重的樣子。他有三個孩子,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婆娘在家里種地,卻什么也干不好,據說讓她做一鍋稀飯,她能忘記淘米;納一雙鞋底,她能做成一大一小。這樣的婆娘居然也能把三個孩子拉扯大,可見馬永倜活得是多么窩火了。火一直憋在心里,嘴角上都是火燒火燎的泡,肝火大,動不動就在課堂上發火。
趙三雷說不清為什么馬永倜總像是在盯著他。他認為自己并不算特別調皮搗蛋。他一點也不喜歡學習,想混到初中畢業就立即回家。只有少數同學才會去讀高中,然而讀了高中又怎樣呢?馬永倜對自己的兒女分外嚴格,好多次在課堂上,他兒子因為不能回答出問題,而被他揍過。更離奇的一次是在一個大雪飛揚的天氣里,他在操場上追打他的兒子,一大一小,一個拼命逃,一個發瘋似地追,雪白的操場上留下了一圈圈雜亂的腳印,就像是慌張的驢子在鞭子的抽打下推磨踩下的。全校都沸騰了,學生們全擠在門口或是扒在窗邊看著外面發生的這一幕。當馬永倜氣喘吁吁終于回到教室的時候,頭發上全是白花花的雪,雪水融化在臉上,看上去更像是淚水。他臉色鐵青,嘴巴和眼睛都氣得有些走形了。
在趙三雷看來,不是所有的同學都是他的兒子。馬老師暴怒下不僅會體罰,還用最尖酸刻薄的語言來嘲諷挖苦人,連女生都不放過。極個別家里有點背景的,他也會譏誚兩句,陰陽怪氣地。
這樣的老師卻被認為是學校里最好的老師,因為他所教的班級,數學成績在整個鄉里總是排名靠前。經常有傳言說,他很快就會被調到鄉里的中學去。
“他那次為什么打你?”胖子問。
“不知道。”趙三雷說。
他說的是真心話。他真不明白為什么那次他會被打。每次班上喧鬧,馬永倜仿佛總認為是趙三雷在帶頭。只能說他在心里最厭惡趙三雷,因為起哄的往往會有好幾個,趙三雷充其量只是其中的一個。而那一次,他真的什么都沒干。
鄉下學校的班級里時有喧鬧,其實是常態。馬永倜突然從講臺上沖下來,一把就將趙三雷從凳子上拎起來,的確就像一只兇猛的老鷹抓起了一只小雞。然后左右開弓,巨大的巴掌落在了趙三雷的臉上,耳光響亮,把所有的同學都嚇傻了。教室里緊張得連灰塵都在發抖,靜得學生們都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耳光就像鞭炮一樣地在教室里炸響。趙三雷倔強地站立著,臉頰左右兩邊爆起了一道道紅白交替的印痕,很快就紅成了一片。
“瘋子!瘋子!將來我一定要把這耳光還給你!”
當時趙三雷在班上就是這樣喊的,淚水汪在他的眼里。
馬永倜明顯地怔了,似乎還想打,猶豫了一下,氣洶洶地收了手,回到黑板前的講臺上。
趙三雷畢竟是十四歲的少年,將來的生活還一片迷茫,然而屈辱會像臭屁一樣消失在歲月的霧霾里嗎?
臭屁要消散得越快越好。
趙三雷以為這事就這么過去了。他再遇上馬永倜的機會不大,遇上也不可能再打了,他想。馬永倜當時的驚恐與狼狽讓趙三雷覺得心里積沉多年的塊壘消化了,要是在過去,不要說打他,就連向他翻個白眼,也會遭到他一頓痛罵。現在打得他耳光啪啪直響,他卻連張揚一下的勇氣都沒有。世上還有什么比成功報復更快樂的事呢?
有多少年沒見過馬永倜?趙三雷自己都不記得了。這么多年來,雖然兩個村子還是被那條河分隔著,但感覺河道愈發地窄了。這河是黑河的一個小分汊,有些淤積。小時候趙三雷看這個分汊,覺得是一條大河,寬闊得很。不止是寬闊,而且還深不可測。每年春季,水流湍急,從上游漂來死貓死狗,甚至還漂過一具女尸和一頭死牛。村里只有大人才敢在河心里游。
河的這邊能看到對岸的村子,雜七雜八幾十戶人家。馬永倜家的房子原來隱蔽在許多雜色的房子里,只能看到他家房子的一角,紅磚墻。后來,他家平房變成了二層的小樓,算是一個很醒目的建筑。趙三雷不愿意看到那幢小樓,看到那個小樓就想到他受過的打擊和屈辱。好些年后,他聽說馬永倜從村子里搬到了鎮上,原來的二層小樓給了他遠房的一個侄子。不要說村上的人,鎮上的人后來也很少再見到他,因為他時不時就去城里看望他的兒子,或者到縣城的女兒家,一住就是三五個月。
趙三雷也不在村里了,出去打工。他并不喜歡到外面去打工,和妻子一起在家里忙碌,她的身體不好,他愿意自己多承擔。她離不開他。后來她沒了,他開始出去打工,越來越不愿意回到村里,尤其逢年過節,在外打工的人像候鳥一樣地返鄉。那是他最孤獨和害怕的時候。
和別人不一樣的是,趙三雷打工不計較掙多掙少。他在乎的是每天有活干。有事做,心里就不凄惶。活干了,拿不到錢的事時有發生。他掙錢沒有什么動力。他突然辭工回來,老板挺不高興的:“你他媽的走了就不要再回來了,”老板說,“你說走就走,我上哪臨時找人代替去?”
趙三雷也知道這樣突然辭工是不對的,但他管不了那么多。他已經找過鄔紅梅好一陣子,沒有任何的蹤影。那只有一種可能,就是她回老家了。所以他只能辭工回去找。他的心情很迫切。
鄔紅梅一聲招呼也沒打就走了,非常突然。他覺得自己過去犯了不少的錯誤,不希望錯誤在她身上再一次發生。抱著最后一線希望,他找到了鄔紅梅的娘家。
鄔紅梅的家人對他的出現表現出十二萬分的敵意。“你是誰呀?”
他結結巴巴地解釋說自己是前村的,她過去的同學。
“沒聽說過,找她什么事?”
“沒什么事……”他囁嚅著,有些尷尬。
“沒事你找她做什么!你一個男的,上門找她一個女人。不清不白的,有意招事啊?快走!”
他的猶豫招致了她家人的狐疑。鄔紅梅這些年的遭遇更加讓他們充滿了對他的不信任。她的老爹從屋里操起一把五齒的鐵叉,威脅趙三雷說,如果再不趕緊滾蛋,就要在他的身上戳幾個血糊糊的窟窿出來。
如果她在娘家,聽到他的聲音,應該是會出來的。顯然她也不在娘家,趙三雷想。她會不會出了什么事?這年頭好多事不好說,外面看上去挺好的,但其實也亂。在城里打工,他聽到不少這樣的新聞,拐賣的,搶劫的,殺人的……沒人會無緣無故地失蹤。失蹤了,肯定就是出事了。
他去派出所報案。
“她是你什么人?”民警問他。
在那一刻他有些窘迫。
“老婆?女朋友?”
他有些含糊地點點頭,但趕緊又慌忙擺擺手。
警察問了他的詳細地址和身份信息,然后在辦公桌后重新坐直身體,眼睛似乎又回到了電腦屏幕上,好像在瀏覽著什么。警察姓曹。趙三雷認識他。曹警官制服上的警徽閃著銀質的光亮,讓趙三雷的心里有了一種想要退縮的打算。
“她是你什么老婆?胡扯!”曹警官突然把身體向前探了探,大聲說。他眼睛緊緊盯著他,好像要把他從對面捉過去。
“我們是朋友……不,同學……”
“同學?”
趙三雷心虛得要跳起來,手心里都出了汗。
“同學,高中初中,還是小學?看你年紀也不小了,好端端找人家一個女人干什么?”
趙三雷被曹警官狠狠地批了一頓。他感覺曹警官的眼睛就像錐子一樣,一直扎到了他的心里。他囁嚅著,簡直有點說不出話來。他越想解釋就越解釋不明白。不過曹警官最后還是答應他說,要是有了鄔紅梅的消息,會聯系他的。出了派出所的大門,趙三雷心想真混蛋,下次再也不能來了。跑到派出所來報警求助,真是愚蠢得很。
就是在那天,他撞上了馬永倜。這是不是命中注定的?那一刻馬永倜歪著腦袋盯了他一眼。他并不知道那只是馬永倜的下意識,馬永倜的視力越來越模糊了,看人不清楚。也就是他那無意中的一睥,趙三雷的記憶一下就回到了二十年前。太熟悉了,熟悉得就像發生在昨天一樣。
報復的快意一掃他前面的挫敗帶來的心理陰霾。他真的實現了多年前的愿望,那樣順暢,馬永倜連一點掙扎和抵抗都沒有。夕陽照在趙三雷的身上,讓他感覺心里是那樣的亮堂,一片金色。
幾天后的一個晚上,他都已經睡下了,有人敲門。是同村的鄭大,在鎮上的聯防隊里干活。趙三雷以為他是來告訴鄔紅梅的消息,趕緊開了門。
“你前幾天是不是打了馬永倜?”
