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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場(外四篇)

2019-09-25 05:24:31岑燮鈞
文學港 2019年8期

岑燮鈞

半 場

一九七九年的早春,還是那么冷。太陽出來后,姚桂娟還坐在被窩里,不敢出來。她喘得緊。身子已瘦得沒有一點肉,只有一層皮松塌塌地貼著骨頭。

這些年來,三天兩頭盜汗。不盜汗的時候,失眠,兩眼鰥鰥,直到天亮。若是睡著了,就做夢。夢里,是無數穿著綠軍裝、紅袖罩的小將,把她押送到車上,游街。太陽炙烤著,蟬聲響到讓人失聰。有時,是站在臺上,下面是一操場的人頭,憤怒地吶喊著,聲討自己。她垂著頭,脖子上掛著牌子。褲管濕漉漉的,不知是汗還是尿。“我有罪,我有罪啊!”她一遍又一遍地懺悔……一睜眼,是漆黑的長夜,心狂跳著,下身已經失禁……

雖然這樣的日子已經過去了,但她似乎像一株枯萎的老樹,已經抽不出嫩芽。直到日上三竿,她才摸摸索索起來,裹著老棉襖,坐到門口。太陽明晃晃的,閃得人睜不開眼。隔壁人家在唱半導體,她就有聽沒聽地呆坐著。

官(啊)人你好比天(啊)上(啊)月,

為妻可比月(啊)邊(啊)星。

月若亮來星也明(啊),

月若暗來星(啊)也(啊)昏。

……

突然,一種久違的旋律重又響起,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這唱腔,不就是四十年前《前盤夫》的錄音嗎?聲音沙沙的,夾雜著老唱片的噪音。

難道解禁了?姚桂娟一個激靈。這唱腔分明是自己的剡劇老調,襯著那么多的“啊”字;后來的新腔,就沒那么土氣了。但是,當年自己憑著《盤夫》一劇,那可真是紅過半爿天呢。

“各位觀眾,剛才大家聽到的是姚桂娟的《前盤夫》。這是解放前的老唱片,唱腔質樸,帶著泥土的氣息。下面,我們來聽聽張月娥的《后盤夫》……”

播音員的聲音糯糯的,用的是本地方言,與這些年慷慨激昂的播報大不一樣。姚桂娟不由得有點瑟瑟發抖,她捋了一把臉,兩眼濕潤。難道春天真的要來了?那院外嘰嘰喳喳叫的,當真是喜鵲?她愣愣地看著眼前的一切,有種恍惚的感覺。

四十年前的自己,那可真是“誰與匹敵”啊。剡劇就是姚桂娟,姚桂娟就是剡劇。姚桂娟穿什么時裝,戴什么首飾,小報都報道得不亦樂乎;姚桂娟舞臺上出點新花樣,不出半年,就風靡剡劇界。那時,她日進斗金,也揮金如土。身邊,時時刻刻都圍著人,不是張家姆媽“乖囡囡啊,姆媽給你買了一件真絲衣裳啦”,就是李家伯伯讓她去唱堂會,還沒起身,一只老鳳祥的金鐲子已套在她如玉的手腕上。她撒一個嬌,跟她一起演戲的小姐妹們都能得到好處。“伊拉真苦啦,儂看,只有一碗霉干菜!”“囡寶啊,姆媽明朝讓她們都吃魚吃肉!”早有過房娘應承下來。

她的周邊,有一個太太團。她們互相爭寵,眾星捧月一般捧著她,豈有不紅之理?

《前盤夫》就是那時錄的。《后盤夫》她讓給了表妹張月娥。當初,張月娥只是個二肩旦,“表姐,你后半場讓我演嘛!”因為肉子戲都在《前盤夫》中,她也就答應了。

那時,帷幕后面,她總能看見一雙眼睛。她討厭有人偷藝,“小紅啊,你安安心心演你 的小丫頭!”她提醒過她。祖師爺賞的飯,誰都能吃嗎?有一次,她在前臺演戲,又瞧見小紅在上場門口偷看自己。當時,她正跪著。于是,站起來時,她順勢將跪墊踢向小紅,給了她點顏色。

這時,她看見院門口走進一個人來。她感覺這人慢慢走近,仿佛是認得的,卻愣是沒動彈。她似乎沉浸在四十年前,眼睛卻又看著四十年后。顯然,那個人是走向自己這邊來的。她聳了聳身,卻又遲疑著。

“大姐,你好嗎?我是小月紅啊!”

“是小月紅啊?!”姚桂娟擦了擦昏花的老眼,又看了看,想站起來,小月紅按住了她,自己掇過一把凳子坐在了她對面。

“小月紅,你還好吧?”

“我好,我好,我落實政策了。我聽說你身體不好,特來看看你——我們有十多年沒見面了吧?”

“是啊,十多年了——難怪我今天在電臺聽見了《盤夫》,你們一幫姐妹都好吧,又能演戲了?”姚桂娟掙扎著站起來,想去倒一杯茶。

“大姐,你吃苦了……”小月紅把她扶起來。

兩人又坐下后,小月紅從懷里摸出一疊錢來:“大姐,我聽說你那病要動手術,還是早點動吧。這些錢你收下,我落實政策了,補發了不少錢!”

姚桂娟得的是子宮癌。

“這怎么好意思呢,我過意不去啊!”姚桂娟把錢推了過去。兩個人又推來推去了一番,姚桂娟還是收下了。

“大姐,我要向你負荊請罪,我要向你坦白——這錢就算我還你的!”

