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余方
1956年,18歲的朱朝君考上重慶醫學院(現重慶醫科大學)。報到那天下著小雨,她被一輛帶篷的卡車從兩路口拉到袁家崗。到了學校,她跳下車,看到教學樓還未修完,到處泥濘不堪,懊惱自己怎么考到了這所學校。
1959年,19歲的唐文淵坐火車抵達重慶菜園壩。出站后,他看到王家坡那片搖搖欲墜的吊腳樓,心都涼了半截,不承想,重慶醫學院的環境比這里更糟。當他置身于四周都是農田的學校時,失望的情緒在心里迅速蔓延開來。
1964年,20歲的呂長虹也坐火車到了菜園壩。他坐上3路電車(現403路公交車),一路顛簸來到重慶醫學院。當這個身材高大的小伙子提著鋪蓋卷和一只小行李箱踏進校門時,發現周圍老師全說上海話,他有些恍惚,仿佛到了另一個世界。
朱朝君、唐文淵、呂長虹,分別是重慶醫科大學第一屆、第四屆和第九屆的學生。那時,剛剛踏進校門的他們,對即將就讀的這所學校并不滿意,是那群操著上海口音的老師,改變了他們對這所學校的看法。
“他們豈止是改變了我們對學校的看法,更是改變了我們的價值追求和人生走向。對于一代代重醫學子和西南地區醫學事業的發展來說,這些老師,就是燎原的火種啊!”呂長虹說。
前不久,已從重慶醫科大學基礎醫學院退休的呂長虹在整理舊物時,翻到一張老照片。
這是一張集體照,攝于1956年,是上海第一醫學院(現復旦大學上海醫學院)化學教研組歡送李韻笙副教授等赴渝教師的合影。
看著照片,呂長虹想起重醫化學教研組教授朱傳謹來重慶前,正是上醫化學教研組的老師,于是便找機會把照片拿給朱傳謹看。
86歲的朱傳謹戴上老花鏡,拿著照片仔細辨認,很快就在照片上找到了自己。
那時23歲的朱傳謹,剛從上醫畢業留校任教一年。她穿著雪白的襯衫,留著短發,坐在第一排右起第三的位置。
正是這張老照片,將朱傳謹的記憶帶回到60多年前。
1955年,遵照中央關于沿海工廠學校內遷的指示,上海第一醫學院將分遷至重慶。得到原衛生部關于遷院的指示后,上海第一醫學院成立了重慶醫學院籌建委員會,并派出劉海旺、陶煦等一批教師和干部職工先行抵達重慶,開展建院工作。
1956年春天,朱傳謹接到學院通知,她要和數十位老師一起前往重慶,承擔首屆重醫學生的教學工作。
“學院安排我們去重慶,光是我們教研組就去了十幾位老師。我那時很年輕,想到能夠去重慶,投身西部建設,感到很高興。”朱傳謹說。
拍下那張合照后不久,朱傳謹和同事們便告別了繁華的上海,登上開往重慶的輪船。
他們溯江而上,在船上度過了漫長的八天,終于抵達山城重慶,來到周圍全是農田、還在建設中的重慶醫學院。
要從無到有建設一所醫學院并不容易。從上海到重慶,這些西遷至重慶的老師們不僅工資降了一級,還要克服環境、教學、生活上的種種困難。
“建校初期,大家面臨的首要問題還是教學資源不足。”原重醫基礎醫學院解剖教研室主任翁嘉穎教授曾回憶道:“當時,我們從上海帶來的150具尸體不夠用,為了開展實驗,解剖教研室的老師們開始了艱難的‘尋尸之路,打聽到哪兒有腐爛的尸體就運回來埋掉,等尸體腐爛完畢就把尸骨消毒處理當教具。”
讓朱傳謹印象極深的還有,許多上醫老師都是全家舉遷到重慶。和她同船的物理教研組老師呂昌祥就帶著他的四個小孩;帶隊的教務長陶煦身邊,也跟著他的幾個孩子。到了重慶,這些老師帶著家人擠在宿舍樓里,起早貪黑,在開展高強度工作的同時,還要加入到學校基礎設施建設的勞動之中。
可即便是這樣,也沒人覺得苦,當時大家唯一的信念,就是要把學校和醫院建設好。
1958年,上醫副院長、國家一級教授、著名傳染病學家錢惪受組織委托,到重醫擔任副院長。那時,錢惪已經52歲,但他還是毫不猶豫地帶著家人遷到了重慶。
1996年,錢惪在接受媒體采訪時,回憶起400多位上醫老師西遷重慶、建設和發展重醫的歲月:“當初,我們是為了支援大西南的建設而來。而今,可以說我們經受了鍛煉,付出了辛苦,也看到了成果——學校、醫院的發展,有我們的一份辛勞在內,這幾十年沒有白過。”