趙三雷一驚。
“他報案了?”
鄭大說:“沒。這事他肯定覺得丟臉,沒報案。”
“那你怎么知道的?”
“鎮上有人說,傳得沸沸揚揚的。要是派出所有天問你,你可別承認。”鄭大說。
“狗日的,欠抽。我是打他了。”
鄭大有些生氣,說:“你傻啊。他沒報案,你就不要承認。蒲所長是他的學生哎,你不要自找苦吃啊!”
趙三雷想了想,覺得有道理。
“鄔紅梅有消息嗎?”
“這事你就自己找吧,沒人為你探聽。”鄭大說。
這些年來村子越來越靜。原來也是靜的,但過去的村子卻不是現在的樣子。的確變了,舊房子消失,新房子出現。他在村子的變化里,從一個少年變成了中年。在村里的孩子和年輕人眼里,他老了;在同齡人的眼里,他和他們又不一樣。
屋子明顯沒有生氣。他看著屋里屋外,一種陌生感。他不喜歡。他害怕自己還能嗅到女人留下的氣息。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卻忍不住那樣想。他知道自己是在想她,可是思念是徒勞的。她就像一縷空氣,消失了。
時光過得太快。過去和現在之間,仿佛隔了一層玻璃。他能看得到,卻無法觸及。過去的生活現在看來不免有些模糊,有時他忍不住想,如果不是遇上馬永倜這樣的老師,也許他會好好地把初中讀完,甚至讀到高中。如果讀了高中,生活會不會是另一個樣子呢?說不好,也許大的變化不會有,可是小的變化呢?有些小的變化或許改變的就是一生的模樣呢!鄰村的錢四順當時也是和他初中同學,成績比他還要差。不僅學習不好,聰明勁也不如自己。他倆那時關系還很好,經常在一起玩。四順倒是把初中讀完了,很自然地沒考上高中,去當了兵,當兵的那年冬天他還去送他了。之后沒了聯系,只知道他退伍后連家也沒回,直接就在外地打工了。他在部隊學會了汽修手藝,不知道怎么后來就發了財,自己開公司,做汽車生意,據說現在資產都上億了。
如果自己也去當兵呢,會不會和錢四順一樣?
村子里每天看上去總是那樣的平靜,田里的莊稼收了一季又一季。農人們忙來忙去,終日辛苦,彎腰或直起在日出與月落、月出與日落之間,不管春寒料峭、還是酷暑炎炎,雞鳴犬吠,房頂上的炊煙從不間斷。
村邊的那條河,水流平靜。現在想來,成人實際上是不知不覺的,就像時光在平靜地日復一日。平平常常的村子每天都在變化,細微中發生著改變。每一點改變都是許多無數細微的積累。有姑娘嫁出去,又有新娘嫁進來。有嬰兒出生帶來嘹亮的啼哭,也有新的白色紙幡在墳地里飄蕩,宣告有人離世。而外面世界的變化顯然要比這里的大得多,就像日夜轟鳴著的工廠。
青春就像野草一樣呼啦啦地瘋長,茂盛又隨意,又像三月里放飛的風箏在乍暖還寒的氣流里迅速地躥高,越飛越遠。它又像是一列轟隆隆的火車,穿過森林間筆直的鐵軌冒著滾滾白煙一往無前。
那時,趙三雷沒有聽到內心青春列車的轟響,但他發現自己身體上生長出來的許多絨毛。除了隱秘部位的,唇上的一抹特別顯眼。所以他笑起來時,多了一些俏皮的意味。他明顯感覺自己有力氣了,個頭長高了,胳膊變粗了。村里人對他的態度也不一樣了,把他當成了大人看待。
一年四季,寒來暑往。趙三雷整天忙碌,不管刮風下雨。有一次,正是大風天氣,他看到馬永倜騎在自行車上,整個身體尤其是脖子向前一伸一縮,就像一只掙扎著的灰鵝。趙三雷感到厭惡,在心里咒罵他。不過馬永倜終于實現了他的愿望,大兒子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大學,他那張皺紋縱橫的老臉上開始有了笑意。他見人夸贊,會說要繼續努力,爭取把二兒子也送進大學。
村里人談起馬永倜,只有羨慕的份兒。他們認為馬永倜的兒女能有出息,是再自然不過的事,雖然他的婆娘可能要算附近村里最愚笨的女人了。
人們越是夸耀他的兒女有出息,趙三雷越難以忘掉自己受過的那份屈辱。在村里人的眼里,趙三雷是快樂的,對每一個人都是那樣的和氣,很少和人發生雞毛蒜皮的爭執。他年紀雖輕,卻表現得特別的寬容,凡事不太計較,樂于助人。當別的同學高中畢業后重新回到村里時,趙三雷已經是個很成熟的莊稼漢了,懂得所有的農活。他知道時令的變化對作物的影響,知道何時下種何時施肥,知道何時澆灌與植物的密度。他比他的父母和哥哥更懂。他家的莊稼長得比別人家的好看,收成也比別人家的高。鄰居們都夸他是把種地的好手。
村里村外都有人熱心地向他家推薦媳婦,趙三雷那時才二十歲。很快就有人給他介紹來一位十多里地外一個村里的姑娘,姓于,和趙三雷同歲小三個多月,中等個子,長得有些粗黑,一雙長長的辮子,大嘴巴,魚泡眼。父母一看就同意了,這樣的姑娘靠得牢,很般配。趙三雷卻一點也不喜歡,尤其是她的大嘴巴,覺得笑起來好傻,嘴角簡直是要扯到腮幫子了。他覺得要是娶了她,會成為全村人的笑柄。
但是趙三雷對婚姻還能有別的什么選擇呢?以他這樣的年紀,能有姑娘看上,這是一種榮耀。村里多少成年小伙子找不著姑娘,讓家里急得不行,他怎么還可以挑三揀四呢?他只是一個有點勤快的小伙子罷了,家里經濟條件不好,長相也不出色,而那個姑娘對他家似乎也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彩禮要求,這讓趙三雷覺得他真的只能接受父母的安排。
一輩輩的人誰不是這樣過來的呢?趙三雷心里縱有再多的不情愿,可架不住父母的催促。一年多后,他和于姑娘拉了手,兩人去了一趟縣城,趙三雷給她買了兩件新衣服,一雙鞋子,另外還給了她家好幾千塊錢禮金。
結婚的那個晚上,趙三雷聽到屋后樹上有只什么鳥,呱呱地亂叫。但他當時太忙了,手忙腳亂,根本沒往心上記。
月光皎潔。
村子黑黑的,靜得一動不動。
有一段時間趙三雷完全忘記了馬永倜的存在。畢竟仇恨是不能當飯吃的,要生活,每天都得辛苦勞作。
只有每到陰天,趙三雷就隱隱地覺得耳朵里疼,鉆心地疼,轟隆隆作響,像有雷聲從天邊處滾來。這時,他就會想到馬永倜,他覺得是被他打傷了。
趙三雷差不多是村里年齡相仿的小伙子中結婚最早的。胖子很羨慕他。胖子個頭不高,長得敦實憨厚。他是讀了高中后發胖的,從此再沒瘦下來。他也經常被馬永倜罰站,打“爆栗子”,有一次當場痛得流出了眼淚來。
“你好啊,早早找了女人,將來生娃,‘早養兒子早得志。”
胖子家里也在四處托人說媒,想為他找個媳婦,早早成家,卻總也說不成,不是嫌他家經濟條件不好,就是嫌他長得胖。其實嫌他胖都是借口,主要還是覺得他家窮。胖子那時候特別受打擊。受了打擊,他就有些羨慕趙三雷。
趙三雷這時就覺得自己其實還是幸運的。女人雖然長得不好看,但是老實聽話,也肯干活。新婚的那個晚上,她簡直就像發情的小野獸一樣亂叫。想不到她看上去低眉順眼的,脫光了在被窩里時,簡直就像是一條撈出水的魚,掙扎得那樣兇。對著這樣一條活蹦亂跳的光滑的魚,趙三雷毫無經驗,不免忙得有些頭暈。
趙三雷在她身上得到了許多的甜蜜,這是他之前沒有想到的,他開始覺得她其實也挺美的,尤其是兩人在一起時,各種的嫵媚。全村的女人里沒有第二個有她那樣嫵媚的,他想。
