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于寧
摘 要: 在“五四”同批書寫女性同性愛情的作品中,代表男性立場的楊振聲書寫的《她為什么突然瘋了》和代表女性立場的凌叔華書寫的《說有這么一回事》形成了一種“對話”關系。通過對兩篇小說的對比,凌叔華在重寫時更多地將視線聚焦于“跨越性別的愛”本身,不僅維護女同性戀人們自主表達性欲望的權力,也肯定女性追尋個體價值的自由與對自我探尋的思索。值得注意的是,在書寫中,凌叔華難免困于現實男權社會的壓制,仍以規定性結局收場。
關鍵詞:互文性;自我敘述;他者表述;性別意識;自我矛盾
文章編號:978-7-80736-771-0(2019)04-072-02
“五四”時期,新女性開始不斷出走傳統家庭,爭取話語權,毫不掩飾地向公眾表達情感與欲望。文壇中也涌現出一批以呈現女性情感世界,爭取個體價值為主題的作品。其中,以表現女性之間私密情感的女同性戀話語作品大量出現。其中,凌叔華對楊振聲的女同性戀話語作品《她為什么突然瘋了》進行重寫與拓寫,形成了一種“互文性”關系。同一故事,同一背景,不同性別立場,凌叔華受中西方文化交互影響形成的女性觀在其自我敘述與楊振聲的他者表述的對比中得以呈現。
一、同一故事的他者表述與自我敘述
在《說有這么一回事》中,凌叔華采用了楊振聲小說的敘事環境與故事內容,敘述了女學生影曼與云羅因出演話劇的男女主角,從相識、相愛到最后分手的愛情故事。兩篇小說雖“同宗”,但在不同性別立場的作家筆下有著不同的意味與想象。凌叔華對楊文的細節都進行了轉化或是深入描寫,如在人物性格的刻畫、對同性情感發生原因的交代、感情升溫過程的描寫等方面。法國文學理論家克里斯蒂娃提出“互文性”概念,“任何文本都是在已有話語基礎之上建構的,任何文本的構成都是對其他文本的吸收和轉化”①。根據前面的簡要分析,凌叔華的處理便是在同性戀題材(已有話語,且與《她為什么突然瘋了》是同一題材)基礎上建構的,是對《她為什么突然瘋了》(其他文本)的吸收與轉化。
“互文性”理論基于巴赫金對話理論的繼承與改造,是對對話理論關于文本間關系的“解釋”。因此,巴赫金的對話理論有助于理解“互文性”。談及“對話”,就免不了對“話語”的分析。根據話語與他人話語關系的不同,巴赫金把話語分成了三類,其中第三類是包容他人話語的語言,即“一種語言含有兩種不同的語義指向,含有兩種聲音”②,從“互文性”這一層面來思考這一理論,我們便可以從“同一話語”(同一故事)包含“兩種不同的語義指向”(兩種不同的立場與觀念)中,分辨出不同作家在創作同一故事與題材時不同的創作心理。凌叔華在《她為什么突然瘋了》發表后的四個月后對其進行拓寫,站在楊振聲的性別對立面,運用不同的敘述方式,對同一個基本故事框架進行不同的講述。時隔四個月,兩篇小說進行了一場橫向“對話”,在這場“對話”中,處處顯露著自我敘述與他者表述之間的差異。
二、“和”之下不同細節的“對話”
楊振聲在《說有這么一回事》的附字中表示他作這篇小說時因時間緊迫,被迫將內容縮短了三分之二,結果“發表后大家都說是瘋的太匆促了”③222(指小說結尾影曼發瘋)。通過對比兩篇小說確實有這一問題,但究其原因,并非僅是時間緊迫導致。首先,楊文中影曼和云羅之間同性情感的產生僅因云羅正值情竇初開之際,且“可巧生在個禮儀之邦,得不到男女正當的交際”④165。作者將她們之間愛情的萌芽簡單歸結為環境因素——女子得不到異性的愛,才不得不從同性身上找尋暫時性的替代的安慰。而凌文增加了兩人排練的情節,使兩人日漸濃烈的愛情有了源頭——在互動中,二人著迷于對方身上的某些特質,逐漸產生了情愫。在一次排練中,影曼對云羅的取笑(挑逗)使她心中產生了不尋常的感覺,“被她當著許多同學取笑,弄得她非常局促,覺得有些厭恨她”③223,但每每聽她高喊朱麗葉的時候,“她心里就有些跳”③223。此時的云羅已漸漸被影曼吸引,產生了超出朋友的感情。在感情生發方面,凌叔華的處理顯得更為合理。
