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是輕輕的暖

米麗宏

曉晴寒未起，青霜染黃葉。下霜的日子，怎么會暖呢？日出之前，地面、屋舍、樹葉、一根谷草、一垛枯柴，都覆上了一層寒冷的雪意：有的長出點白毛毛，有的鑲上了蕾絲花邊。美是美的，可真冷。干冷干冷的，怎么會暖呢？

霜降，像一聲棒喝，輕輕的，淺淺的，但足以阻住萬物蓬勃伸張的狂熱。它像一種鐵打的規矩，不可通融，不可改變。古書說，霜降有三候：豺狼開始捕獵過冬食物，大地草木葉黃飄落，蟲子全在洞中冬眠了，但也有一些例外。一些物事，越是經霜，便越是凸顯出與眾不同的絕美風姿。

松柏之質，經霜彌茂，這是骨氣;楓葉之色，經霜愈紅，這是絢爛;法國梧桐，葉片飄落，半是淺青，半是赭黃，叫人忍不住生出幾分輕愁;墻上爬山虎，老紅葉子掩不住一身虎骨，紅艷艷的煙火日子，經霜更紅火。

還有白菜，白居易寫白菜經霜：濃霜打白菜，霜威空自嚴。不見菜心死，反教菜心甜。霜前的白菜，菜幫生硬，味道青澀，吃起來口感呆板，毛扎扎，柴燥燥。來一場霜吧，一場霜后，青澀、愣怔之氣被殺去，味道眼見得醇厚、豐滿起來，入口脆靈靈的。還有霜后的蘿卜、紅薯之類，在霜降后，看似眠去了，其實，內涵在不斷優化。它們體內的淀粉在淀粉酶的催化作用下，水解變成麥芽糖。麥芽糖，再經麥芽糖酶的作用，變成葡萄糖。葡萄糖是甜的，且易溶于水，所以，白菜、蘿卜、紅薯越放越甜。柿子呢，經霜后，皮變薄，肉更鮮，味更美。民間說，霜降吃柿子，不得口角炎。柿子旋成柿餅，日曬夜露，會析出一層雪白的柿霜。

自然界的風霜，是一種物候現象;人生中的風霜，則往往意味著逆境、危機、艱難險阻，乃至無奈、低落、悲哀、痛苦。然而，面對風霜，去提升自我，優化自我，它就成了一種契機。風霜熬過，便迎來收獲。因此，風霜，是一種環境，一種歷練，亦是一種條件，一種要素。經風歷霜，去品味，去感悟，去堅持。最終會迎來更豁達絢爛的風景、更美好的人格心性。

蘇東坡屢屢遭貶，困境中，朋友都避得遠遠的，只有馬夢得幫他申請了一塊荒蕪的舊營地耕種，供給衣食。蘇軾自此才號為東坡。蘇東坡在那塊土地上種田、寫詩，恍然開悟。風霜，讓他冷靜，也讓他蘊蓄的才華井噴般迸發。那個階段，他寫出了一生中最好的詩。也是在那個階段，他開始欣賞、接納不同的東西。一次在黃州夜市喝酒，蘇東坡碰到一個全身刺青的壯漢，被那人三拳兩腳打倒在地。那人指著他說：“什么東西，你敢碰我！你不知我的大名嗎？”倒在地上的蘇東坡忽然大笑，回家寫信給馬夢得說：“自喜漸不為人知。”這是了不起的生命歷程。他曾因盛名天下而得意忘形。經歷了人生的風霜之后，他的生命有了一種力量，一種包容。

你看，所謂經霜，不一定是摧殘你，或者，它是為了成就你。霜，涼涼的，但這種對生命的提醒與歷練，是一種長久的暖。經霜之后，你會懂得生命中最深的味道。那種味道，跟生命的品質、風骨、節操，都連在了一起，成為你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霜明明是冷的，為何會暖？“霜是輕輕的暖”不僅能勾起讀者的閱讀欲望，也充滿詩意，還讓人覺得有思辨之美。

（責任編校周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