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華
“中考的時候,好幾次大腦一片空白”
羽燕,高一文靜女生,低著頭,白凈的臉龐恨不得被長長的披肩發和高高的毛衣領完全包裹住。她有些羞怯地跟在媽媽的身后,來到咨詢室。媽媽40多歲,很漂亮,穿著利落考究,一看就知道是位職場女性。她關切地招呼女兒進來,然后大大方方地和我打招呼介紹情況。
她說,女兒羽燕聰明、性格好,他們一家三口彼此關心,可就是不知道為什么,孩子一遇到考試,特別是大考就緊張,“比如中考的時候,好幾次‘大腦一片空白。”她舉例說中考考物理的時候,女兒只能看到填空題那一個一個下劃線上的“空”,前后的文字就像不存在一樣。即使看見了,也只是黑黑的一片,就好像她不認識字。“她就是這樣答完了填空題,成績可想而知,以她對知識的掌握程度,高中至少也能考個區重點,可她考取的學校只排在本區中等偏下的位置。”
我問羽燕:“現在想到期末考試,還會緊張嗎?”羽燕點點頭:“還會緊張,主要怕在這么普通的學校里也不能排在前面。”媽媽迫不及待地打斷:“我覺得最重要的不是期末考試,而是考試焦慮的問題,這個問題不解決,兩年后高考再考砸了,可怎么辦?”羽燕趕忙點頭:“是的,中考那些天太煎熬了,一想到將來還要高考,我就特別受不了。”她說,中考時她比實際水平低了三四十分,“如果高考再這樣,不是要命嗎?”
“看看這個害怕的‘惡魔什么樣兒”
和媽媽商定,我陪羽燕工作的時候,媽媽只在旁邊陪伴,需要的時候再給予支持或配合。我轉向羽燕:“此刻,那種難熬的感覺,你還可以體驗到嗎?具體一點,那個‘難熬是什么?”羽燕聲音很低:“能,那種感覺隨時都跟著我、纏著我,就是特別緊張、害怕。”這樣說的時候,她整個人都好像在收縮。
我回應她:“這么長時間,你真不容易!”然后邀請她嘗試閉上眼睛:“這里是安全的,需要的時候,我和媽媽會支持你。今天,我們做一點兒不一樣的東西,我知道這有些難。我想讓你去看看,這個害怕的‘惡魔什么樣兒。觸碰那種大考時的感覺,覺察你身體的哪個部位在體驗著它?嘗試一下,把這個害怕放在你的對面或上面,有一些距離去看它。你可以賦予它一個形狀、一些顏色……”我告訴她慢下來,允許害怕從身體里出來。提醒她,如果太害怕,可以尋求支持,繼續留在體驗里。
羽燕認真而又勇敢地進入自己的歷程。我非常關注地看著她,她睫毛不停地閃動,先是肩膀,然后整個身體都有些發抖。“害怕……恐怖……很大很大的一片,灰色的,特別重,好像烏云壓頂,要把我吞噬掉……”她喘著粗氣,顫抖著伸出右手。媽媽很快伸手握住她的手,我看到她下意識地甩了一下,然后又握住。我提醒她留意呼吸、放松。直到過了不短的時間,她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慢慢松開媽媽的手,說道:“那片云小了很多,也淡了很多。”然后,她慢慢睜開眼睛,晃動一下腦袋,像是和自己確認一遍:“平靜多了。”
我祝賀她有了這樣的經驗:“所以下次考試,如果害怕的感覺出來,你試著去體驗這樣的過程,讓自己平靜下來再答題,可以嗎?”看她還有些顧慮,我加上一點演示,提醒她把“她”和“她的害怕”區分開:“這是我(把手放在心臟的位置),這是我的害怕(用手機代表放在桌子的一角),它還可以在,你也可以偶爾看它一眼,然后回到考卷上。”羽燕自己試了試:“好像害怕沒那么有影響力了。”
“如果有高學歷,我才不會這么看人臉色!”