姚桂娟疑惑地看著小月紅,她想不起有什么事要讓小月紅向她告罪。

小月紅說,這是四十年前的事了。有一回,姚桂娟化妝時,發現一支玉簪不見了,就向人喊道:“誰看見我的簪子了,誰把簪子放哪了?”可是,沒有一個人承認。“不是小紅最后一個離開后臺的嗎?小紅,小紅……”張月娥喊起來。小紅從外面進來,她怯生生地說:“我沒有啊,我沒有啊!”邊說邊流下了眼淚。姚桂娟使著性子,說沒有玉簪,我今天不演了。“乖囡,該你上臺了,姆媽賠你!”張家姆媽摘下自己的一只鉆戒,就戴在了姚桂娟的手上。姚桂娟故意嘟著嘴,走過張家姆媽身邊時,拿起她的手指,忽地嘬了一下,“謝謝姆媽!”才算破涕為笑,“小紅,沒你事了!”她上臺前,喊了一聲。

“大姐,要不是你不追究了,我怕是要出洋相了。你知道,我膽子小……我心都在發抖!”原來小紅的父親病得氣息奄奄,小紅當了這支玉簪去救命的。“這樁事,我在心中擱了四十年了,不說出來,我心里不安……”

“啊呀,都這么多年了,我都忘了有這回事啦!”

“大姐,我忘不了你教我學戲,還給我取藝名‘小月紅!”

“你別這么說,當初我待你不夠盡心啊,可你卻還記著……”

這時,她遲疑了一下,還是問道:“張月娥還好吧?”

小月紅搖搖頭,嘆了聲:“她太要強了,得罪的人也多,這些年,可吃了不少苦,腿腳也不靈便了,眼睛模糊得厲害,怕是再難上舞臺了!”

姚桂娟長嘆了一聲。當年,解放軍的槍一響,張家姆媽去了香港,李家伯伯被槍斃了,樹倒猢猻散,只剩下一個孤零零的她,不知時世。可是,張月娥轉得比誰都快,她檢舉了不少人,包括她這個表姐,而且很快加入了國營劇團,成了頭牌,把《前盤夫》也竊為己有了。而姚桂娟,最后被分流到一個三流劇團,唱老旦。就這樣,她的時代永遠過去了。

“看來,人這一輩子,都只能唱半場啊!”

兩人相對唏噓。太陽被樹遮住了,姚桂娟感到有些冷。

補 裘

小月紅嶄露頭角時,還只有二十歲。她長得干干凈凈的,人也文氣,說話柔柔和和的。她顯山露水只在舞臺上。

那會,她演《晴雯補裘》。散戲后,劇場里接生意的老胡進來說,有位王先生和太太們想來看看她,他們很愛看她的戲。小月紅看了看狹窄的后臺,有點猶豫,但她還是說,那就讓他們進來吧。

“月紅小姐,我們打擾你了!”進來的是一位五十開外的男人,穿著長衫,身后跟著兩位穿旗袍的女眷,一看就是有身份的人。

“月紅小姐,你的戲演得真好,我們的手絹都濕了。”一位太太說。另一位只笑著,一直看著她。

事后才知,一位是王先生的四姨太,一位是六姨太。六姨太是去年剛娶的。王先生是紗廠大老板,是此間數一數二的有錢人。

王先生說:“月紅小姐一天兩場,很是辛苦,我們不便多打擾,只是有個不情之請,想請月紅小姐明天中午吃頓便飯,不知肯賞光否?”小月紅剛想婉拒,王老板補充道:“我的兩位太太都是你的戲迷,她們差不多天天來看你的戲。”然后轉向六姨太,“她學過一點京昆,也算是懂戲的。”

站在一旁的老胡連聲答應,小月紅就不好拒絕了。

那天快近中午時,他們派車來接她。大太太做東,幾位太太都陪著,四姨太就坐在她身邊,六姨太對面。王先生不在,小月紅感覺自在多了。她微微笑著,聽她們說東道西。原來這樣的宴席,并非第一次。去年梅蘭芳來的時候,王先生就在錦江大飯店請的客,六姨太拜了梅蘭芳為師。四姨太更喜歡剡劇,因為她是剡縣人。飯后,他們就在四姨太房間說話,六姨太陪著。

六姨太說:“月紅小姐的晴雯演得真好,就是那件給寶玉補的孔雀裘太素色了,不夠華美,我和阿姐說過,阿姐也是這個意思。”她轉向四姨太,“儂說是伐?”

四姨太連說“是啊”,兩人就給她想辦法。小月紅也知道行頭簡陋,只是須自己添置,到底手重。六姨太就說可以給她的那件衣服添上閃光的綴片,她有自己的行頭,這樣的“珠寶”很多。她們當即說定,等她夜戲散場,派人來取那件戲裝,也來個“晴雯補裘”,連夜補好,不耽擱她明天的日場。小月紅一連聲道謝,她們說,謝什么,我們喜歡,不礙著你就好!