趙三雷憧憬著好好地過日子,努力干活。他們會生娃,如果是女娃,那么他會再要一胎。不管男娃還是女娃,他都會喜歡。女人干不了重的體力活,趙三雷就多干,毫無怨言。他對她沒有要求,只要持家夠努力就行。他年輕,有的是力氣,他相信自己的生活會越來越好,至少不會比村里其他人更差。
事實證明他種的莊稼比誰都好,苗壯稈高收成好。人人都說他精明,連許多高中生種田都不如他。說到底卻也并沒有什么訣竅,無非就是一個字:勤。每天多去田里看一圈,旱了就澆水,葉黃就施肥,田墑要早開,有蟲及時治。
那段日子趙三雷滿足、幸福。他勤快,頭腦也機靈,不僅新添置了更大尺寸的電視機,還在全村第一個在房頂上架起了太陽能,冬天也能用上熱水洗澡。最張揚的是他還買了一輛嶄新的摩托車,發動起來轟隆隆作響。看起來真的什么都不缺了,只缺女人的肚子快點大起來。這是一樁水到渠成的事。然而,一年過去了,三年過去了,四年過去了,女人的肚子一點動靜也沒有。
那時趙三雷并不知道她有心臟病,很多時間是硬撐著。而作為新媳婦,最初的大半年里也基本不讓她干重活。他們后來從那個大家庭里分離了出來,獨立了。獨立的日子最安寧,也溫暖。直到她有一天累不行了,一直喘氣,他才知道她有病。
她哭了,她覺得對不起趙三雷,因為一直瞞著他。趙三雷覺得她完全不必內疚,她是他的女人了,一切就都是他的,連同病。她隱瞞病情,不也是為了順利地嫁給自己嗎?她好好的,也許就不會成為他的女人了。
他愿意承擔她的一切。
“沒什么大不了的,又不是癌癥,不怕。”他說,“我們治。”
“一定能治好的。”他說。
“以后你不要干活,”他說,“你就在家里燒燒飯就行。”
于蘭哭得就越發傷心,覺得自己嫁了一個好男人。她越是感動,越是害怕自己的壽命不長,不能永久地享受這樣的甜蜜。
她的心臟病越來越嚴重,嘴唇越來越紫,臉色越來越蒼白。之后的幾年,趙三雷經常帶著女人到處看病,從縣里到市里,省城都去了好幾趟。每去一趟都要花不少的錢,一時急了,只能向人借債。女人經常哭,說不要再治了,白花錢。她這樣說,其實是很矛盾的,說不要治,其實是想繼續治;而她知道治療不好的可能性也很大,那就是白費錢。她需要聽到趙三雷堅定的答復。趙三雷也認定了,要把她治療到最后,哪怕花光所有的錢,哪怕借債。借到一分錢,都要花在她身上。
女人的病情一點也不見好。家里有病人,日子就不一樣了。趙三雷臉上的笑容變得勉強起來。有時他忍不住想,她要是能給自己生個孩子也好,不管男娃女娃。明顯地,她這樣是活不長的,不可能長久地陪伴他了。萬一有天突然走了,他不就成了一個人了嗎?想到這,不由得在心里很是感傷。
女人是在醫院里走的,咽下最后一口氣時,還緊緊地攥住趙三雷的手,好像是要他把她拖住,她不想獨自去那個黑暗的世界。趙三雷拉不住她,她的生命就像她手上的溫度一樣,不管攥得多緊,還是一點點地涼了下去。
趙三雷哭了,坐在醫院樓梯的臺階上,像條野狗在哀嚎。他盡力了,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錢,還欠下了一大筆債。他沒能留住她。這一走,讓他變成了一無所有。不記得哭了有多久,直到有個白大褂的醫生來到他的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收住了悲傷。
后來聽說,出殯那天,正好是鄔紅梅出嫁。他懷里捧著于蘭的盒灰,外面是紅綢子包著。一切是那樣的虛空。車子在西鎮那個路口遙遙看見一輛披紅掛彩的銀色轎車,說那是鄔紅梅接嫁的婚車。
他想起剛結婚的那年冬天,在街上遇上鄔紅梅,笑得一臉的燦爛。
“聽說你結婚了?”她的大眼睛里有東西在俏皮地閃亮。
“嗯吶。”他有些不好意思,仿佛做了什么不好的事。
“哈,好。”她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
“你……也有了嗎?”他有些猶豫著問。
她大笑起來:“沒有。”
“還早……”她猶豫了一下說。
他知道她在猶豫什么。她是一心想考大學的,但連考兩次都失敗了。她不甘心。所以,她現在一心想出去打工。他也聽說馬永倜家的那個老二,在高中時和她是同學,追過她,為這事馬永倜還打了他兒子。但他考上了,她卻落榜了。
他沒能挽回女人性命,鄔紅梅也沒能在外面的世界里扎住根。
趙三雷被叫到了鎮上的派出所。
蒲所長盯著他。趙三雷心里發慌,想到鄭大對他的警告。
“在外打工感覺怎么樣?你出去時間不短了。”
蒲所長問得漫不經心,可是趙三雷回答得看似小心。他來的時候,在外面走廊上還看到了曹警官,曹警官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沒說。沒說就沒好事!
“就那樣……回來看看……外面的錢……不好掙……”他抖著腿,裝著輕松的樣子,眼睛東瞄西瞄,不和蒲所長過多對視,“掙錢難。”
“回來都見過誰?”
“沒見過誰……回來就在村里啊。”
“不對吧?”蒲所長玩弄著手里的筆,把身體向椅子后面靠了靠。黑色簽字筆在他細長白皙的手指間跳舞,吸住了趙三雷的目光。
蒲所長雖然年輕,但他和各色人等打過交道,更不用說普通的村民了。他也是馬永倜的學生,和趙三雷不同的是,在他的心里,馬永倜是一個非常優秀的鄉村教師,當年如果不是馬永倜,他就不可能考上大學,考不上大學,他就不可能有現在的成就。因為馬永倜過去的嚴厲,所以他的數學成績一直非常好,后來考進了警察學院,成了一名警官。警察學院畢業后,他分回到縣局。在縣局,他破過兩次陳年積案,被下派到這里,先是副所長,現在已經是所長。也許用不了幾年他就會回到局里。只要他工作上不出大的差錯,他的前途無量。
馬永倜把蒲所長當成自己的驕傲。每次他在鎮上遇到蒲柏,兩人的師生關系仿佛顛倒了個,馬永倜謙恭得不行。馬永倜老得厲害,精神明顯沒過去好了,馬瘦毛長,胡子白了,頭發也長了。蒲所長見昔日的老師對自己這樣的態度,也就越發地尊敬。
蒲所長很久沒有見過馬永倜了,聽說他的身體不太好。半個月前見到過他一個背影,低著頭,騎著舊自行車,好像掉進河里了一樣,全身濕漉漉的。好好地怎么會掉進河里呢?在后面叫他,居然沒反應。也許老師的耳朵有些聾了,蒲柏沒有多想。
后來他聽說馬老師居然被人打了,而且還是一個昔日的學生,心里吃了一驚。太過分了,怎么可以這樣!這事必須要過問一下,蒲所長想。這是一起很惡劣的事件,學生不知恩圖報也就算了,怎么反而打老師呢?但這事他覺得又不能直接去問老師。
“你做過馬永倜的學生?”
“他原來就是我們隔壁村的。我在村口能看到他家的房子,有棵榆樹,上面有個很大的喜鵲窩,整天吱吱喳喳地吵。”
“你覺得他怎么樣?”
“怎么樣?就那樣……”趙三雷抖動著腿。的確這個問題不應該問他,他不可能對他有好的評價:“我初中都沒念完。我成績差,不喜歡讀書。”
“他教書是不是嚴厲?”
“大概吧。”趙三雷說,心里想這還用問嗎?馬永倜所有的學生都應該知道這一點。“他脾氣不好,連兒子都打的。”
蒲所長一直盯著他的眼睛。
“你回來后見過他沒?”
趙三雷心里一顫,知道他張開的大網這是要收口了:“嗯,沒有。”
“沒有?”