2017年2月,重慶醫科大學附屬第一醫院胸心外科主治醫師王小文跟隨科室領導,來到重醫附一院青杠老年護養中心看望科室創始人林尚清教授。
這趟行程,對這位年輕醫生觸動極大。因為通過林尚清,他了解到從上海來的老前輩們辛苦創建重醫附屬兒童醫院、附一院的故事。
1958年10月,在上醫附屬中山醫院(現復旦大學附屬中山醫院)擔任主治醫師的林尚清受到時任中山醫院院長、胸外科主任黃家駟教授的委托,來到重醫附屬綜合醫院(現重慶醫科大學附屬第一醫院)組建胸心外科。
那時,剛剛成立的胸心外科僅有5張病床,醫護人員和胸心外科專職人員嚴重不足、設施設備缺乏。林尚清不僅要解決各種難題,還得獨自承擔門診、病人接診、手術和教學等工作,任務繁重。
在那樣艱苦的環境下,林尚清還在不斷探索心臟手術的規律和經驗。為了能夠順利開展體外循環心臟直視手術,他進行了上百次動物實驗,花費了大量時間和精力。
按照醫院規定,體外循環心臟直視手術必須要在動物身上成功實施并存活良好后,才能開展臨床研究。在那個果腹尚且困難的年代,為了能讓實驗動物術后盡快恢復,林尚清甚至將自己的口糧省下,喂給實驗動物吃。
1960年至1966年,在林尚清的努力下,重醫附一院胸心外科相繼開展了低溫麻醉下心臟直視手術及體外循環下心臟直視手術的臨床應用,走在了全國前列。
王小文還記得,當回憶起創建胸心外科的這段經歷時,已經91歲的林尚清感慨萬千,他說:“我把全部的青春和熱血都獻給了重醫附一院,獻給了胸心外科,來重慶是我最幸福的決定,我從不后悔。”
同樣是在1958年,我國神經外科事業開拓者之一、著名神經外科專家朱禎卿副教授和我國著名骨科學專家、上醫附屬華山醫院(現復旦大學附屬華山醫院)骨科主任吳祖堯副教授也登上了開往重慶的輪船。和林尚清一樣,他們也是來重醫附一院參與科室籌建工作的。
到了附一院,朱禎卿立即組建了神經外科。科室里大到學科建設,小到手術床、手術椅的設計制作,都由他一點點完成。
為了能讓老百姓和廣大醫務工作者了解這門新型學科,建科伊始,朱禎卿就頻繁下到基層醫院、廠礦農村去進行宣講,并很快做了第一例椎管內神經鞘膜瘤手術。
吳祖堯到重慶時,正是酷熱難耐的夏天,一個大手術下來,他幾乎快要昏倒在手術室里;宿舍沒電,柴油機只能支撐一盞幾瓦的小燈泡微微發亮,每天晚上,吳祖堯都在這微弱的燈光下,熬夜書寫教案。
在這樣的環境下,吳祖堯咬牙克服著巨大的困難與不適,為菜園壩煤場的一位工人成功進行了斷肢再植手術。
這些故事,只是西遷老師們創建重醫幾所附屬醫院的一個縮影。1955年4月至1960年7月,上醫共向重醫調派教師、醫師等各類人才400多名。這些老師一直扎根重慶,分布在重醫及其附屬兒童醫院、附屬第一醫院和附屬第二醫院,幾十年如一日地開展教學、科研和臨床工作,為西南地區醫學事業的發展和人才培養作出了巨大貢獻。
在唐文淵辦公室的書柜里,有一本特殊的《論文匯編》。這份匯編材料他保存了25年,保護得極好,幾乎沒有一點褶皺。
1994年,時任重醫附一院神經外科主任的唐文淵收集了朱禎卿發表的主要論文。同時,他還收集了1977年至1994年間,在朱禎卿的指導之下,神經外科的同事們發表的論文,最終形成了這本295頁的《論文匯編》。
“我將這些論文匯編成冊,一是為了紀念朱禎卿老師,二是希望他的著作能對后輩有所啟迪。我認為,一個好的老師,至少能影響到一兩代人。”唐文淵說。
對此,唐文淵深有體會,因為他正是在恩師朱禎卿的影響之下,迅速成長起來的。
1963年,唐文淵在附一院神經外科實習,畢業后留在了神經外科工作,和科室主任朱禎卿有著頻繁而深入的接觸。
“我寫的第一篇論文,就是在朱老師的指導下完成的。”唐文淵說。
唐文淵還記得,這篇論文被朱禎卿改得面目全非。當他從老師手里接過那篇近乎于重寫的論文時,老師并沒有作過多講解,而是給他時間,讓他自己去琢磨。
“每一處修改的地方我都琢磨了很久,直到想明白為止。后來,我又寫了第二篇論文,朱老師改動的地方就很少了。我那時才明白,朱老師是在培養我獨立思考的能力。”唐文淵說。
