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兒夭折，單身產婦索賠是否享有完全請求權

復林

新生兒出生僅兩天，就因重度窒息死亡。事發后，產婦追究醫院的醫療過錯責任，醫院卻以產婦系單身為由試圖推諉賠償。嬰兒的生父不明，單身產婦是否享有完全請求權？2019年1月，江蘇省無錫市中級人民法院給出了答案。

單身御姐難分娩，新生兒窒息而亡

2016年8月，家住常州市的周逸，意外發現自己已經有了兩個月的身孕，不禁錯愕。

時年33歲的周逸，曾經有過一段婚史，因為不孕不育的困擾，導致她的婚姻觸礁。離婚后，她一心在事業上打拼，成為同事和親朋好友眼中的單身御姐。得知自己意外懷孕后，要不要留下腹中的胎兒，周逸心里矛盾重重。醫生剛剛科普過，如果終止妊娠，她以后再次懷孕的概率很低。但對做單身媽媽，她又害怕人言可畏。周逸是一家上市公司的區域經理，正處于職場晉升期，公司人力資源部已考察過她，若不出意外，董事會即將任命她擔任大區經理。她在離異狀態下懷孕，一旦被人發覺，同事和上級勢必質疑她的私生活，或許會影響她的職業發展。

夜深人靜之際，周逸輕輕撫摸著肚子，母愛在心里涌動，內心的聲音告訴她，不要辜負了這個小生命，把孩子生下來，值得她用一生去陪伴。

周逸穿著寬大的衣服，沒有讓人看出身孕。2017年1月，她如愿升職為大區經理。但是，體態日漸臃腫，她時刻擔心懷孕的事暴露，遭同事詬病。春節過后，借休年假的機會，她安排好工作，假稱出國探親請假兩個月，回家休息待產。

缺失生父，周逸只能去非公立醫院分娩。經多方聯系，她落實了鄰近常州的宜興市佳馨醫院。這是一家民營醫院，在這家醫院分娩，周逸雖然不能通過醫保報銷生育費用，但省卻了孩子生父到場簽字的麻煩事。2017年2月24日，她從家政公司聘請了月嫂，在月嫂陪同下住進了佳馨醫院附近的酒店，當天在這家醫院做了產前檢查。檢查記錄顯示，周逸因“停經38+6周，陣發性腹痛3小時”入院，產前檢查胎兒發育良好。醫生診斷：捫及不規則宮縮，宮高32cm，腹圍101cm，估計胎兒大小約3400g。正是這個“胎兒大小約3400g”的預估，帶來了麻煩。

3月1日晚上11時30分，周逸突然出現陣發性腹痛，渾身大汗淋漓，她連忙喊醒在客房陪護的月嫂。醫院的護工接到月嫂的電話迅速趕來，用擔架把周逸抬到產婦病房。次日凌晨，周逸被推進產房生產。值班醫生查閱到2月24日的產檢報告評估風險，認為產婦完全可以順產，遂指揮護士助產。但是，盡管周逸一再發力，直到精疲力竭，胎兒的頭部仍然無法從宮口出來。值班醫生問：“愿意接受剖腹產手術嗎？”周逸無力地點了點頭。

周逸獨自到宜興生育的事，沒有旁人知曉。因此，剖腹產手術因沒有家屬簽字難以施行。聞訊趕來的婦產科主任當機立斷，給周逸上了麻醉劑，從左側會陰進行側切。最終，經陰道助娩，嬰兒順著破了的羊水落在手術臺上，是一名外觀發育正常的女嬰。周逸暈了過去，醫護人員將她轉入病房的同時，對女嬰進行檢查。女嬰沒有呼吸體征，每分鐘心率約60次，四肢青紫，肌張力明顯松弛，對外界刺激也沒有反應。經驗判斷，女嬰系重度窒息。醫護人員當即采取心肺復蘇措施，未見好轉。

“孩子怎么樣啦？”蘇醒過來的周逸非常焦慮，當她接到女嬰危在旦夕、建議轉院的通知后，拖著虛弱的身體，硬要陪著孩子前往常州市的三甲醫院（以下簡稱常州醫院）。

當天下午4時許，救護車將周逸母女送到常州醫院，女嬰的生命體征極度微弱。周逸已處于崩潰邊緣，她嘶啞著嗓子，苦苦哀求說：“救救孩子！救救孩子！”為安撫產婦的情緒，常州產科醫生勸周逸做好思想準備，并嘗試對女嬰進行搶救。經過常規檢查，女嬰出生后的體重達4000克，比佳馨醫院預估的重量多出600克。

經過一天一夜的搶救，常州醫院經過專家會診認為，現有的醫療技術，無法遏制新生女嬰多臟器衰竭，婉轉提示周逸說：“這么耗下去，徒費經濟，沒有實際意義。”周逸冷靜考慮后，提出放棄治療，在辦理出院手續時，簽署了“放棄治療，后果自負”的醫療文書，將女嬰帶回家中。

常州醫院的出院診斷書載明，新生兒患重度缺氧缺血性腦病、重度窒息、新胎糞吸入綜合征、先天性心臟病（動脈導管未閉合、卵圓孔未閉）、肺動脈高壓、多臟器功能損害。當天晚上，女嬰在周逸的懷抱里死亡。