其次,凌叔華深入描寫了影曼與云羅感情逐漸升溫時的心理,以及二人沐浴愛河時的甜蜜互動。在寢室共處時的行為及心理暴露出云羅對影曼濃烈的愛意。因外面在下大雨,云羅主動留影曼過夜,并與她同床共眠。在半夜醒來時她“忽覺到一種以前沒有過且說不出來的舒服”③226,往常半夜醒來她都感覺自己內心是空虛的,可這時以往的空虛感“都似乎被這暖熔熔的氣息化散了”③226,而這氣息正是源于影曼。小說后部分,云羅向影曼哭訴家人有意幫她安排親事時,二人的互訴衷腸使感情達到了高潮。影曼聽聞云羅要嫁與別人,急迫地詢問云羅能否嫁給她。此時,云羅表現得十分嬌羞,儼然一副熱戀中的小女人模樣,“云羅的眼皮漸漸垂下似乎小姑娘見生人的嬌樣”③229,凌叔華把處于難過情緒中同時又被愛人求婚時欣喜、羞澀的女性心理與神態描寫得恰到好處。而在楊振聲筆下,云羅不僅拒絕影曼對她的親熱,還不允許她和她共睡一床,對二人間情感互動的描寫及心理活動的刻畫比較缺乏。同是對影曼求婚的應答,云羅竟以“誰教你不是真的Romeo呢”④166拒絕,無意間流露出她僅是把影曼當作異性的替代品的心理。
楊文對影曼結局的處理,缺乏感情生發基礎,不僅“瘋的太倉促”,瘋的也太無理了。??? 影曼的“瘋”體現楊振聲只是“把女性的同性之愛視為弱者的痛苦無奈之舉”⑤,在某種程度上象征著外界對女同性愛的不認可與懲罰。究其原因,主要源于他仍“保留著異性戀者中男性角色的優越感”⑥。在他的小說中處處體現著男性的眼光,表達著男性對女性“性”的想象。在書寫中他將同性愛變相處理為異性戀模式,仍安排了一個帶有“男子氣”的女性出場,雙方形成了異性愛中男進女退的角色關系,體現著他僅僅是把書寫女性同性愛情當成他批判社會不給予男女自由交往環境的武器。
與楊文不同,影曼雖然受到了沖擊,但是她只是暫時失去意識,并未陷入瘋癲狀態,最后她依舊醒了過來。凌叔華對小說細節的細致處理,在結局中進一步表明,同性愛情與異性愛情沒有本質的區別,女性對情感的自由選擇與爭取自我言說權力意識的逐漸覺醒。
三、覺醒與沖突的女性自我書寫
在前文的對比中,代表著不同性別立場的凌叔華和楊振聲在同性情愛書寫方面有著很大的不同。作為在傳統文化和西方文化交互影響下成長起來的女作家,凌叔華“逐漸形成了以人為本的文學理念,即一方面執著于作家個體心靈的自由,以達到淡泊寧靜、溫婉蘊藉的境界;另一方面是表現平凡人(特別是女性)的思想和生活,以此來實現全民族的個性解放和自由”⑦。這一文學理念在作品中的呈現不僅表現為她的溫和細膩的文風,也表現為她對女性境遇的關注。相比于楊振聲,她更關注于愛情本身。從整篇小說中影曼與云羅發乎情的情感互動以及女性在愛情中獨有的心理活動來看,她們之間的愛情比楊振聲所描寫的愛情更加純粹。凌叔華不是把描寫女性同性情愛當作宣揚社會批判思想的工具,也沒有單純地把愛情的開始與消亡歸結于外部環境,而是真實客觀地表現現實因素,平衡各種因素之間的主次關系。