第二天開戲前,四姨太和六姨太早早地來到了劇場。六姨太補了一個通宵,四姨太一起幫忙的。六姨太一邊“補裘”一邊哼京劇《晴雯》,四姨太也讓她唱了幾句剡劇。“我聽著蠻好,可以跟月紅小姐相比了!”她們一邊說趣,一邊拿出戲裝。小月紅一看,果然不同凡響,珠光閃閃,平添幾分富貴。等到上臺后,燈光一照,更是流光溢彩。她偷覷了一下臺下,兩位太太正指點著說話,好像很滿意的樣子。到夜場時,她們又來了。她約她們散戲后一起吃夜宵,誰知她們竟又搶著買單,很是讓她過意不去。

有一回,梅蘭芳來南方演出,她們讓小月紅也一起作陪。梅蘭芳在兩位太太的提議下,還給小月紅題詞道:一枝獨秀。有了梅蘭芳的加持,小月紅更紅了。

小月紅演戲忙,兩位太太從不添亂。她們總是坐在臺下,很投入地看戲。即使要聚會,也是趁小月紅歇夏時或者沒戲時。凡是小月紅的戲,她們都看了。小月紅在哪個劇場演,她們就跟到哪個劇場。有時給她打電話,閑聊閑聊,有時給她出點主意。小月紅總覺得,她們 比起那些黏著她圍在后臺的,更讓她覺得像是自家人。只是,一旦成了紅伶,有時也難以自主。圍的人一多,難免冷落她們,她心里有點隱隱的歉疚。

后來,她們看戲漸漸少了。“公私合營”后,王先生已不再是紗廠的老板。

有一年過年,沒戲,小月紅打算去看看她們。一打電話,才知她們早已搬離花園洋房,做了寓公,靠吃利息過日子。王先生已經過世了。“等你演新戲了,我們再來看。”四姨太說。 六姨太說:“你的戲越演越好了!”自從王先生歿后,六姨太已難得唱戲。梅蘭芳南下巡演,她都沒好意思去見他。沒想到,不久,梅先生竟也作古了。

小月紅的好日子是在上世紀六十年代結束的。她下放“干校”勞動,比起那些死去活來的,她算是沒吃大苦頭,起碼沒有傷筋動骨。她就演戲出彩,在臺下隨緣隨份,不搶風頭,不瞎參與。人說,天塌下來,自有高個子頂著。運動來時,她就陪著,不是主斗,自然,“吃風”就小。那日,她從干校回來,正好起風,經過公園時,遠遠看見白楊樹晃呀晃的。誰讓它長得高呢,吃風厲害啊。她穿過這片林子,抄近路回去。已是秋天,樹叢里發出爽爽的聲響,群鳥亂噪,不見身影,聲音里帶著幾分動蕩和不安。她抬頭看看天色,暮云飛渡,仿佛要來臺風的樣子。

出了這片林子,她看見旁邊廢棄的客車車廂,竟然也住著人。她以為是撿破爛的,回頭看見一個女人在起爐子,有點眼熟,不由停下了腳步。這時,從另一間車廂里走出一個女人,穿著一件舊的毛線背心,端了一臉盆的水放在凳上,衣服的領子都塞進脖子里,大概是想洗頭。呀,這不是四姨太和六姨太嗎?她們怎么——哦,論她們的身份,肯定是被掃地出門了。那件毛線背心有好幾個洞,不知是穿破的還是扯破的。她看看四下無人,就走近了,她們也發現了她。小月紅看著她們憔悴的臉色,輕輕問了句:“你們還好吧?”兩人苦笑了一下,想請她坐,卻沒位置。小月紅安慰道:“難是難一點,挨一挨,風頭總歸會過去……”“我聽說你也被斗了——你也要好好的!”六姨太說道。她也老多了。

她們住的車廂,冬冷夏熱,一下雨就進水。

小月紅很是牽掛。她們的樣子,總在眼前,揮之不去。當日錦衣玉食,如今衣衫襤褸,真是恍然如戲啊。想起那時進府,樓閣相連,花團錦簇,沒想到她們竟會是這樣的下場。如今,自己不能唱戲了,房子也被占去了一半,也幫不了她們什么。一日,整理箱子時,翻到幾件舊毛衣,本來打算拆了之后,翻新一下,自己穿的,可最后還是決定送給兩位太太,各人一件。她是在天暗了之后,偷偷送過去的。

“舊毛衣,你們不要嫌棄才好……”

“哪會呢,你現在也難啊……”

車廂里,她們說了好一會兒話。里面很狹小,轉個身都難。堆著的破家什,透著難聞的氣味。出來后,她有點后怕,但隨即又安慰自己道:“劃清界限是應該的,但現在她們已經沒錢了,我稍微幫助她們一點,應該不要緊吧。”

八十年代初,有人也曾提議重演《晴雯補裘》,小月紅總覺得沒心情。

那時,四姨太已過世了,只留下六姨太孤苦伶仃。唯一讓她安慰的是,她托人幫忙,為六姨太爭取養老院的名額,申請了好幾次,總算成功了。

擊 鼓

這是羅衛東第二次面對面看見王素琴,離第一次看見她已經有八年了。

與第一次見面不同的是,如今王素琴已經成了隔離審查的對象。這是一個瘦削的女人,顴骨高聳,帶著病態的蒼白,臉上已經掩飾不住隱隱的皺紋。那時,她穿著軍裝,臉色紅潤,比現在好看多了。

羅衛東是軍宣隊的審查員,自告奮勇來剡劇團的。

一夜之間,剡劇團貼滿了王素琴的大字報,有說她是“剡劇祖師婆,破鞋小老婆”的,有說她是國民黨特務的,有說她為宋美齡唱堂會的。王素琴一概否認。她說,你可以去查當年的報紙,她拒絕為宋美齡唱堂會,曾是一條熱門的新聞。

這次審問的是另一位同志,羅衛東負責記錄。他感覺這可能是真的,但他提醒自己,要站穩立場。

“那你為什么要買八袋米栽贓革命群眾?”