“沒有。”他很肯定地說,“原來他住在我們村的河對岸,后來他搬走了啊。搬到鎮上去了,我見不到的。”
“不對吧?有人見到你們見到了。” 蒲所長覺得對他要有所敲打。
“胡說的,”趙三雷叫起來,“我都好些年沒有見過他了。也可能在鎮上見過,擦肩而過,但我不一定和他打招呼啊。我要是單獨和他見過面,一定有看到的人。”
這理由聽上去倒挺像那么回事,連趙三雷自己都信了。
“不說老實話。” 蒲所長說。他多年的辦案經驗告訴了他一點。
趙三雷沉默著,不說話。
原本在蒲所長白皙修長手指間跳舞的筆突然停住了舞步,站立到了桌子上。蒲所長跺了跺腳,很響,清脆。“你們過去是不是有仇?有人說你打了他!”
“沒有啊,沒有。”趙三雷立即否認。
“趙三雷,你老實點!” 蒲所長突然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來。
“好好反省反省,”他的臉一下就變了色,“不想好,不要想走!”
“老劉你過來,先把他關起來,讓他好好想想。” 蒲所長向門外叫了一聲。
立即就有一個黑影子沖了進來。
趙三雷突然想起馬永倜曾經講過的一句話:“現在你們不吃學習的苦,將來就要吃生活的苦。”他站在講桌前,語帶譏誚,嘴角露出一絲詭異的笑。
底下的學生們聽得木木的,至少趙三雷當時聽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他不知道為什么現在突然想起這句話。馬永倜真的講過嗎?還是自己心里臆想出來的?他有點吃不準了。他懷疑那或許只是這些年來自己的感悟,加在了馬永倜的頭上。馬永倜過去說過許多話,他其實一句也記不得了。
他又想到了鄔紅梅。
鄔紅梅其實是個和他本沒有太多瓜葛的人,雖然說起來曾經是同學,但那時他們并沒有什么交集。在她的眼里,他一定是個壞學生。當然,他沒有問過她的感受。那時候男生女生是互不講話的。
趙三雷覺得鄔紅梅有些驕傲。她的成績當時在班上最好,她家在另一個村,和前村相距有三里多地呢。她每天總是很早就到學校,從不缺課。她家里的人對她應該是抱有希望的,至少是比較寵愛她,所以她初中畢業后又去讀了高中。高中應該是她變化很大的三年,大到趙三雷有次都不敢認她了:越發漂亮,個子高了,皮膚白了,眼睛更亮了。
那是一個星期天的下午,她從家里趕往鎮上的高級中學,搭上一輛中巴,斜背著一只紅色的旅行包,從車上下來。馬尾辮在身后甩來甩去的,身材變得有樣子了,曲線分明。一條黑色的彈力褲,腳上是一雙嶄新的白色運動鞋。青春的活力就像香水一樣,彌漫在小街上的空氣里。趙三雷本想避開她,因為他那天是到鎮上的供銷點去賣棉花,半途中推車翻了,身上沾了許多泥灰,后背也被汗水污臟了。可是她從車上跳下來的剎那,看見了他,還沖他一笑。他多少感覺有些難為情,因為他覺得他們間的差距在那一刻是特別的明顯。
“賣棉花?”
“你上學哩?”
鄔紅梅進入了他的夢里。她對他笑,或者拉他的手。當時他已經訂親了,卻夢到鄔紅梅和他在黑河邊上走路。到底是干什么去,他不記得。河面好寬,河水是黑色的,靜水深流。河的一邊是玉米地,玉米在風里嘩啦啦地響,寬大的葉片在晃動,在抽打,像驅趕里面的什么野獸。他正狐疑著鄔紅梅要把他帶到哪里去,她的手卻一把抓住了他的下體。全身的血一下就涌到那里了,堅硬得就像是一支滾燙的槍管,一種強烈的戰栗蔓延到了他的全身,酥麻得像醉酒了,但比醉酒的快樂要強烈無數倍。夢里醒來,發現一片溫濕……他為此慌張了一天。
他心里一直對此有點小小的羞愧,但從沒對人說過。自從那次相遇后,一晃又是好幾年過去了,趙三雷知道鄔紅梅終究沒能考上大學,他想她一定有些失意,后來就聽說她到縣里去了,之后又回到鎮上做過一陣團委書記。對于一個落榜生來說,能在鎮上當團委書記可是不得了的事情。也有人說并不是當團委書記,其實也就是臨時工,在鎮上的廣播站做通訊員。但即使是臨時工,到底也比回村里好,而且,她以后會有許多成為干部的機會。可一年不到的時間,她居然辭職去了南方的一個大城市,聽說她不喜歡在鄉鎮里的工作,厭倦了這個從小就出生長大的地方,枯燥無趣,沒有生機。
有人替她惋惜,但也有人覺得她或許到城市里更好,畢竟在鄉鎮里就永遠是在鄉鎮里了,就算當上副鄉長,也還是待在這巴掌大的地方。她不是把在農村里嫁人生子的女同學作為自己的人生參照的,而是盯著考上了大學的那幾個同學。
一晃兩三年。在趙三雷想來,她也許這輩子就在大城市里扎下根了,就算不是真正的扎根,也會一直在那里生活。她是那樣地喜歡城市。當然,誰不喜歡城市呢?沒人具體知道她到大城市做過什么工作,有人說她在一些公司里干過,甚至還在一家報社里當過記者,但更多的人并不太相信。可以肯定的是,她在工作的尋找上并不是很順利,所以漂了三年多后她回來了,而且迅速地嫁了人。也有人說她到城里去是為了找馬永倜的二兒子,他在城里讀研究生。但現在的他們怎么可能還有發展呢?如果這事是真的,她就未免太癡心了,或者說有些傻。
她不再回大城市去打工了,而是嫁了人。嫁的男人雖然說不是大城市里的,卻也很不錯,在縣里的供電局工作,雖然只是個維修工,但他家里很有錢,關鍵她男人長得高大威猛,相當帥氣,又是家里的獨子。所有的人都夸她嫁得好,放棄在城市里的臨時工作回來嫁人是對的。一個姑娘家,嫁得好才是第一位的。
這是務實了,趙三雷想。每個人都有青春的夢想,即便是他,也是有過青春夢的。他的夢想就是能有自己的富足生活,女人能給他生一兩個娃。鄔紅梅的夢想當然和他不同,但她到底把美麗的夢想變成了鏡前的貼花。
趙三雷那段日子過得磕絆。女人死了,趙三雷成了鰥夫。雖然他還年輕,但鰥夫和光棍是不一樣的。女人在世的時候,他并不覺得他對她會有太多的依戀。為了給她治病,他真的蠻累的,有時他也會忍不住想,什么時候是個終結。人沒了,真的是終結了,他對她的思念卻一天天地濃厚起來。許多頭發絲一樣細致的小事,他都能回想半天。無數個晚上,他睡不著,翻來覆去地想著過去的許多事,點點滴滴。他墻上貼著一些明星的圖片,有時他在她們的臉上尋找于蘭的樣子。就連他過去看著不爽的她的大嘴,在回憶里都是那樣的甜蜜和溫馨。
趙三雷學上了喝酒。原先他是滴酒不沾的,但自那以后,他喜歡上了喝酒。晚上喝點酒后,就什么也不想了。他害怕夜晚。白天里在地里忙碌,還好一些。一到晚上,他就會想很多事,想得睡不著,有時能眼睜睜地看著窗戶一點點地泛白,然后聽到村里誰家的公雞發出第一次打鳴。
他感覺自己像做了一場大夢。他是最先進入夢鄉的人,也最早從夢里驚醒。醒來后,一無所有。村里人看到趙三雷和過去比起來,像是換了一個人。女人沒了,地里的莊稼長得也不行了。趙三雷也想努力把莊稼種好,明明他也是用心的,一招一式都和過去一樣,可是種出來的長勢就是不一樣,收入也不好。他的精神氣沒了,沒有人再對他有一絲一毫的羨慕,他有點不知道日子應該如何過下去。有人安慰他說可以再娶,但他自己心里有數,很難了。為了給女人治病,他把家里所有的錢都用光了,連那輛摩托都折價虧本賣給別人了,誰會再看上他?長得再不好看的大姑娘也不會嫁給他,而他在心里也絕對不能接受一個拖著孩子上門的寡婦。
送走女人一年后,趙三雷的父親走了,毫無預兆地走了。那個晚上,他父親吃過晚飯,突然說頭暈,趙三雷的哥哥趕緊把父親扶到床上。床上躺了一會,一直說胸口發悶,呼吸困難,哥哥讓趙三雷趕緊去請村里的醫生,等醫生收拾了藥箱手慌腳亂地趕到,他父親已經咽了氣。
安葬了父親的第三天,趙三雷關上了門,決定去外面的世界逛逛。不管哪,離開這里就好。村里他一天都不能再待下去了,哪怕多待一天都覺得會瘋掉。那時候村里已經有不少人外出打工了,他覺得自己也一定能行。他不怕苦累,有的是力氣。母親把他送了很遠很遠,一路上不停地抹淚。
“要記得回來。”她反復地念叨著這句話。
當然要回來的,趙三雷想,這是不用說的。這里是他的家,到外面去闖蕩,只是謀生。
城市果然是排斥農村人的。經過了無數次的碰壁后,他才找到了最簡單的力氣活,在工地上搬磚,每天累得跟狗似的。活最累,工錢最低。但日子一下就變得簡單了,每天除了需要填飽肚子干活,晚上回到工棚里躺倒,立即就能睡得像條死狗,頭腦里什么都不想。
然而再累再乏,巨大的空虛還是會時不時地趁虛而入,沉重地壓在他的心頭。那段日子他過得真是囫圇,蓬頭垢面,胡子長得老長。有一天他在路邊一個建筑的玻璃窗前看見自己的影子,把他自己都嚇了一跳。他第一眼沒能認出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
“想女人不?”有工友問他。
他不說話。
“靠他媽的,看到女人眼睛都綠了。棒子硬得都不行了,看到豆腐都想去戳個眼兒。”工友說。
那個工友比他大幾歲,出來打工已經有些年頭了,是個油子。他在老家有老婆,還有三個孩子。就沖這點,便讓趙三雷羨慕得不行。工友后來知道了趙三雷的現狀,越發覺得他應該放縱自己。
“我有女朋友的。”趙三雷也不知道為什么腦子一激靈,吹起了牛皮。
“她很漂亮,在城里的一個公司里打工。”他說。
工友不相信。
“真的,我們小時候是同學,一個村的。”他想到了鄔紅梅,“她離了婚。”
工友有些將信將疑了。
“你都不知道那些女人多么風騷,”工友對他說,“一定要見識見識。你一個嘗過女人滋味的人,這么久了不重溫一下還不瘋掉了?”
