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麥的理想與出版人的理想——長篇兒童小說《夢想天空》編輯手記

山西 田俊萍

好的兒童小說的創(chuàng)作標準是什么？雖然從事童書出版這么多年，且閑暇之余總愛關注兒童小說創(chuàng)作，可我還是不敢輕易下定論。不同的創(chuàng)作者有著各自不同的創(chuàng)作想法，他們對自己想要表達什么大抵都很清楚，可對自己能夠表達什么且能夠表達到什么程度，往往并不清晰。創(chuàng)作由何而來又由何而去，如果單單以路徑圖來標示，老實說創(chuàng)作出來的可以說是作品，也可以說不是作品。我的日常工作，很大一部分就是花時間研讀書稿并做出綜合判斷，其中重要的一個判斷，就是書稿的文學性和審美性到底怎么樣。文學呈現(xiàn)世界，兒童小說也是如此，真實、立體、豐富地呈現(xiàn)，這樣的文學世界才會讓人身臨其境，感同身受，也才會讓讀者生發(fā)驚嘆、感動、沉醉等閱讀體驗。

我第一次讀《夢想天空》，那個時候書名還沒有，書稿也只有第一章，然而眼前就總是浮現(xiàn)出顧小麥在池塘邊捉“翠玉蜓”（綠色大蜻蜓）的場景。真真是不得了，我也全然享受到了文字之美、意象之美。那一刻，仿佛翠玉蜓就在我的身邊環(huán)繞，而且我也近距離地看到小麥忙不停地捉著蜻蜓，一個手指縫里夾滿了兩三只，滿頭滿臉的汗……一會兒飛翔的蜻蜓變成了一架架飛機，這些飛機列隊而過，或上下翻滾，小麥仰著頭如癡如醉地看。好么，先聲奪人，一開篇啥也不鋪敘，小說的主人公顧小麥就從高粱地里鉆出來，高聲喊他的同伴，這個亮相賊死了；好么，活靈活現(xiàn)，寥寥數(shù)語卻把顧小麥和牛柏樹不同的個性寫了出來；好么，藝高人膽大，單單第一章就把十一歲少年顧小麥和他心中的理想兜頭告訴了讀者，我倒想看看接下來的內(nèi)容該怎么寫。事實證明我的擔心是多么多余，這同時也說明當一部作品涌動著充沛之氣流淌而來時，它留下的也必然是豐厚的滋養(yǎng)物。

陶縣，豐依村，這是山西的一片熱土。在編輯這部作品之前，我對于省內(nèi)本土作家的認知僅限于趙樹理、馬烽兩位前輩大師，還有我們這個時代的趙瑜、李杜、張銳鋒、李駿虎、玄武等。在我責編的多本圖書中，卻很少有本土作家的作品。我得承認，我不了解他們，同時也沒有讓他們了解我。《夢想天空》的編輯出版，恰好給了我彌補的機會，有意識地開始了解本土作家各具特色的創(chuàng)作風格。同樣生在山西，長在山西，可陶耘筆下的這塊土地，和我想象中有些相同又有些不同。一開始我?guī)缀跻詾樨S依村是個杜撰出來的名字，后來證實這就是它原本的名字。好么，在這個真實的完全可觸可感的鄉(xiāng)村前，我不由得愣住了。我想，我最初定然是低估了作者的創(chuàng)作構想，念及兒童小說通常承載的內(nèi)容，我又大大地吃驚了。

到底好的兒童小說的創(chuàng)作標準是什么呢？說到底，標準或許有，但或許所謂的標準也一直被突破，一直在調(diào)整。文學史的存在，就是在時光淘洗下留存值得肯定和凸顯的那些獨特之處，留下那一幀幀豐饒美麗的原鄉(xiāng)圖像，留下無休無盡的探討商榷。其實，每安排出版一部作品，我對兒童小說的思考都會更進一步，也會更多元一些。某種意義上來說，兒童小說是為孩子們創(chuàng)作且讓孩子們閱讀的，沒有必要承載太多創(chuàng)作者想要表達的東西，可是，我們又明明知道，創(chuàng)作者思考的世界越高遠闊達，創(chuàng)作者呈現(xiàn)的世界越細致入微，創(chuàng)作者傾注于這個小說世界的情感越純粹真切，那么孩子們感受到的且體認到的就越多越豐富，也越印象深刻、難以磨滅。陶耘本人在此之前并沒有推出過長篇兒童小說，這是他的第一部長篇兒童小說，所以我覺得很了不起。我覺得更了不起的是，在這部作品中顧小麥的理想從故事的開頭說到故事的結尾，甚至于從小說里漫漶出來，成為每一個讀者都會推想而來的各自理想，這才是陶耘在創(chuàng)作這部作品時最為精巧的設計和構思。

生活不是急行軍時的狀態(tài)，沒有絲毫選擇，只能一路向前，它絕不是這樣。有的時候，我會從某些作品里看出創(chuàng)作者無意識地傳遞了慌里慌張的情緒，好像害怕自己忘了創(chuàng)作的職責，害怕作品不能最終圓滿地回到結尾處，于是乎，克制著自己的筆觸，規(guī)范著自己的行文，設計著自己的表達，到最后終于完稿也就萬事大吉。陶耘顯然已經(jīng)跨越了這樣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他在這部作品里表現(xiàn)得從容自然、游刃有余。要知道，他之前有好長時間從事公文寫作，過的是今日事再晚也要今日畢的機關生活，后來又走上了出版管理崗位，事務繁忙且雜亂。所以，我真心覺得，在《夢想天空》里他對自己創(chuàng)作角色的把握十分到位。或許，換句話說，他真情擁抱了他筆下的小說世界，同時又獲得了身心的自由釋放。