這是最新貼出來的大字報。大字報說,解放前夕,王素琴私屯大米,當局來查,罪名卻讓大家承擔,居心叵測,而她自己拿的卻是大把大把的銀元。

“有也沒有?”審問的同志一臉正色,羅衛東也抬頭瞥了一眼王素琴。

“有啊,”王素琴也是一臉正色,“卻是血口噴人!”

“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別兜圈子!”審查的聲音變得嚴厲起來。

原來,國民黨敗退之際,物價飛漲,紙幣貶值。王素琴是頭牌,拿的是銀元,大多數演員,只能拿紙幣。為了大家都能吃上飯,王素琴用銀元為團里買了八袋大米,藏在戲臺下。當時,囤積商品可是死罪。王素琴召集大家,說:“這些大米是買給大家以備不時之需的,萬一被當局發現了,你們就說是大家一起買的,不是我王素琴一個人的就行!”

“當時,男人們激動地站出來說:‘殺頭槍斃,我們去!到如今,卻說我陷害他們。同志,你想,如果說是我王素琴一個人的,這八袋大米還保得住嗎?”

羅衛東握著筆,雖然沒有抬頭,但時不時斜瞟一眼王素琴。他第一次感覺到了王素琴的不一般。那說話的口氣,儼然就是八年前的“梁紅玉”。當時,金門炮戰正熾,她帶團來前線慰問演出,演的就是《梁紅玉》。此劇說的是宋金大戰在即,軍心浮動,梁紅玉面對那些懼戰畏戰的將士說:“我一個弱女子尚且愿意為你們擊鼓吶喊,你們堂堂男兒,卻不思為國盡忠,奮力殺敵,羞也不羞?”那時,王素琴可謂是英姿颯爽,沒想到,今日竟成了階下囚。

這一天,是羅衛東值班,管理這些隔離人員。黃昏時分,一個老太太怯生生地探身進來,她問王素琴是不是關在這里。羅衛東提高警惕道:

“你是什么人?”

“我是她姆媽,給她來送衣裳。”

“你放在這里吧。”

“同志,同——志,能不能……讓我見見她?”她近乎是祈求。

羅衛東本想一口拒絕,但是不知怎的,沉吟了會,還是說了聲“好吧”。老太太一疊聲說“謝謝”,羅衛東看到她的白發在一顫一顫。他把她帶到會見室,讓她等著。一會兒,王素琴來了。她一看見老人,眼圈發紅,但還是強自鎮定地說:

“姆媽,我沒事,孩子們好嗎?”

“好好,你放心,就是小的,一直哭著要媽媽,又買不到奶粉,只能給他喂米湯!”

羅衛東監視著母女倆,他盡量不去打擾她們。但是時間很快到了,他有意無意地延長了一會兒。只聽見老太太叮囑道:“千難萬難,你要挺住,千萬記住,你還有兩根尾巴!”他詫異了一下:兩根尾巴?后來明白,是說還有兩個孩子。

但是,事情很快就升級了。羅衛東親眼看見王素琴被押到萬人廣場,被臺下沖上來的群眾打得頭破血流。一個群眾說,她穿金戴銀,我們吃腌菜,她日進斗金,我們累死累活!羅衛東也是第一次聽說,解放前,王素琴演戲,一天有一錠金子。一錠金子是多少,羅衛東不知道,但他知道,那該是很多很多錢。但他沒有恨,真的,他對王素琴恨不起來。

王素琴被單人關押,這一天似乎情緒很不好,眼神呆滯,像一條死魚。羅衛東怕她做出傻事來,就盯著她。因為有好幾個關押人員,拿頭撞墻。他趁其他人員吃飯去了,走到她跟前,向她招了招手。她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依然是一副死相。他就直接喊了聲:“王素琴!”“到!”王素琴如夢方醒,蓬頭散發地移過來。半晌,羅衛東輕輕地說了聲:

“你認得我嗎?”

“你是——?”王素琴不明就里,不敢說話。

“還記得嗎,八年前,你們到金門前線來慰問演出,你還特地到小島上來給我們唱戲,當時,我們只有四個士兵,你說,就是只有一個士兵,我們也要前去。當司令員打電話告訴我們做好掩護工作時,我們是多么興奮。真的,我們已經三個月沒有見到別的人了。”

“你就是那個剡縣的士兵?”王素琴的眼睛活過來了,閃出一絲亮光。

“我們用望遠鏡看著你們渡海而來。當你們離開時,一發炮彈就落在了碼頭上,真是危險!”

“比起你們,我們的那點危險算得了什么!”

“就憑你這么說,我知道你不是壞人,你要挺住!”羅衛東雖然沒法跟她細說,但是,當時她在小島的山洞里唱的《梁紅玉》,的確曾鼓舞了他們的斗志。尤其是他,聽到了鄉音,猶如見到了家人。

“當時你來前線鼓舞我們,現在,這里就是前線,你要自己鼓舞自己!”