醫療責任仔細分，接生醫院擔七成

周逸久久不能接受孩子夭折的事實，一度精神恍惚，接受了3個月心理輔導。2017年9月，周逸尚未徹底走出心理陰影，便想著給孩子討個說法，多次奔波往返于佳馨醫院、常州醫院之間交涉，意欲追究醫方的過錯責任。兩家醫院均不承認各自存在醫療過錯。

2018年2月，周逸向宜興市人民法院提出民事訴訟，要求佳馨醫院、常州醫院賠償她因醫療損害所造成的損失103萬元。

根據周逸的申請，宜興市人民法院委托蘇州大學司法鑒定中心進行鑒定，確認是否存在醫療損害，以及診療行為與患兒死亡的因果關系等。2018年6月，該中心出具《醫療損害鑒定意見書》，對兩家醫院的診療行為做出具體分析。

針對佳馨醫院的診療行為，鑒定認為存在五宗過錯。第一，周逸入院后，佳馨醫院未行產前B超檢查，直接使用2月24日的B超檢查結果，產前對胎兒體重預估為3400克，而常州醫院產后實際測量新生兒為4000克，佳馨醫院對胎兒體重預估不足，直接影響生產方式的風險評估，未充分履行注意和預防義務，存在過錯。第二，佳馨醫院在周逸生產過程中胎心監護等措施不到位，監護報告單顯示時間為2024年3月6日-7日，與實際生產時間不符，且胎兒監護儀報告單記錄不完整。由于醫方在生產過程中胎心監護存在嚴重不足，未能及時發現胎兒出現急性宮內窘迫，沒有盡到充分的注意義務，存在過錯。第三，醫方在發現周逸出現分娩困難時，采取按壓腹部、擠壓宮底的助產方式，違反了操作常規，一定程度上加重了胎兒的窒息，存在過錯。第四，醫方未及時調整生產方式，存在過錯。第五，胎兒娩出后出現重度窒息癥狀，醫方在搶救過程中用藥不規范，行氣管插管、心肺復蘇等搶救措施不完善，也未對臍帶血pH值進行檢測，存在過錯。

鑒定還認為，佳馨醫院的五宗過錯與女嬰死亡后果存在因果關系。鑒于女嬰自身體重較大，分娩過程中存在一定的風險，考慮其過錯行為與死亡后果為主要因素。

針對常州醫院的診療行為，鑒定意見則表明其與女嬰死亡不具有因果關系。分析認為，新生兒轉入常州醫院時，已經是重危病患。醫方給予呼吸機機械通氣等對癥支持治療，3月4日患兒家屬簽字放棄治療，予以出院。醫方診療行為符合治療原則及診療規范，在診療過程中無過錯。但2017年3月2日晚接收患兒入院時，存在病程記載不及時等過錯，此過錯與女嬰死亡后果之間無因果關系。

一審法院組織開庭質證時，佳馨醫院提出鑒定結論不客觀。辯解稱，其系基層醫院，院方在現有條件下對患兒采取心肺復蘇、氣管插管等搶救方式，并在患兒復蘇后及時轉院搶救治療，已盡診療義務，操作并無不當;新生女嬰轉院經搶救治療出院時并未死亡且已有好轉，死亡系出院后發生，原因不明，根據常州醫院的出院記錄分析，新生女嬰患有先天性心臟病，女嬰出院系周逸主動放棄治療，因此，導致新生女嬰死亡的直接原因是患兒患有先天性心臟病及家屬放棄治療，與佳馨醫院的診療行為無關。即使承擔責任，常州醫院提示患兒母親辦理出院，也存在放棄治療的過錯。故應由周逸和佳馨醫院、常州醫院三方分擔損失。

佳馨醫院當庭提出重新鑒定，駁回周逸的訴訟請求。一審法院限期佳馨醫院提供足以推翻鑒定機構分析的診療事實，適用法律法規明顯不當的相關證據，佳馨醫院從網上摘錄高齡高危孕產婦的診斷與處理等相關文章呈交法庭。法官不予認可并當庭駁回了其重新鑒定的請求。

法庭認定新生兒死亡給周逸造成的損失為98.3萬元，其中包括醫療費1.79萬元、救護車費750元、死亡賠償金87.2萬元、精神損害撫慰金5萬元、喪葬費3.6萬元等。

一審法院經審理認為：公民的生命健康權受法律保護，我國侵權責任法規定患者在診療活動中受到損害，醫療機構及其醫務人員有過錯的，由醫療機構承擔賠償責任;限于當時醫療水平難以診療或醫務人員在搶救生命垂危患者等緊急情況下已盡到合理診療義務的，醫療機構不承擔責任。本案中，經鑒定，確認佳馨醫院在診療過程中存在過錯，該過錯行為與周逸之女死亡后果之間存在因果關系，且為主要因素，故佳馨醫院應對損失總額98.3萬元承擔70%的賠償責任計68.8萬元，其余損失周逸自行負擔。周逸要求常州醫院承擔責任的請求，因常州醫院雖存在病程記錄不及時的過錯，但與周逸之女死亡后果無因果關系，不予支持。