此外,凌叔華也肯定女性與同性伴侶之間具有自主表達愛欲的權力。《說有這么一回事》是“五四”以來女同性情愛小說中第一部“涉及女性真正意義上的同性戀書寫”,“小說不唯揭示了同性之間感情上的依戀,而且涉及到身體的接觸”。⑧整篇小說不乏對影曼與云羅溫存畫面的溫馨描寫和對二人之間情到濃時的浪漫氛圍的營造。小說的重寫還體現了凌叔華肯定女性追尋個體價值的自由與對自我探尋的思索。小說體現的女性對個體權力的追尋,主要表現為凌叔華對女性具有性向選擇的自由權力的強調,如當云羅表示無奈于母親與哥哥的媒妁之言時,影曼為了安慰與鼓勵她,舉出小學堂教習陳婉真同Miss Chu的例子,并表明“愛她的程度比任什么男子都要深,都要長久”③228。此處情節的增加透露出凌叔華對打破異性戀模式,打破男權文化秩序下男強女弱的局面的渴望。同時,她對影曼愛云羅的程度比任何男子都要深的強調,也表現出她對女性在新時期的身份轉變的肯定——新女性不再居于被動地位,不再依附男人,她們同樣可以給予他人強烈的愛與安全感。
但有一點卻也是不可否認的,凌叔華雖通過抹殺愛情關系中的異性角色來破壞異性戀固有秩序,從而抒發女性意識覺醒下的對個體權利的愿望,但結局仍然以異性戀為結局——云羅回歸家中安排的異性婚姻。這暗示了凌叔華對承受社會固有觀念壓力的同性之愛的悲劇性認知,表現了對新女性在剛開始進行身份轉變時卻遭到社會輿論炮轟的無奈,表達了她對女性仍受制于男權話語的無力反抗。這一矛盾也表現出凌叔華在探尋女性自我的過程中遭遇的困境及由此產生的矛盾心理。小說在云羅回家后給影曼回的那封信的內容中所展示出的一個分裂的女性形象可以說是凌叔華矛盾心理的具象表現,一是自由表達情感的自我,另一是男權制度規定下的“他”我(即迫于家庭壓力回歸異性戀),這二者正是云羅在不斷探尋自我的過程中所面臨的心理沖突。對于凌叔華而言,云羅追尋的自由表達情感的自我正是她在新時期想要為女性謀取的個體權力的象征,而男權制度規定下的“他”我則是她對女性仍受制于男權社會的無聲的控訴。
雖然在凌叔華的重寫中仍可以看見新女性在新時期的無奈和對男權體制的屈服,但相比于楊振聲的書寫,她在小說中進行的探索女性自身和兩性和諧的嘗試,可是說是她對女性主義的開拓與深化。
注釋:
①[法]蒂菲納·薩莫瓦約著,邵偉譯.互文性研究[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4.
②秦海鷹.人與文,話語與文本——克里斯特瓦互文性理論與巴赫金對話理論的聯系與區別[J].歐美文學論叢,2004(00):1-30.
③凌叔華.凌叔華文萃[M].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2:222-232.
④楊振聲.第一次愛:楊振聲隨筆[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164-169.
⑤劉傳霞.被建構的女性——中國現代文學社會性別研究[D].山東師范大學,2006.
⑥劉傳霞.中國現代文學女性同性之愛的敘事與性別[J].晉陽學刊,2006(01):108-112.
⑦羅翊.論凌叔華的情愛書寫[D].湖南師范大學,2014.
⑧王艷芳.僭越的性愛模式建構——從中國現代女作家的同性戀題材小說談起[J].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2(05):117-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