這時,外面有人進來了,羅衛東示意了一下。

從此,王素琴的臉上只有傷痕,再也沒有絕望。在她押赴八一勞改農場前,羅衛東還替她通風報信,讓她的老媽媽帶著孩子來見了她一面。見到孩子,王素琴女人的心又復活了。如果沒有羅衛東網開一面,也許,她還真不一定能挺下來。

后來,羅衛東因為把關不嚴,立場不夠堅定,也被審查過。當上下易位時,他想起了王素琴對那八袋大米的辯稱,那種不卑不亢的態度,與他的慌亂相比,著實讓人汗顏。此后,在被關禁閉的日子里,他一次又一次地想起“梁紅玉”。他記得,當年王素琴在山洞里唱了一曲之后,因他的請求,為他們加演了一段“擊鼓”。山洞里什么也沒有,她就用戰士們的頭盔當大鼓,用筷子做鼓槌,敲著頭盔虛擬擊鼓的情景。那段唱是高腔,他印象非常深刻——

望長江激流東去浪疊浪,

八千健兒伏桅檣。

看金山峰鎖江心披綠被,

萬桿刀槍林中藏……

說的仿佛就是他們駐守的小島。他也常常記得“堂堂男兒,羞也不羞”的話。老實說,他對王素琴還是蠻佩服的。

羅衛東真正看上這出戲,已是八十年代初了。讓他感到意外的是,當帷幕拉開,舞臺的背景竟然是一個山洞。他一下子明白了,那就是他當年駐守的小島。臺上的王素琴,盡管難掩歲月的風霜,但精氣神依在。她背掛靠旗,頭頂雉尾,手執鼓槌,“咚咚”兩聲,一個亮相;接著,一陣緊鑼密鼓,聲音由輕而重,如風如雷,聲震霄漢,不由讓人熱血沸騰。一段高腔,盡管已顯吃力,但是唱得更加沉穩老辣,仿佛百年陳釀,一酬知己。

其時,王素琴重任剡劇團團長還不到半年。她再次披掛上陣,全賴他的一句話。那次,兩人劫后重逢,王素琴緊握著羅衛東的手,一再向他表示感謝。羅衛東說:

“我要向你感謝才對,你當年島上的一出‘擊鼓,對我可也是鼓舞不小啊!”

一年后,他軍轉到剡劇團任書記,第一次講話時就說,忘不了那鼓聲。

蓮花落

剡劇是小生小旦戲,最多加個老生,小丑只是魚肉蝦蟹上的蔥花。

竹琴香是演小丑的。當年跟王素琴、蘇蘭珍她們是同一劇團的。她們都是剡縣人,蘇蘭珍是祖籍剡縣,但縣上已沒什么親人了。

八十年代,剡劇第二春,那可真是熱鬧。她們雖是國家大劇團的,但也不忘鄉情,總會有“剡劇回娘家”之類的演出。八五年那一次最隆重,一團二團都來了,十大頭牌輪番上演,轟動了小縣城,十里廿里的鄉下都有人摸黑前來看戲。竹琴香是劇團里的當家小丑,戲份雖不多,但幾乎每個戲里都要撒蔥花。她跟蘇蘭珍合作的是《李娃傳》,里面演一個唱蓮花落的乞丐李四,很是出彩。

演出結束后,縣里組織聯歡,每個頭牌都要唱一段。竹琴香是蔥花,是綠葉,只有在蘇蘭珍上場唱蓮花落時,因為有一兩句對詞,她坐在底下補臺了一下。等到蘇蘭珍唱完了,團長王素琴看看場子,側過身來,對竹琴香說:“老竹,你也來一段!”“我就算了!”“你不上臺不熱鬧!”

竹琴香走上臺,下面先有人笑,她自己不笑。她演《相罵本》里的奇怪刁,搖著一把芭蕉扇,一邊唱,一邊這里點一下,那里搭一下,真是活靈活現。她唱一句,音樂烘托一句,然后開始有人跟著節奏鼓掌。掌聲很是整齊,拖尾調時,十大頭牌和所有在場的人,一起幫腔唱“呤哦調”。這是剡縣的鄉音,人人都會唱。整個會場頓時充滿了快活的氣氛,連團長王素琴都笑得很開心,仿佛到了家里,不用再板著一張臉了。

這一次聯歡,沒想到,小丑壓軸,搶了十大頭牌的風頭。竹琴香心里美滋滋的。

所以,當剡劇一百年時,她若有所待。

自從退休后,她住到了剡縣姜家村。老伴過世了,她只有一個女兒,就跟著女兒過,舞臺是越來越像一個夢了。她完全成了一個鄉下老太太,與村人搓搓麻將,到剡溪邊舒活舒活筋骨。

這一次,剡劇一百年,縣上有活動,省城有活動,電視臺還要同步直播,搞得轟轟烈烈。十大頭牌,除了一兩個過世的,都走上了省里的紅地毯,更是縣里的座上賓。竹琴香吃了晚飯,早早坐在了電視機前,拿出了一本八十周年的紀念冊,跟曾外孫女瞎掰。

“太外婆,這個是你嗎?”

“不是,這個才是。”

“這個像要飯的,我不喜歡,你為什么不演新娘子呢,那才漂亮!”

“太外婆是演小丑的,小丑知道嗎,鼻子里點著一塊白……”

“那好玩,有趣!”

當夜,女兒陪著她,一直看完了直播。出來一個,她就感嘆一番:這個老了很多,那個還是那么有精氣神。臨到末了,名譽團長王素琴出來講話,她說:剡劇能有今天,除了一朵朵紅花為剡劇增光添彩之外,我們也不能忘了那些綠葉,那些幕后工作者。

“是啊是啊!”竹琴香擦著昏花的老眼,一陣唏噓。

“這一次,蘭珍阿姨怎么沒有上場啊?”

“呀,對了,你不說我倒沒在意,是啊,她咋沒來呢?”