剛才的過程中,我有一些好奇,媽媽開始握她手的時候,她輕甩了一下,然后才握住,這期間她的內心發生了什么?我這么一問,羽燕看起來有些不自在。她看了媽媽一眼,欲言又止。媽媽鼓勵她:“你有話盡管說,我們來這里就是要解決問題的。”羽燕說:“我當時特別害怕,希望有人拉我一把,可當媽媽的手伸過來時,我突然更加緊張,好像聽到了媽媽的聲音‘高學歷、高學歷,就想甩開,又怕媽媽傷心,于是才又握住了她的手。意識到這是在咨詢室,我才慢慢平靜下來。”
我好奇:“‘高學歷,怎么回事兒?”媽媽似乎也并不明白。羽燕倒像是明白了:“我媽總跟我說,她一天到晚上班很辛苦,最不愿意看領導臉色,看周圍人的臉色。這都怪自己沒有高學歷,干辦公室的工作就必須考慮、照顧到所有人。她說我太實在,做不了這些,最好能像爸爸那樣有高學歷,只要自己的專業搞得好,誰的臉色都不用看。”“所以,大考的時候,你就特別害怕考不好,將來沒有高學歷,也得看人臉色,是嗎?”羽燕點點頭:“應該是,我媽的聲音好像也很恐怖。”她猶豫著補充,“考試的時候,好像就是這個聲音在不斷重復‘高學歷,像個魔咒。”說完,她抱歉地看了媽媽一眼:“對不起。”
原來是這樣。其實,媽媽工作得很不錯,她能干,勤于學習,善于溝通,在一家公司的企業規劃部任辦公室主任,深受領導和同事的好評,但她有個心結。當年高考沒考好,只考了大專,成了她今生的遺憾。為此,她找了擁有博士學歷、如今在研究院做教授的丈夫,她自己也通過成人高考續本,還讀了在職研究生。她一直覺得“搞專業”省心,天天和人打交道累心,有時還費力不討好。于是,女兒一出生,她就下定決心,不讓女兒重復自己的老路。
“我解放了自己,才能解放孩子”
回家后,一家三口就這個問題進行了一次長談。媽媽表達了對女兒的歉意,女兒也理解了媽媽這樣做背后的善意。沒想到的是,先生說,他也一直有意識地“向老婆學習”,努力和領導、同事包括研究生愉快地工作和相處。他們爺倆兒一致高度評價了羽燕媽媽的溝通交往能力,這是她以前從來沒有想到的。
有了這樣的基礎,她們再來的時候,工作進行得很順利。我問媽媽:“是時候了嗎?放下20多年來高考失利、沒有高學歷帶來的遺憾,而不是一直背負著它,還把這個包袱轉交給女兒?”媽媽說,她準備好了:“我終于明白,解放了自己,才能解放孩子。”
接著,我們一起回看多年前媽媽沒考上本科的遺憾、自責、抱怨,讓這些情緒得以消解;跨越時空,和那時的自己對話,決定原諒那個已經盡力的18歲女孩兒;告訴她這些年的經歷:“我那時候是不敢想能有今天的,可以告慰那時的自己了。”
我笑:“你是說,沒有高學歷,你的人生也沒有像你當時想的那樣‘完了?”媽媽笑笑:“是,也沒那么可怕。”我跟她核對:“關于‘看人臉色,聽起來你是被迫的、委屈的?”媽媽點點頭:“是這樣。”她跟我講了一些工作上曾經很為難的事情,然后沉默良久,很有感觸地說:“唉!人活在世上,就是要學會在關照到自己的同時,也照顧到別人。”“你是說,你愿意選擇這么做?”她“嗯”了一聲,使勁點點頭。
我問一直陪在媽媽身邊的羽燕,現在怎么樣了?她調皮地笑笑:“我還是想考好,但不再那么害怕了。我有很好的榜樣,有高學歷,就像爸爸那樣;沒有高學歷,就像媽媽這樣,都不錯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