“不弄一下,你會廢掉的。”工友說。
受了蠱惑,趙三雷跟著一起去了路邊店。路邊的洗頭店狹小而又可疑,里面只有兩三個濃妝艷抹、打扮夸張的女人。趙三雷緊張拘束,不知所措,還沒定神就被一個女人拉進后面一個很暗的空間里。她身上散發一股濃烈的香水氣味,讓他一下子想到自己的女人。香水的味道不一樣,但都是香水的一種。當他褪掉褲子,趴到那個女人的身上時,卻哭得像個孩子。
那個女人吃了一驚。她試圖安慰他,可是她越是表現出體貼,他就越傷心,鼻涕和眼淚都流到了她的雙乳間。
本來一切進行得很順當,雖然他顯得有些笨拙,但他還是有了初步的節奏。可是那個女人卻突然對他說:“你的眼睛好壞。”他怔了一下。這話過去他的女人也說過,就是在結婚的那個晚上,他一直也沒明白那是什么意思。要不是這個女人說,他都忘記了那句曾經說過的話了。而且她們的聲音居然是那樣的像。這一幕如此相似,讓他一下恍惚住了,仿佛回到了過去。他鼻子一酸,眼淚下來了。
那是一次失敗的經歷,從此以后趙三雷再也沒踏過那里半步。他有些心疼錢,太糟蹋了!他甚至在心里感覺有些內疚,感覺對不起已經長眠在地下的那個有著大嘴巴的女人。
趙三雷是打工后才聽說鄔紅梅離婚了。他當時有點不敢相信,怎么會呢?不是說她婚后的日子過得非常好,男人不愿意讓她出來工作,為什么離婚呢?沒有多少人能說得清。有人說是因為她的男人愛賭錢,而且在外面還有別的女人;也有人說是她的心野,一心想到外面的世界去。趙三雷不太相信后一種說法,畢竟她那時已經有兩個孩子了。
用現在電視劇里的話說,鄔紅梅在他的心里就是一個“女神”。也許因為距離,她在他的心里越發顯其魅力。他記得還在學校讀書時,站在課桌上和別的同學打鬧,不小心跌倒,把自己的左臂摔骨折了。打上了石膏,纏上了白色的繃帶,半個月后重回課堂,她在課間好奇地撫摸了一下。那輕輕地一撫,幾乎是他一個學期的驕傲。
鄔紅梅是個心高氣傲的女人,他懂。如果不是心高氣傲,她也不會有后來的境遇。她內心里其實還是個天真的小姑娘,又有一股犟勁,一旦要做什么事,不顧后果,哪怕明知是飛蛾撲火。
男人吃點苦不算什么,女人吃苦那才是遭罪,他想。
趙三雷沒想到自己真的就在城里遇上了鄔紅梅。
外面的世界太大了。一個人離開村子到了外面,就像是一粒灰塵被吹到了一片沙灘上。那時候他在城里幫人送貨,風里雨里的,工資不高,但比工地上要輕松。他在工地上受過傷,不能再干重活。他還病過一場,差點就沒了命,好在他挺過來了,而且恢復得不錯。送貨主要靠靈活,勤快,單子送得多,收入就多,勞逸可以調整和控制。那天拉貨,在半路上看到鄔紅梅,他吃了一驚,差點沒認出來,因為她剪了短發,短得像個男生。
她說在城里的一個酒店里當服務員,也就是打掃客房。明顯老了,有些憔悴,眼角有了細細的皺紋。身材比做姑娘時顯得富態多了,但現在的生活卻和“富“字無緣,有的卻是窘迫。
“你……有人說你離婚了?”
“離了。”
“怎么會啊,好好的……為什么?”
“不為什么。”她說,“就是不想委屈自己。不想和他過了。我和他不是一路人。他不是人。在外面亂來,當我不知道。在家里……唉,我受夠了。”
真是決絕,他想。
那天他們就在路邊站著聊了許多。他們從來也沒說過那么多話,直到她提醒他趕緊忙去。那是下午三點多,他正去送今天的第六趟貨,她是已經下班了。他們很自然地就說到了馬永倜。想不到她對他也是沒好印象,而且告訴他許多不知道的事。她說馬永倜的大兒子一直恨著這個父親,甚至在結婚后很少帶著妻子和兒子回去看望他。
“聽馬東說,他哥哥的精神狀態一直不太好。”她說。她說的馬東,應該是馬永倜的二兒子。哥哥有些厭世,應該和父親的嚴厲暴躁有關系,童年時父親對他的打罵給他的心理上造成很大的陰影。
趙三雷很想問她,為什么沒有和馬東走到一起。他曾耳聞馬永倜堅決反對,因為他覺得他兒子前途無量,鄔紅梅配不上。除非她能考上大學,那是另外一回事。而在馬永倜看來,她是不太可能考上的。
“你記得于秀不?”
趙三雷想不起來。
“瘦瘦的,頭發有些黃,還是自來鬈的。”她說。
他有點想起來了。
“馬永倜太嚴厲了,”她說,“有一次考試,正好是馬永倜監考,他說于秀在偷看答案,就讓她滾出教室。其實她真的沒看,她手里攥著的一張小紙條,上面寫的是‘冷靜。考試的前一天,她父親被車撞了。”
“噢,我真不記得了。”
“也可能那時你已經回家了,”鄔紅梅說,“馬永倜讓她一直站在教室外面。她哭著解釋,要求回到教室接著考,他就是不答應。她哭著回家了。馬永倜后來知道了他是錯的,去她家里找她,想讓她回去,可是她堅決不回去。校長后來也去過,沒找著。她發了狠,外出打工去了。”
“現在呢?”
“我還是好多年前看到她的,嫁了一個瘸子。要不是退學,也可能就是另一種命運。她的成績挺好的,兩個弟弟后來都考上了大學,有一個現在在北京,是個博士了,很有出息的。”
兩人唏噓了一番。
“你……以后就在城里打工?”他問,其實他是想問她對今后的打算。這樣年輕,長得也還好看,離婚了總不可能這樣一直單身下去。她和他不一樣,他相信她還會有一個更好的歸宿。
“走一步看一步唄。日子總要過下去,沒什么過不去的坎。”她笑得有些勉強,但露出的牙還是那樣的整齊潔白。“你這么多年不也過來了嗎?你還挺不容易的。”
兩人分了手,約了下次再見。
可是,一分開就又有很長時間沒見。他們各自消失在這座城市里,就像海灘上游客鞋底上的沙子,偶然接觸一下,又被帶到了別處。他打過兩次電話給她,她說很忙。他想去看看她的生活,她婉拒。在陌生之地,他感覺孤獨得很,似乎有一肚子話想和別人說。他知道在這個城市里不會有任何人愿意聽他說過去的事,說村里的事,城里人是看不起他這樣的農民工的。她的境遇會比他好一些嗎?畢竟她長得漂亮,文化又高。
她會瞧不起自己嗎?也許,一定,誰知道呢?他想。有天趙三雷卻突然接到她的電話,說請他吃飯。他挺高興的。那天他早早收了工,還特地去理了發,洗了澡,換上一身干凈衣服,好不容易才找到那個地方。
那是一間也許只有十五六平米的房子,在一條很狹窄的小巷子的深處。那條小巷子特別熱,熱得燙人。在這樣的環境里,會是一種什么樣的感受呢?