真是說曹操,曹操到。第二天就接到了蘇蘭珍的電話,說要來看她。蘇蘭珍說,來一次剡縣不容易,以后怕是難得來了,無論如何得來看看老姐妹。

竹琴香一夜沒睡著。第二天八點多點,就等在了村口的大樹下。女兒說從縣上到姜家村,起碼得一個小時,可是她坐不住。早上挺冷的,她包著個頭,拄著手杖,一次次翹首遠望。

“竹阿婆,你等誰啊?”一個小年輕問她。

“我等蘇蘭珍,你知道嗎,《李娃傳》里演鄭元和的……”小年輕搖搖頭。

“竹家阿姆,這一次剡劇一百年,來的人真多!”

“是啊,都是我們團的,蘇蘭珍要過來看我……”

“那敢情好,她來了,我們也去瞧瞧,平時只能電視里看看,這一回能看到真菩薩了!”

……

她一直看著那邊,看了又看,不知看了多久,另一邊走下一個人,一頭銀發,捧著一束花,旁邊是一個陪同的人,扶著,像是要向人問路。兩人目光一交會,似乎都愣了一下,又馬上認出了對方。

“老竹!”

“蘭珍!”

蘇蘭珍把花送給竹琴香。“這……你還破費這個……”竹琴香有點不敢接似的。兩個人好一陣親熱,都顫顫巍巍,相互攙扶,往里走去。原來蘇蘭珍電視直播那天,發燒了,本來想第二天趕回城里去,后來好些了,就心心念念來看看竹琴香。

“我與你都有十多年沒見面了。”

“是呀是呀,我也想你們啊。本來我想,這一次你們來縣上,說不定他們也會請我去,我們老姐妹也可聚一場……”

“啊呀,她們實在太不重視丑角了,無丑不成戲,怎么可以把丑角忘了呢?”

竹琴香與蘇蘭珍手扶著手,并排坐在沙發上。蘇蘭珍說當初演《李娃傳》時,我是鄭元和,你是李四兄。戲里,是你一口氣一口氣把我救活,教我唱蓮花落;排演時,你竹琴香是真的教我唱蓮花落。你是演小丑的,師傅教過你蓮花落;我是演小生的,哪里學過這種討飯調?喏,你還教我怎樣邊唱邊演呢。蘇蘭珍輕輕哼起了蓮花落——

卑田院的下司劉九兒宗枝,

鄭元和當日拜為師,

傳與我這蓮花落的稿兒。

抱拄杖走盡了煙花市,

揮筆寫就了龍蛇字

擺搖著唱一個鷓鴣詞

怎的不是貧雖貧的風流浪子

蓮花蓮個蓮花落喲嗬

……

竹琴香也唱了起來,不由自主地拿起拐杖,當作叫花棒,敲敲手,敲敲腳,敲敲肩膀敲敲背,仿佛戲里,拿著叫花棒,邊唱蓮花落邊舞叫花棒邊向人討飯。兩個人越說越高興,越唱越響亮,引得女兒走出來,不由笑了起來。門外站滿了鄉親,都伸著腦袋往里看。

“這個就是蘇蘭珍,我教她蓮花落的——喏,這束花是她送我的!”竹琴香對鄉親們說道。

“我蘇蘭珍是紅花,你竹琴香是綠葉,沒有綠葉,紅花也是光禿禿的,大家說是不是?”

“小丑有趣啊,沒小丑,戲就不好看!”一個鄉親說。

“當年觀眾也是喜歡看我的戲的。我一出場,下面就笑成一團啊!”竹琴香很自豪地說。

兩個人說了好一會話。蘇蘭珍要走時,外面已人頭涌動。兩個人手挽著手,走向村口去。

“這個就是蘇蘭珍,她是來看我的!”竹琴香不斷向鄉親們介紹。

幾個麻將桌上的老太太走過來,她見一個說一個:“我們一起唱戲的,她演小生,我演小丑!”

這時,村路上也站滿了看好戲的人們,剡劇之鄉的人們都來看蘇蘭珍,這是他們第一次看見真人。竹琴香已經很多年沒有這樣的簇擁了。住在這個山村,她幾乎已忘了當年去北京、去香港演出的盛況。

蘇蘭珍上了車,鄉親們也散了。竹琴香在村口的大樹下看著蘇蘭珍遠去,恍惚覺得是戲散場了。往回走時,感覺手頭空落落的,原來手杖忘家里了。

門口,鄉親都走了,女兒也忙家務去了。只有茶幾上的一束花,讓人覺得這里剛才來過客人。她慢慢走著,若有所失。坐下時,才發現手杖就在沙發邊。

她拿起手杖,輕輕地敲敲手,敲敲腳,似乎又聽見了蓮花落的歌聲——

擺搖著唱一個鷓鴣詞

怎的不是貧雖貧的風流浪子

蓮花蓮個蓮花落喲嗬

……

戲迷趙阿婆的幸福生活

趙雅珍梳著兩個羊角辮,蹦蹦跳跳地跟伙伴們走在田塍路上。田間地頭,洋溢著春天的花香,還有他們的歡聲笑語。他們放學很早,書包里只有幾本書,有的背著,有的拎著,有的甩著。

他們從田塍路上斜抄過去,是為了去李莊看戲。

趙雅珍唱著《童子軍軍哥》,這是剛學的:

中國童子軍、童子軍、童子軍,

我們,我們,我們是三民主義的少年兵。

年紀雖小志氣真,

獻此身、獻此心、獻此力,為人群。

……

大家都跟著唱起來,唱到最后一句的時候,故意把音拔得很高很高,正好菜花地里的蜜蜂飛出來,在他們臉上嗡嗡地叫,他們用手一撥,有人尖叫一聲跑起來,大家也跟著跑起來。

下午的戲果然還沒散場,趙雅珍老遠就聽見一個女子在唱,調子很好聽。走近時,出來一個小生,一聽聲音,就知道是女人扮的。她喜歡女人扮的小生,男人骨頭太硬,唱起來像黃牛叫,她不喜歡。那個小生好俊,臉蛋兒粉嫩粉嫩,跟畫上的一樣。她不由得癡癡看起來,一直盯著那個小生轉,沒怎么在意那個花旦。花旦的嘴巴有點大,她不喜歡。