2018年10月8日，宜興市人民法院做出一審判決：佳馨醫院賠付周逸因醫療損害造成的各項損失68.8萬元。對此判決，佳馨醫院表示不服，向無錫市中級人民法院提出上訴。

賠償主體遭質疑，單身可享完整權利

無錫市中級人民法院二審期間，佳馨醫院把矛頭指向周逸系單身產婦的問題，認為周逸未明確患兒父親是誰，剝奪了患兒父親的權利，一審法院應當按份額來判決，不能將全部權益判歸周逸。佳馨醫院還聲稱，將保留向有關部門反映周逸不正當生育問題的權利。

無錫市中級人民法院二審針對是否遺漏賠償主體進行調查時，周逸提供了其與前夫趙平的協議離婚手續，證明她與前夫已于2014年4月離婚，新生兒的父親并非前夫趙平。周逸表示，希望法庭尊重她的個人隱私，不便透露孩子的生父是誰，且她作為受損害者，有權利獨自提出訴訟。

庭審后，法院限期周逸補充提供離婚后婚姻狀況的相關證據。周逸向法院申請調查令，至常州市民政局婚姻登記部門調取了“離婚登記表”和“婚姻登記查詢表”，載明“周逸與前夫趙平于2012年2月登記結婚、于2014年4月登記離婚”，并顯示截止到2018年8月，周逸并無再次登記結婚的記錄。

佳馨醫院認可周逸具有個人隱私權，但反對周逸獨自享有賠償請求權：“女嬰生父是原告之一，應改判賠償周逸34.4萬元。”并提出鑒定意見書不應作為一審定案的證據，周逸在佳馨醫院的生育費用應從賠償款中扣除。

無錫市中級人民法院經過開庭審理，歸納出三大爭議焦點，并逐一進行評判。

第一，《醫療損害鑒定意見書》是否應作為確定賠償的依據？二審法院認為，在一審法院委托司法鑒定之前，已征詢了雙方當事人的意見，雙方當事人均表示同意蘇州大學司法鑒定中心作為本案的鑒定機構，因此，一審法院選擇鑒定機構的程序并無不當。提起重新鑒定必須符合“鑒定機構或者鑒定人員不具備相關的鑒定資格、鑒定程序嚴重違法、鑒定結論明顯依據不足、經過質證認定不能作為證據使用的其他情形”的相關規定。佳馨醫院認為鑒定意見觀點錯誤，但其所提交證據不足以證明其主張。因佳馨醫院未能證明本案存在重新鑒定的法定情形，一審法院對佳馨醫院重新鑒定的申請未予準許，并無不當。案涉鑒定意見書已經對醫療過程進行評判，一審法院采信上述鑒定結論并以此為依據做出判決并無不當。

第二，周逸是否享有完全的賠償請求權？二審法院認為，賠償權利人是指因侵權行為或者其他致害原因直接遭受人身損害的受害人、依法由受害人承擔扶養義務的被扶養人以及死亡受害人的近親屬。本案死者系新生兒，其父母有權作為近親屬要求賠償義務人承擔賠償責任。但從本案現有證據來看，周逸作為死亡新生兒的生母，在本次生育三年之前已經離婚，從懷孕至生育時均處于離異狀態，庭審中周逸亦不愿意明確死者的生父身份，故本案的賠償權利人暫時只能確定為周逸。死者生父若日后出現，可以向周逸主張相關權利。佳馨醫院的上訴請求，法院不予支持。

第三，周逸在佳馨醫院與生育相關的醫療費用是否應當扣除？二審法院認為，患者至醫療機構接受治療，醫療機構實施的醫療行為存在過錯，且與患者的死亡存在因果關系，醫療機構應對患者的死亡承擔相應的賠償責任，其中包括醫療費用。本案中，周逸至佳馨醫院生育，因醫療過錯行為致新生兒死亡，佳馨醫院應當承擔與其過錯相對應的醫療費用。故佳馨醫院認為應當從賠償款中扣除與生育相關的醫療費用的上訴請求，法院不予支持。

2019年1月10日，江蘇省無錫市中級人民法院做出終審判決：駁回佳馨醫院的上訴請求，維持原判。

針對此案，江蘇大學法學院副院長方曉霞教授指出：周逸作為本案死亡新生兒的生母，有權請求侵權人承擔侵權責任，這不應有爭議。本案的特殊性是現有證據僅能證明死亡新生兒是在周逸與前夫離婚后將近3年出生，基本可排除系周逸與其前夫所生，而周逸在審理中又不愿指出死亡新生兒的生父，此種情形下，死亡新生兒的繼承人暫時只能確定為周逸，如今后死亡新生兒的生父出現，完全可以另行向周逸主張權利，并不能因此而減輕侵權人應承擔的賠償責任，故周逸作為原告并不違反相關法律規定。

在社會日益關注單身女性生育保障權的今天，法院判決周逸作為單身母親享有對患兒醫療損害后果的完全賠償權，具有示范意義。

〔編輯：潘金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