他的心跳在加快。不知道為什么,他想起了那次跟隨工友去路邊店的經歷。這樣的聯想是不應該發生的,也許只是巷子兩邊的圍墻有些相似,同時相似的還有那份灼熱。附近似乎有個什么工地,里面傳來轟隆隆沉重的機器打樁的聲音。
趙三雷后來想自己真是昏了頭,一路上不斷地打噴嚏,前后打了有一百多個噴嚏。那些噴嚏打得他眼前都冒了金蒼蠅,不斷地在他的腦子亂飛。
顯然她是有心招待他的,自己動手做了好幾個菜,除了有兩個冷盤外,有一道紅燒魚,雞湯燉鮮筍,香辣干子。桌子小,擺得滿滿當當。她那個小屋子根本就沒有條件燒菜,她說平時自己也不做,隨便吃點什么對付著。她很節省。她有一個心愿,想在這個城市里留下來,努力多掙錢,將來把孩子也接過來和她一起生活。她希望她的孩子們能在城里接受更好的教育。城里的教育和農村還是很不一樣的,小孩子的見識也不一樣。
趙三雷覺得她的想法不錯,但是要做到這點很難。他相信她是認真的,她越認真,就越辛苦。
那是他們第一回面對面在一個很小的空間里。那天晚上,她好像特別的漂亮,眼睛里閃著亮。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息,把他要醉倒了。
趙三雷昏了頭,他想到了自己對工友的吹噓,也想到了那個洗頭房。恍惚中,他覺得自己和她之間的那條路是那樣的平坦和寬闊,他感覺如果自己不跨過那一步簡直就是愚蠢透頂。人會放大自己的想象,他魯莽又笨拙地突然摟住了鄔紅梅,在她的臉上親了一口。
她紅了臉,奮力推開他。
“呀,你瘋了,別鬧,不興這樣的。我們這么熟的人了,同鄉,老同學,你怎么能這樣!”她正色說,“怎么像個小孩子呢?胡鬧。”
她是認真的,生氣了。
他逃也似的離開了。之后他有好久沒有再聯系她,直到有一天他打她電話,想問她啥時回老家,才發現她的電話打不通了。再經過她打工的那家酒店,聽說她已經辭職。去哪了?沒人知道。他去她租住過的那條小巷子里尋找,卻發現那邊正在拆遷。
她的突然離開必定有原因。能是什么原因呢?一定和自己有關。他覺得是她生氣了,而且生了很大的氣,否則不會這樣突然離開。她是有夢想的女人,是個想拼搏一番、為了孩子創造更好條件的母親。他的行為破壞了她的艱苦努力。
他想找到她,當面道歉。
最主要的,他還要解釋,他要請她原諒。不管她原不原諒,他要找到她。找到她,心里才能踏實。
倒底還是有人知道趙三雷被派出所拘留了。然而,他卻只被關了半天,就又放了出來。
“放了,沒事吧?”楊四看到他不免有點吃驚。
“沒事啊。”趙三雷心里有點小得意。關是關了,可是卻又毫發無損地放出來了。他有點感激鄭大,到底是同村的,叮囑他不要承認。他想要是承認了,也許真的有苦果子吃。
蒲所長對馬永倜的那份感情應該是發自內心。他本沒有必要為他出頭,趙三雷想。蒲所長越這樣,趙三雷對馬永倜就越是憎恨。一個壞東西,居然有人護著他。這個社會有時就是這樣怪。
那天放出來后,趙三雷并沒有直接回家,而是鬼使神差地忽然想去看看于蘭的父母。
那條路好多年沒再走過。女人去世后的第一年,他來過。他不知道她的父母還在不在了。
那個村上的人看到他,多少有些驚訝。“你怎么來了?”他們和他熱情地打著招呼。
“正好有空,來看看。”他說,心里多少有些慚愧。
“好,真好。有空常來坐坐啊。”
女人死了,并沒有留下子女,趙三雷和她的娘家也就沒牽扯,他還想到要來看看女人的父母,很不易的。
她家的那個老宅子還是那樣,孤零零地立在一條小河邊上,只是越發顯得有些破舊。她的父母見到他,有些木木的,就像面對的是一個陌生人。也許都有點尷尬。趙三雷小坐了一會,自己也覺得無趣,心里有些悔,感覺不應該來。都有好幾年沒來看望過他們了,這突然的出現,可能他們有點不清楚他來的目的。或許他們已經淡忘了內心的那份傷痛,他又何苦再來招惹?
“你現在……又成家沒?”
他都已經站起身要離開了,老岳父突然嘟噥著問。
“……有合適的,就結了吧。”
老岳母此前一直坐在凳子上不說話,這時忽然冒出一句。她的眼睛瞎了,看不見,但能聽見聲音。
趙三雷拿出幾百塊錢,塞到了老岳父的手里。老岳父的手略略掙扎了一下,趕緊又攥緊了。手一直在哆嗦,話也在哆嗦。老人仿佛有預感,這是趙三雷最后一次上門了。他下次不會再來了。就算再來,也許他們已經早不在人世了。
“有合適的,就結了吧。”
趙三雷走老遠了,耳朵里還響著老岳母這句話。
女人的墓前長了許多小花,紫的、白的,叫不出名來。他希望墓里的女人能給他一些生活上的暗示。他不知道自己現在的生活是不是對的。
他最迫切的還是想找到鄔紅梅。他不死心,一次次地打她的電話。電話一直是關機,到后來甚至是提示號碼不存在。他總是幻想有天他能突然打通它。她能去哪呢?
一陣風從他面前刮過,卷起了墓前原先燒殘的紙錢,一直卷到很高的半空,小到如一只蚊子一樣,然后向南方飛去,直到完全消失……
趙三雷打算繼續回城里打工。他沒能找著鄔紅梅,在她父母家,在縣城,都一無所獲。有人說的確看見過她,顯然她是回來過,但肯定是回來過又走了。這是有道理的,他想,她那樣要強的人,怎么可能回來后就不再出去了呢?她已經沒有退路了,必須要去拼,即使不為自己也得為了她的孩子。他聽說她的前夫已經又結了婚,找了一個很年輕的姑娘。不消說,他們一定還會再要孩子。
急匆匆趕回城里,趙三雷卻并沒有立即就去打工。那天趙三雷從他女人的墓前回去,村里人說有個女人來找他。應該是鄔紅梅。除了她,還會有誰?他想不出第二個女人來。如果是她,會有什么事要找他呢?
城市里到處是高樓,到處是川流不息的車流,讓再次回來的趙三雷感覺有些慌張。城市那么大,上哪能找到她呢?他所能做的,只是把過去尋找過的地方又尋找了一遍。他希望能在某個路口或是某條街上意外地再次相遇。然而那幾乎是不可能的,她的電話也明白無誤地提示他,她已經停止了使用。她會在哪呢?他甚至找到馬東,問他知不知道鄔紅梅現在在哪。
“不知道啊,”他說,“我和她沒有聯系的,完全沒有。”
趙三雷感覺馬東看他的眼神怪怪的。
“她從來也沒有找過我,”他說,“她怎么會來這里打工呢?她應該有孩子了。”
趙三雷看著他的兩只很厚的近視眼鏡片,有些討厭他那張白皙的胖臉。他一點也不像馬永倜。鄔紅梅當時怎么會喜歡這樣的人呢?他的表情冷漠,說著完全不帶鄉音的普通話。一個人是不是真正背離了家鄉,從口音上就能區別。如果一個人即使在城里生活了一輩子,還愿意說鄉音,那他就是沒有背離。如果一個人哪怕才進城三天,就不再使用家鄉方言,那他和家鄉就已經徹底疏遠了。鄔紅梅和趙三雷說的始終是家鄉話。
趙三雷想以后永遠不再見到這種人。
他還得生存。原來的那個貨點老板看到趙三雷,不理他,裝著沒看見。他心里有火。他了解打工的這些人,包括趙三雷。
趙三雷希望老板能理解他,猶豫著湊上前。老板立即就瞪起了眼睛,讓他滾蛋,揚言再不走,他就要趕他走。
“滾,我不可能再要你的。”
見趙三雷立在那里不走,到底又軟了口氣:“干活就要有個干活的樣子,你他媽的也老大不小了,總是要掙錢的。要不是看你可憐,我才不要你呢。”
“有老婆孩子養活,要掙錢。沒有老婆孩子養活,也要掙錢。掙了錢才能再娶到老婆,再生娃。”老板說。
趙三雷覺得老板的責罵是有道理的。老板也是農村人,在趙三雷想來應該是個很遠很遠的農村,比自己的家鄉距離這座城市更遠。他的年紀也不大,大概也就比趙三雷長個兩三歲的樣子。但他很努力,除了干活還是干活,整天忙著掙錢。他的老婆和他一樣,長得很是茁壯,一口氣生了三個孩子,兩女一男。
在趙三雷的眼里,老板已經很有錢了,但老板一刻也不歇,簡直是不要命,有時忙起來飯都顧不上吃,走路像救火。那條小街上集中了好幾家貨運站,就數這個站點的生意最好。趙三雷知道別的站點的人,對自己的老板是有些妒忌的。他們仇恨他,不時挖墻腳,恨不得整垮他。但不管他們使什么陰絆子,老板的生意一點也不受影響。老板是個有定力的人。
這就是生活,這就是命。生活就是命,命就是生活。趙三雷心想自己真的應該努力掙錢了,不管能掙多少,總要努力去掙,掙得越多越好。余生還長,不管將來要不要再成家,有錢總是好的。
“趙三雷你好好地干,將來我給你介紹一個對象。”老板娘有一天突然這樣說。
趙三雷以為這只是她的一句玩笑話。
和老板不同,老板娘比較隨意和氣,對所有打工的都很客氣。如果不是她,或許不少人會不在這里干。老板脾氣火爆也就算了,還特別小氣,摳。對這一點,趙三雷倒是能理解,老板這樣沒日沒夜地忙,不就是為了錢?