這時,有人拉了她一把,“杏花就在后臺,我們快去看!”趙杏花是她的同學,她爹生病死了——聽說她學戲去了。

后臺,果然看見了杏花,她想去拉她的手,卻忽然覺得有些陌生。她是古代的人,頭上梳著髻子,插著簪子。這時,師傅催了她一下,她要上臺了。趙雅珍看著她提著拖地的裙子,走上臺去。戲臺是由稻桶搭起來的,上面鋪了門板。他們又迅速轉到前臺,擠在人群中。只見趙杏花陪在小姐身邊,擋住了那個小生。這么俊的小生,為什么要擋著呢?

那天回家,她就跟母親說,她要去學戲。晚飯時,母親把這個意思說給了父親,父親的臉就拉黑了:去做戲子?你這是不學好啊!她覺得有點莫名其妙。多年之后,她才知在男人的眼里,戲子跟婊子是并列的。難怪父親甩下兩個字:“休想!”

但是,她喜歡看戲,李莊的戲看完了,她就跑到周莊,周莊的戲看完了,他們趙莊也演戲了。有幾天父親去地頭,回來晚了,她就搬著飯碗在臺前看,直到母親來找她,她就把飯碗一塞,自管鉆到里面去。

她一輩子最難忘的是去省城看戲。她是跟著男人去的,男人在省城工作。他們逛馬路時,看見了一個大戲院,正在演出剡劇《西廂記》,由剡劇名小生白玉鳳主演。

“白玉鳳是我們剡縣人,我要看《西廂記》!”她對男人說。男人猶豫了一下,答應了。

省城的戲院果然不一樣,燈火輝煌,如夢如幻。她是第一次坐在戲院里看戲,緊張得手上出汗。當帷幕拉開,白玉鳳翩翩上臺來時,她的眼睛都要直了。這樣的男人,才算是真正的男人,玉樹臨風,溫文爾雅。她忘了身邊的男人。看著看著,她忽地明白,小時候在李莊看的那個戲,其實就是《西廂記》,但是比起眼下的《西廂記》來,那真是不可同日而語。她不由得想起了趙杏花。她不知道趙杏花到哪里去了,顯然,她沒有紅起來。

趙雅珍當夜失眠了,腦子里全是白玉鳳的唱,白玉鳳的影子。

這次去省城,之所以難忘,還有一個原因,是回來時,父親被關了起來,因為他是地主。這讓她一下子跌入到驚恐中。其實,父親也親自種地的,但不管。聽說李莊的李伯就被槍斃了。好在,她家的地雖然全被收了起來,他父親到底還是放了出來,但已經奄奄一息。他是氣的,不久就死了。

她的男人是解放前的大學生。不久,也從省城回來了。當時,她還隱隱有點高興,可以團聚了。他在中學教書。一九五七年的時候,被抓走了。起先,還有點消息,后來,信也沒了,她寫信去,也沒回音。聽說他被轉到了大西北,她想去找他,但被四個孩子圍住了,沒法脫身——小的一個還嗷嗷待哺呢。

最難過的是六零年。孩子們說餓,她說,媽媽給你們唱戲吧,戲里有好吃的。她一個人時,常常唱剡劇《何文秀》。《何文秀》里的王蘭英,仿佛就是她自己。王蘭英聽說男人何文秀死了,常常一個人哭;她不知道男人的死活,也一個人哭。但她的心里,藏著期盼,何文秀后來做大官回來了,她不指望男人衣錦榮歸,只指望他能平安回來。戲里唱的是何文秀從窗外往里看,發現王蘭英在祭奠他,供桌上擺著一碗碗的小菜。她就唱給孩子們聽——

第一碗白鲞紅燉天堂肉,

第二碗油煎魚兒撲鼻香,

第三碗香芹蘑菇燉豆腐,

第四碗白菜香干炒千張,

第五碗醬燒胡桃濃又濃,

第六碗醬油胡桃醉花生。

……

“媽媽,我更餓了。”

“我這些菜都不想吃,我只想吃飯!”

“什么菜也不用,只要醬油澆飯,我就能吃三碗!”、

“我能吃五碗!”

“我能吃十碗!”

她熬到晚上,給這些“活蟲”熬粥吃。她把鍋底的粥給小兒子。大女兒剩了小半碗留給她,她燒了一鍋的白菜根,把剩下的一點粥倒了進去。白菜根是晚上從生產隊的菜地上偷來的。其實,也說不上偷,只是不想讓人看見。菜根不是菜幫,是底下留在地里的一截,根本不能吃,全是渣渣,就像莧菜頭,但不如莧菜頭好吃,也根本吃不飽。她就這樣吃著,算是吃過了。

這樣那樣的運動總算過去了。她的男人“回來”了,只有一張通知單,連個骨灰都沒有——什么都沒留下。那一陣,鄉村廣播總是唱剡劇《祥林嫂》。她一邊洗菜,一邊聽著《祥林嫂》發呆。有時天黑了,她菜也不洗,飯也不燒,一個人坐在門口流淚。祥林嫂唱得好悲慘,仿佛就在唱自己。祥林嫂說道——

(白)我要告訴去……我一定要告訴去……我到哪里告訴去啊?