這種獨立思考的能力,一直留在唐文淵的思維體系里,不僅幫他打開了神經外科領域的更多大門,還助他站上了更高的舞臺。
不止唐文淵,在所有受訪的重醫學子中,都能找到這些西遷老師在他們身上留下的印記。
四川省資陽市人民醫院原副院長何順德就是其中之一。
1975年,這位重醫公共醫學院的大四學生輪轉到重醫附屬兒童醫院門診部實習。一次,他值夜班到凌晨3點多,接診了一位不到3歲的患者。
那時,實習生也要為患者做三大常規檢查,但那次,何順德守了很久,卻一直采集不到患者的尿樣。
何順德當時非常疲憊,想先休息一下,早班前再來采集,卻被值班老師訓斥了一番:“你打算以后就這么當醫生?患者治療以后,人體的指數是會發生變化的,等你明早再來收集,這些數據已經不準確了。”
訓斥何順德的老師就來自上醫,在他的督促和幫助下,何順德順利采集到了尿樣。
畢業后,何順德也成了一名醫生。工作中,他時常想起西遷老師們嚴謹求實的作風。后來,他也用這種嚴格的要求,去培養他的學生們。
60多年過去了,西遷老師們當年留在學校的許多痕跡,都已經被時間悄然抹去。但他們留在學生們身上的痕跡,非但沒有被抹去,反而還在時間的長河里肆意生長著。
2019年6月下旬,重醫附屬兒童醫院小兒胸心外科原主任陳培濤從海南回到重慶。和往年一樣,他打算在這片工作和生活過多年的地方住上一段時日。
60年前,陳培濤攜懷孕7個多月的妻子從上海來到重慶,先后在重醫、重醫附一院、附二院和兒童醫院工作。
這次回來,陳培濤的行程中多了一項安排:他要回學校看看。
得知陳培濤要回學校的消息后,王小文專程趕了過來,他和陳培濤聊了三個多小時,又了解到不少西遷故事和當時開展心臟外科手術的情況。
“醫學和其他學科有些不同,它特別強調傳承。自從知道學校的這段歷史后,我就很感興趣,渴望能夠追隨前輩的腳步,汲取更多的精神力量。”王小文說。
王小文也是這樣做的。2016年,他博士研究生畢業,來到重醫附一院胸心外科工作。
胸心外科難度大、風險高、手術復雜,王小文幾乎每天泡在手術室里,連今年大年初一也不例外。奇怪的是,他并不覺得苦,反倒有些甘之如飴,好像一直有一股精神力量在鼓舞著他。
后來,王小文開始負責科室醫療、教學和科研工作。每次帶實習生,他總要給大家講講那些西遷到重慶的老前輩的故事。
采訪最后,王小文也給我們講了一個故事,一個他每每想起,都會感慨萬千的故事。
去年夏天,附一院胸心外科接診了一位特殊的患者。
這位患者70多歲,需要做人工機械瓣膜置換手術,手術的主治醫師正是王小文。
手術前,王小文和患者進行了一次溝通,他問老人家:“老爺子,您這是二次手術了,害不害怕?”
聽到王小文這句話,老人忍不住笑了,他說:“小伙子,我很多年前第一次做這個手術的時候,也有人問過我同樣的話,這個人就是你們的林尚清主任。我當時相信他,所以并不感到害怕,現在也是。”
聽完老人的話,王小文既震驚又感動,他第一次有種感覺,那就是前輩們一生致力于醫學事業發展的這根接力棒,已經交到了新一代的年輕醫生手中。
“我們應該將重醫的‘西遷精神傳承下去,甘于奉獻、吃苦耐勞、勇于創新,努力在自己的專業領域里有所作為,為患者做更多的事。”王小文說。
從王小文工作的附一院出發,沿著醫學院路走上十來分鐘,便能到達重醫老校區門口。
跨進校門,一抬頭就能看到一棵枝繁葉茂的黃葛樹。建校初期,錢惪帶領創業者們種下了這棵黃葛樹,他希望大家能像黃葛樹一樣,適應能力強,能吃苦耐勞,不求回報。
不知不覺間,那株黃葛樹幼苗已經長成了參天大樹。遺憾的是,當年種樹的那些人,大多都已經不在了。
2006年,錢惪因病去世。遵照他的遺愿,去世后,他的骨灰一部分留在了這棵黃葛樹下,一部分帶回了他深深眷戀的母校上醫,其余的,拋撒在了祖國的大江大海里。
已經沒有機會再去見見那些去世的西遷老師了。如今走在重醫校園里,也很難再聽到吳言儂語。斯人已逝,但他們播撒在這里的精神,仍像那棵黃葛樹一樣,不斷長出新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