重新得到這份工作,對他而言還是相當不錯的,省得再折騰。他比過去更勤快了,每天總是第一個出發,天黑了才收工。好幾個工友罵他,他聽了只是一笑。的確該被罵,他想,這樣是玩命。換了在這之前,誰這樣干,自己也會罵。
他居然不覺得累。或者說其實他是累的,但心里亮堂。一天下來不管有多累,睡上一覺,第二天元氣又恢復了。他要掙錢,多多地掙錢。如果手里有了錢,鄔紅梅對他的感覺會不會好一些?
掙錢其實也還不是最主要的目標。最重要的,他還是在尋找。他不死心。每天出去,心里總是懷著一份希冀,耳朵豎得尖,眼睛也格外地努力,在川流不息的人流里尋找可能熟悉的身影。他相信總有一天能再看見她。有那么幾次,他真的看到非常相像的身影,激動到不行,幾乎是電一樣的速度沖到那個身影的跟前,一轉臉,卻發現是完全不同的面孔。
“神經病!”
他不止一次被這樣罵過,但他不介意。活該被罵,他想。他總是及時地道歉,趕緊退后。
“你這幾個月不錯噢。”老板娘有天對他說,“你現在像變了個人。你的單子最多,比過去多出三分之一。錢要好好地積攢著,別亂花了。”
“存著呢。”
“這對的。我已經打電話讓我老家的一個表妹來,到時你們接觸一下。她男人大前年死了,生病的。她在老家有十多畝地,有兩個娃。兩個都是女娃,可乖巧了。”
趙三雷心里像被燙了一下。
“你們說不定有眼緣呢。”老板娘笑著說。
趙三雷也笑了,要是真的那倒是挺好的。這么多年來,沒有誰再給他介紹過對象。老板娘能這樣看待他,讓他心里有些感激。聽上去女方還不錯的樣子,長得不錯,人也勤快。還有什么好挑剔的呢?要是能再成家,對跟隨著哥哥一家生活的母親來說肯定是個天大的安慰。當然,要是鄔紅梅知道了,她又會有怎樣的表示?他更希望鄔紅梅或許能看上他,誰知道呢?總之,那天要真是她在找他,一定是有事的。不會是壞事,只能是好事。
心里開始有了小小的火苗,火苗一天天地旺起來,照亮了他的內心。雖然他還沒能找到鄔紅梅,但感覺好運在開始向他聚攏。用工友的話說,就是他身上現在有了許多的正能量。這種能量就像是磁鐵,也許會吸來越來越多的好運。他唯一想不明白的就是,如果鄔紅梅有意找他,應該很容易,她可以打他的電話啊!或者那天她在村里留下什么話。可是,她什么也沒說,連自己的名字都沒留。
他想不通這個問題。
趙三雷每天送貨,從不停歇。
有天他意外地接到了劉二的電話。劉二也在到處找活干,問他有沒有什么活好推薦。劉二其實出來打工的年頭比趙三雷還要早,也是跟著別人干,有什么干什么。有一段時間,趙三雷還跟著劉二到水西橋下的勞務市場,站在路邊,等人招工。
“要不我問問我們老板,看這里要不要人了。”他說。送貨反正多一個人少一個人無所謂。有時逢到節假日,明顯就人手不夠。
“你知道嗎,馬永倜出事了。”劉二說。
趙三雷一驚。
“出什么事了?”
“聽說他的大兒子死了。”
“怎么了?”
趙三雷想到他不久前才見過馬東,沒聽說這事啊。當然就算有事,馬東也不會對他說。也許是真的,他想。細想起來,馬東那天的神情是有點不正常。
“不知道。我也是才聽說不久,只知道是跳樓,說是什么抑郁癥。其實這事出了有好久了,一直瞞著。”
“……”
“說他其實抑郁很多年了。讀書時就有。”劉二說。
劉二以為趙三雷聽到這樣的消息一定會高興,但趙三雷并沒有,他突然有些可憐起馬永倜、可憐起他的兒子來。他想起他那時的模樣,年輕的面孔有點蒼白,不愛笑,整天皺著眉頭。他不快樂,誰都能感覺得到。也許他還在讀初中時,心里就有抑郁的陰影了。
這對馬永倜是個很大的打擊,趙三雷想。那么多年來,他傾注了全部的心力來培養兩個兒子,尤其是大兒子,剛考上大學那會兒,他多么得意啊!然而,他成就了兒子,也毀了他的兒子。
趙三雷對馬永倜的憎恨一點點地消失。事實上那次打過他耳光后,對他的憎恨就不強烈了,甚至有些后悔打他了。那么多下耳光,他沒有一點的掙扎和反抗,是不是那時他的大兒子就已經出事了?這樣就說得通了,為什么那天他表現出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如果再見到馬永倜,要不要向他表示一種安慰呢?
不,他想他做不出來。
雨真大,嘩嘩的,但趙三雷還是騎著小貨車出去了。對他們這種工作而言,不存在陰天晴天,熱天冷天。趙三雷很早就醒了,因為他們住的那間宿舍有些漏雨,又因為棚頂是鐵皮,雨聲特別響。他穿上雨披,早早去領貨,老板還在睡覺,睡眼惺忪。趙三雷自己上了貨,一件件地點清。他剛負責城西這一片,原來是負責城南評事街那一片。工友說評事街一片好,商業區,人多,客戶多,又比較集中。他主動和工友調換。從某種意思上說,他是吃虧了,但他愿意。如果可能,以后他要爭取把幾個區都輪一遍,把這個城市的大街小巷全走遍,他不信找不著鄔紅梅。剛送城西片,還不怎么熟悉,所以他要辛苦些,有些散,最遠要送到老虎橋那邊。他不怕遠,他最怕客戶投訴,有時和客戶講道理講不清,他們一個個都霸氣得很。每到一個新區域,這樣的投訴都是免不了的。
一件件地點清了,裝好。出發時已經不早了。從上解放北路開始,他就有種奇怪的感覺,心神不定,莫名地恐慌。前一天的晚上,他做了許多夢,亂七八糟的,半夜里被驚醒,之后就睡不著了。可是他卻記不起夢到了什么,努力回想,腦子里卻模糊得很。出門后,總感覺后面好像有什么人在跟著他。誰會跟著他呢?這樣的懷疑真是沒有一點的理由。
雨一點也不見小,一直嘩嘩地下個不停。也許會下一整天,他想。一下雨,城市里的道路就很難走,因為擁堵,車流亂糟糟的。雨水模糊了他的視線,順著他的臉頰往下流,涼涼的。鞋子也濕透了。這倒不必講究的,最要注意的防止著涼感冒。他怕生病,可不能因為生病耽誤了送貨。少送一天,他就會損失一天的收入。在天津新村,他下了第一批貨,感覺一切都還好。他為自己的疑心病感到可笑。
在北小營的路口,正等著紅綠燈,突然間,好像是被什么東西撞倒了,完全沒有明白發生了怎么一回事就摔倒在地。當他想爬起來的時候,才發現是被什么東西壓住了。他目睹過車禍或是別的什么意外,第一個意識就是自己暫時并沒有被傷著,也不像是被車子撞倒的。在他的身上,好像是有什么手在摁著他,他這才意識到自己是被人從車上扯下來的。扯下他的人不止一個,有同伙,他們將他死死地摁在了地上。他感覺摔在地上的一剎那,鉆心地刺痛。耳畔,除了雨聲和道路上車輛的喧囂,他還聽到了好幾個男人的嘈雜聲音。
他想掙扎,可是完全動彈不得。他意識到在他的上面有好幾個人,七手八腳地死死控制住了他。他的臉被擠得緊貼在粗糲的地面上。
他想高聲呼喊救命,但喘不過氣來。會是誰這樣對付他,老板的同業競爭對手?那不應該是來對付他啊!他自己并沒有仇人,也許是發生了什么誤會,別人認錯人了,就像他過去認錯人,以為有些女人是鄔紅梅一樣?