(唱)我只有抬頭問蒼天,

蒼天不開言。

我只有低頭問人間,

人間也無言。

……

所以,她后來每唱這一段時,總是眼淚汪汪。女兒總要批評她:“媽,你哪一段不好唱,干嗎老唱這一段呢?”她在心里說:“媽和你們不一樣。你們有男人,有兒有女,媽這一輩子,風風雨雨,都是一個人在過,這樣的日子,你們知道嗎?”她不能忘懷的是,拿到這張通知單時,手簌簌地抖。她想出門去,但不知出門去干啥;她又往屋里走,屋里空無一人。她想去問人,人誰知道?那通知單上,連個具體的日子都沒有,她就把接到通知單的這一天當做他的死期,開始戴白花,為他守孝,為他做“頭七”、“二七”、“三七”……她知道,現在自己真正成了寡婦,雖然,她已多年一個人過。在那些日子里,她聽到鄉村廣播里似乎一直在唱“哭夫”的戲,一會兒是《法場祭夫》,一會兒是《英臺吊孝》,一會兒是《孟姜女哭長城》。她聽著這些戲,天就黑了。

日子過得很慢,又過得很快,轉眼她成了老太太,大女兒的女兒都生了娃。看著一茬茬新莊稼長出來,她想起了早年里自己做姑娘時漫天的菜花黃——現在到處都是房子——自己和同伴們走在田塍路上跑來跑去。有一回,外孫女帶著玄外孫來看她。這小家伙很可愛,她很喜歡。外孫女突然有點事,離開了一會,她就跟玄外孫一起唱歌。她教玄外孫唱《童子軍之歌》:

中國童子軍、童子軍、童子軍,

我們,我們,我們是三民主義的少年兵。

……

她就把手放在額前,像是行軍禮。玄外孫也照著她的樣子,唱著“我們是三民主義的少年兵”。外孫女跑回來時,看見他們這一老一小,行著軍禮,唱著“童子軍”的歌,笑得咯咯響。她也不知道外婆唱的是什么。她告訴外婆,過幾天帶她到大劇院去看“白馬”的《西廂記》——剛才,她拿到了戲票。

“白馬?白馬是誰?”

“白馬你都不知道?你不是看過白玉鳳的戲嗎?她是白玉鳳的弟子,姓馬,長得非常非常帥,戲迷都叫她‘白馬,你看過就知道了!”

是的,她后來還看到過一次白玉鳳。那次,白玉鳳回鄉義演,可惜她只站著唱了一段。聽人說,她的腿已經廢了,六十年代去沙家浜割蘆葦,得了風濕病。當她提起當年曾在省城親眼看過白玉鳳的《西廂記》時,沒有一個戲迷不眼紅的。

她又進了一次大劇院,離上次進省城的大戲院已經半個多世紀了。那次去,很隆重,轎車來接的。子孫滿堂,大家圍著她,她穿著一件吉祥色的唐裝,高興得樂開了花。鄰居們都看著她,仿佛她當年做新娘一樣。

“外婆,你說她唱得像不像白玉鳳?”

“像啊像啊,比白玉鳳唱得還要好!”

白馬扮演的小生面如冠玉,器宇軒昂,果然不同凡響。當“他”得意的時候,輕輕一踢前后褶子,身子一旋,前后褶子飛起來,那真是神采飛揚,好看極了。

她想起了那一天看白玉鳳時,也是這般光景。那時,她幾乎忘了身邊的男人。這些年,她真的已忘了男人。她幾乎想不起他清晰的面影。也許,哪天在街上碰到,他們都會擦肩而過呢。

熱鬧總是很快過去。一個人冷清時,她就看戲曲頻道。有一回孫輩們在唱卡拉ok,她湊過去。他們讓她也唱一曲,她就唱了一段《西廂記》。大家都很驚詫,她很得意地說:

“我當年也是讀過書的!”

女兒補了一句:“你們外婆,那時可是地主家的小姐呢。”

有一回病后,小女兒帶她去“文化禮堂”的戲迷俱樂部唱戲,是現場伴奏的。那些人一見趙阿婆也來唱戲,都鼓起了掌,祝賀她重新康健起來。她坐在輪椅上,接過女兒遞過的話筒。她耳朵有點重聽,女兒幫她起了調。她就唱起《西廂記》來,有腔有調,雖個別音有點不準,那也是沒辦法,都九十多歲了,嗓子不聽使喚,就像小孩子唱歌走調一樣。她在唱的時候,很投入。她唱的是白玉鳳的老調,白馬的調她接不上。

月殿神仙歸洞天,

此地空余楊柳煙。

門掩了梨花深院,

粉墻兒高似青天。

……

這么美的詞,她蒼老的嗓子還是唱得美滋滋的。大家都拿起手機給她錄像。女兒老是來干擾她,一會兒替她把正話筒,一會兒理理她的頭發。當女兒再次來把正她的話筒時,她恨恨地用手擋了一下。大家發覺,老太太還是蠻有脾氣的。一曲完了,大家都為她喝彩,她說:唱戲比吃補藥好!說得大家都笑了。

沒想到,這竟成了趙阿婆的絕唱,一個月后她就過世了。

臨死的時候,也沒什么痛苦,嘴巴輕微地動著,隱隱約約聽出好像是“杏花”這兩個音,沒人知道它的意思。有人說,說不定她在唱戲呢。

大家都說趙阿婆無疾而終,是她的福分,仿佛她一輩子都這樣幸福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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