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演員都是天生的

婁燁

《蘇州河》開拍前，我在北京北邊一個酒吧跟同學見面。我說：“有一個女孩兒的角色找不著演員，又得成熟、又得是小女孩，得有跨度。”

他們說：“那邊那個老在這兒混的女孩兒，你知不知道？”

那個女孩就是周迅。那時候她在北京已經待了一段時間。她混音樂圈、搖滾圈，老是去聽歌，打個車就來了，斜挎個包，自己喝酒，也沒人認出她來。那時候演出都在酒吧演，趕場子，誰誰在哪兒，一幫人就聚在哪兒。

初見

那天是秋天或者冬天，她穿一身黑衣服，長得小樣兒，完全就是十六歲的長相，再一裝小，差不多十二歲。但是一說話，聲音極低，特成熟，有點分裂，完全是我想要的美美和牡丹的結合體。故事里有兩個女孩，一個叫美美，是有風塵氣的，另一個叫牡丹，特別純潔。

當時有一個跟周迅長得非常像的演員，李小璐，我準備讓她們兩個分別飾演牡丹和美美，但是李小璐有戲在拍，最后就決定讓周迅演兩個角色。她沒問題，能演兩個角色。一開始選角我擔心的所有問題，對她來說都不是問題。

她特別認真地回答我的問題，感覺要建組了似的，我當時剛拍了兩個片子，完全沒有建組的概念，就是一個習作。

我聽說她在陳凱歌的《風月》里試過戲，她試的那個角色后來是鞏俐去演的。那個角色就應該是一個小孩，如果是周迅去演，《風月》就是一部完全不一樣的片子。

吃驚

工作的時候我有兩個事情比較吃驚，一個是她不會游泳，特別恐水，另一個是她結巴。但是開機以后，她說臺詞沒事;游泳就每天去游，在上海電影廠旁邊的游泳館找了一個老師，天天泡著，賈宏聲陪著她，不然她在水里沒辦法。她在片子里要跳橋，仰跳，那個橋大概七八米，她還得練十米跳臺。

后來她在水里的那張片子，大概被20個國家選擇作為海報。那組鏡頭是在水族館里拍的，兩個潛水員把她拉下去，做完動作再上去。她的適應能力挺天才的。

其實《蘇州河》的拍攝也比較特殊，這是一個從攝影師的視角講述的故事，一部Super 16攝影機模仿主觀視角，我們的一個副導演表演那個攝影師的手。這個對于一般演員來說，不是一個特別簡單的事，你得把一個鏡頭當成一個人。

但是周迅屬于那種一聽到攝影機轉就幸福得不行的演員。一停機她就特別累，攝影機一打開她就感覺是瘋了，很有表現欲。就是天生演員嘛。

她就是典型的法國人說的“上鏡頭型”——鏡頭上特別好看。

天才

從電影史來說，膠片感光度提升、現場燈光減弱以后，一些對燈光敏感的演員就被淘汰了;等到低噪音攝影機出來以后，一批對攝影機噪音敏感的演員又被淘汰了。特別奇怪，實際上是一種機械暗示，歷史就這樣一批批地篩人。

演員是一個很特別的行業，特別需要天賦，需要敏感，最好的演員都是天生的、非常勇敢的演員。

從明星制時期，大水銀燈底下的那些女孩子，到法國新浪潮，完全自然光底下的女孩子，影像記錄真是一種非常依賴人的行為，有了人才能得到影像里的那些東西。

所以有人就說，表演實際上是訓練不出來的，歷史上永遠在質疑表演教學，你不可能教會一個人怎么表演，這種說法是有道理的，你閉上眼睛，最感動你的人不一定是職業演員。

愛不釋手

《蘇州河》的劇本是邊拍邊寫的，這是一個比較靠近法國電影新浪潮的做法，比較自由，我手邊一直拿一個Super 8攝影機，隨時都可以拍，好多鏡頭都是聊著聊著就開始拍了。

周迅對這種方法非常感興趣。她當時的狀況是一個天才演員的開始階段，聊一下她演出的角色，就會聊得非常動人。比如有一次跟她聊，這個牡丹是怎么唱歌的，她應該唱什么歌，周迅說：哎，我有一首歌。

那是在上影廠的辦公室，她就坐在桌子上，開始唱竇鵬的《恍惚的眼前》，兩三分鐘以后我就開機了，開始拍，拍著拍著她就哭得不行了。

我直接把這卷帶子交給助手，差不多就定這首歌了，后來她在片子里又唱了一次嘛，特別好。其實這首歌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歌對這個人物的重要性。

你能感覺到她的敏感度，她作為一個演員的調動方式真是非常少有的，只有非常好的演員才能調動她的整個生活狀況來塑造形象，而這實際上是非常困難的;另外，也不是每個演員都敢這么做，因為調動內部記憶，實際上是具有傷害性的，比如情感記憶，有時候是非常痛苦的。所以必須要勇敢。

突破

一部電影實際上傳達的不光是導演的信息，它是一部多作者的作品，在拍攝《蘇州河》的時候，我一直等待演員和攝影師把他們的真實狀況傳達到影像里，這才是導演最重要的工作。

現場工作，我覺得應該是偏向于可能性、偶然性和即興的;而電影最重要的工作——剪輯工作，它是一個理性的、必然性的工作。到我的電影現場一般的演員、攝影師都會很吃驚的，我說不能打太多的光，不能刺激到演員的眼睛，不能鋪移動軌，不能出現讓演員跨移動軌的動作，這些都不允許。實際上這種方式非常適合周迅這樣的演員，她能夠完全自由地發揮。

后來你看影片，她的那種舒服程度和傳達出來的信息，都是可以看得到的，這些是化妝、機械化的工作所達不到的。

我那時候就跟她說過，我覺得她是屬于朱迪·福斯特那種類型的演員。她非常有靈氣，非常打動人，在非常小的時候就非常成功，所有人都折服在她的影像面前。但是她會有一個坎兒。在朱迪·福斯特拍攝《沉默的羔羊》之前，她基本處于失敗的狀態，她過不了成熟女性角色的那條線，之前扮演小女孩越成功，越過這條線就越困難。但是當你看到朱迪·福斯特在《沉默的羔羊》里看電腦的狀態，那個眼神，你就會知道，啊，她過了這一關。這是非常大的努力，而且是跟表演沒有關系的努力，這是一個生活問題。

周迅就是這種小女孩的童星類型，實際上她還是突破了這條線。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但是她肯定知道，自己在哪一個時期比較困難。

《蘇州河》參加了當年幾乎所有的電影節。第15屆巴黎電影節是周迅和制片人菲利普去的，她后來得了最佳女主角獎及法國演藝集團最具潛力新人獎……

后話

我覺得周迅就應該舒舒服服地找一個她特別適合的角色，找一個她自己喜歡的人物，不用管年齡什么的。像周迅這樣的演員，好的計劃會讓她煥發出光彩，你會發現這個人完全變樣了。她是非常天才的演員，一旦碰上這樣的計劃，她會像重生一樣……

編輯：黃靈 ?yeshzhwu@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