“趙三雷!”
他喘著氣,努力地點了一下頭。
身上的壓力一下就減輕了,他被好多只手提了起來。他看到身邊的幾個男人都板著臉,面對著的一個男人看上去有些眼熟。
“走,老實點,跟我們走!”
“我還要送貨!”趙三雷顫抖著說,他不知道這些人是什么人,為什么要抓他。這天雖然下著雨,到底也是個白天,他們不能就這樣抓他。他是好人。敢抓好人的人,只能是壞人。
“走,這你就不要擔心了。”一個人呵斥道。路的另一邊停著一輛警車,尾部的排氣管正在雨里突突地冒著白煙……
趙三雷被抓回了老家的鎮上,來捉他的,是鎮上的派出所。
他們把他緊緊地圍著,膝蓋碰著膝蓋。
車子急駛。
三天后的晚上,街上一片寂靜,一輪彎月掛在西邊的天上。
趙三雷又被放出來了。
曹警官打開了他的手銬,對他說:“走吧。”出來時,在值班室里的鄭大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沒說。趙三雷抓回來已經被關了兩整天了,一口水都沒喝上。關他的那個房間很小,晚上什么燈光也沒有。他在黑暗里一直面對著墻壁,像被關在一只黑箱子里。但他能聽到外面的動靜,聽到街上傳來車來車往的聲音。偶爾也能聽到誰家的小孩子的哭聲。黑暗給了他時間上的錯覺,以為自己被關了有半個月。
這個晚上是曹警官值班,他是接到蒲所長的電話指示,放掉趙三雷的。這回趙三雷真的很老實,直接就承認他打了馬永倜老師。他知道抵賴沒用,既然抓他,肯定是掌握了證據。為了抓住趙三雷,蒲所長可是費了勁的,他有些后悔上次輕易就放走了他。
趙三雷被捉回來的第二天,蒲所長就去看望了馬永倜。馬永倜住在鎮上教師新村最東頭的一幢,一層,面積不大,門前有一條菜畦。木門沒關,外面是一扇綠色的紗門,拉開紗門,屋里暗暗的,他坐在沙發里,像是一只受傷的老貓蜷縮著,分外孤獨。他已經很久沒有出門了,一個人守在這個黑暗里。出去時,他努力地避開別人的眼光。
“馬老師,我捉住了趙三雷。”
馬永倜低著頭,許久不說話。他極不想再提這件事。他承認他這樣的恥辱是必然的,因此趙三雷當時打他時,他沒有反抗,也無力去反抗。他老了,反抗不動。這么多年過去,其實他早已經忘記了。他那時候脾氣似乎真的不好,暴躁得很,處罰過不少學生,大多數學生都淡忘了,不記恨他。有的學生對他還頗有好評,像蒲所長,沒有他當年認真負責的教學,蒲所長就不可能是今天的蒲所長,也可能只是一個鄉下的農民。他沒想到趙三雷會恨他恨得那樣深,這么多年了,一直記著。
“您看怎么辦?照我說,至少要拘他半個月。” 蒲所長說。
警徽在燈光下閃閃發亮。
“啊。”馬永倜好像突然才反應過來,他垂著的頭抬起來,一綹白發掛在了眼鏡上,擋住了他的左眼視線。“放了吧,沒事的,”馬永倜說,“放了吧,蒲所長,沒事的,你說呢?都過去了,他也真的沒咋的我。”
馬永倜已經聽說趙三雷的一些事了。
“他都動手打你了,還要怎么的?這性質太惡劣!他在外打工呢,被我們捉回來的。”蒲所長說,“我們找了好幾個地方,好不容易才找到他。”
“放了吧,又沒什么大不了的事,”馬永倜說,“我沒事的。”
“不能助長社會上的歪風邪氣,一定要關關他,好讓他長點記性。” 蒲所長說,“要是依著我過去的性子,一定得給他點顏色看看,毫不手軟。”
對老師的軟弱,蒲所長有些不解,也很不甘。
“算了,我沒事,好好的,放了吧,他也不容易。”馬永倜露出很疲憊的神情。他真的很累,不想再惹事。他遭受的打擊已經非常大了,和他內心的傷痛比起來,這不算什么。他不想再有一點點的風波。這事要越早平復越好,他知道現在有一些謠言正在無端地傷害他,他只能裝聾,不能辯解,因為他知道自己的辯解是無力的。他不可能對每個人都去作說明,再說即使他說了,別人也未必會相信他。
猶豫了一下,蒲所長說:“那好……”
“放了吧。”他打電話對曹警員說。
夜深人靜。
街上黑沉沉的一片,兩邊的建筑高高低低,看不清原來的模樣,家家戶戶都關了門。整條街上看不到有什么人家亮燈。不知道為什么平日的路燈也不亮了,一盞都沒有。四下里靜極了,趙三雷只聽到自己的腳步聲。他往村里走,又累又乏。他要回到家里好好睡一覺。才過了白石橋,聽到身后有摩托車聲。燈光直直地刺破了黑色的夜幕,就像一把雪亮的長劍直朝他刺來。他的身影在光柱的照耀下,投射在路上,顯得踉踉蹌蹌,像是被后面刺來的長劍刺傷了,還在努力地躲閃。
鎮子在身后了,道路兩邊都是稻田。稻田是一望無邊的樣子,在月光下浮著一層淺淺的白霧。夜風有點涼。后面的摩托轟鳴著,車燈更亮了,來的是鄭大。
“三雷,我帶你一程啊。”鄭大說。
“吃苦了。”鄭大說,“還不錯,所長放了你。”
趙三雷不說話。
“曹警讓我送送你。”鄭大說,“回去吃點什么,趕緊睡覺。不要再和馬永倜糾纏了,他年紀大了。多少年前的事,你打了他一回,也算是報過仇。老師是人民園丁呢,這個政治影響不好。奇怪得很,蒲所下了那么大的力氣去捉你,卻又把你這樣放了。”
“狗屁的園丁。別人是,他不是。”
“這個你也能否認!園丁就是園丁,他對你不好,但不代表對別的學生不好。蒲所就是他的學生呢。他培養出不少學生的。”
趙三雷承認鄭大的說法的確說得通,但他不管那些與自己無關的事,只記住了自己少年時的屈辱,而且有相同屈辱的,肯定不止他一個。
“聽說你前一陣在找鄔紅梅,找她干什么?”鄭大問。
“沒什么。我們是同學。”
“她離婚了,你知道的。她可能會嫁給馬永倜,”鄭大說,“好多人知道的。”
這怎么可能?
“馬永倜的老太婆死了好多年了。鄔紅梅現在單身,什么依靠也沒有。馬永倜現在退休工資不少呢,兒女也都成家了,在城里個個有出息,有錢。對了,他的大兒子出事了,你聽說了吧?說來也是可憐,這對老頭的打擊挺大的。”
趙三雷不說話。他完全不能接受這樣的事實,一把年紀了,怎么還有這樣的心思?他不相信。“走吧,三雷,坐上我的車子。”鄭大說。
“不,你走吧。我一個人走。”趙三雷大聲說,嗓子里突然像是被什么東西嗆著了,兩行熱淚奪眶而出。好在這只是他自己知道,別人看不見。他的臉有些麻,左右兩邊都有些麻,像是被誰抽打著耳光。現在沒有人打他的耳光,他卻能聽到那抽打的聲音,非常響亮……
那束燈光由大到小,由亮到暗,逐漸遠去,直到消失。趙三雷一個人大步地走,黑暗把他完全包圍了。他感覺雙頰又火辣辣地疼痛起來,痛得有些尖銳。他突然意識到,此前有好久一段時間是不疼的。
他看了看原本掛在天邊的那彎月亮,已經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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