我的理解是，正因為滿懷真情且想要釋放真情，這部作品就有了很多看著不起眼卻很有情致的閑筆。他寫顧小麥的姐姐顧穗子的時候，花了不少的筆墨寫了這個被稱呼為“毛巾姑娘”的趣事。初審的時候，我乍一看還真不適應，好家伙，好幾百字一點不疼惜就撒出去了，這可怎么收回來啊？陶耘想的可不是收回來，他非常盡興地把穗子打小就喜歡毛巾，少了毛巾就不睡覺的事情講了個細細致致，什么都沒落下，然后以“僅僅幾分鐘的工夫，穗子就進入了夢鄉(xiāng)，任憑奶奶如何給爸爸講述她的無賴，她早就聽不到了。睡夢中的穗子呼吸均勻，滿臉笑意”收尾。然后呢，沒然后了，下一段文字已然是另一個小節(jié)的內(nèi)容。他寫小麥的父親貴平的時候，煞費苦心地鋪陳了整整一小節(jié)令人驚心動魄的點火燒秸稈的文字內(nèi)容。坦白地說，初審的時候我是堅決想要撤掉這一小節(jié)的。我之前的閱讀經(jīng)驗告訴我，這么汪洋恣肆、不加節(jié)制地鋪陳，如果就是為了襯托貴平競選失敗的情緒，那是多么浪費和劃不來啊。然而，再三地審讀，包括與不同老師爭論，與作者本人探討，最終我認識到，貿(mào)然刪掉是輕率的。陶耘說：“我需要給貴平一個出口。”對，他說得對。小說里的人物不是任由創(chuàng)作者擺布的木偶，當他們從筆端流淌出來并且成為獨特的“這一個人物”的時候，創(chuàng)作者能做的就是順著他們，還原他們，給他們恰到好處地說話和做事的理由。也就是在想明白這一點后，我深深地體會到，文學創(chuàng)作可不是在搞階段工程，劃拉一個大綱讓創(chuàng)作者往里邊填文字，這里邊可有大學問，也多少得有悟性和天分。確實，陶耘寫了很多無關情節(jié)的內(nèi)容，或者圍繞一個細節(jié)反復地寫直至全部寫清楚了，然而靜下心來仔細想想，穗子的活潑和執(zhí)拗，包括后來爺爺在家譜上沒有寫她的名字她的不依不饒，有人欺負弟弟后她敢于拽著弟弟去找人家的家長，這些后續(xù)情節(jié)的展開，可不就得有穗子對于毛巾那股子執(zhí)念的鋪墊嗎？貴平之所以在競選落敗后下定決心離開村子到省城發(fā)展，這里面如果沒有他思來想去卻無法平復的自尊心膨大再膨大卻又斷然受挫的跌宕，讀者怎么可以體會到他的痛苦和無奈，他的悔恨與憂愁？……隔著好多章內(nèi)容精心埋下的伏筆，古人叫作“草灰蛇線，伏延千里”，我從這里感受到了；我國古代辭賦的富麗堂皇、反復敘說，以至于極致，我也從這里感受到了。

我覺得真心好。這個好，不是因為作品傳承了古典小說的筆法，而是因為陶耘對創(chuàng)作與生活的理解很深入。毫無疑問，這部小說是從現(xiàn)實生活而來的。他在“后記”中這樣說：“這本書要寫的，就是我的家鄉(xiāng)和家鄉(xiāng)的人物。”“這本書中的許多場景，都來自我個人的生活經(jīng)驗，書中的不少人物，都有真實的原型。”小說里小麥的家人、朋友和周遭出現(xiàn)的所有人物，或許都在陶耘年少時的記憶里，他們挨挨擠擠，團團簇簇，巴不得都趕個場說個話；小說里小麥一家三代所經(jīng)歷的事情，或許也都在豐依村的歷史上，一幅幅鄉(xiāng)村生活場景撲面而來……他是借著這部作品穿越了三十年，打開了時光的蟲洞，回到家鄉(xiāng)，回到創(chuàng)作出發(fā)的地方。文學史上以故鄉(xiāng)而建立獨特文學世界的并不在少數(shù)，陶耘的豐依村或許可以成為獨有的一個文學世界，也是崔昕平女士所評價的“晉土童年”世界。然而，陶耘又明確地指出，他筆下的家鄉(xiāng)是他在文學世界里對于豐依村的重新建構。他說：“與其以‘出走/還鄉(xiāng)’的姿態(tài)捶胸頓足，我更愿意憑空而起，建設一座想象中的海市蜃樓。”所以，在文學世界的豐依村里，無論時代有怎樣的變革，勤謹知理、淳樸忠厚的鄉(xiāng)風民俗還在，清明透亮的汾河水依舊流過村莊，綠色健康的大莊稼綠得晃人眼，漫天飛舞的蜻蜓惹人愛……而這，何嘗不是當下中國鄉(xiāng)村振興的美麗圖景。小說里寫到了當下農(nóng)村的現(xiàn)實問題，青壯年大多外出打工，剩下孤寡老人和留守兒童，扶貧攻堅的任務還未完成，人們對于精神文化娛樂的要求更高，甚至對于孩子們的理想來說，依然存在著高低貴賤的評判標準，所有的這一切，都需要像小說中的志愿者小蔣老師、扶貧者小王叔叔、村子的主心骨廣禮伯伯、細致機敏的潤喜伯伯、全村人的好參謀小麥的爺爺大家眼里的毓昌叔，還有聽從父親的勸說毅然返鄉(xiāng)的小麥的父母貴平和云嵐、立定志向想要做一名救死扶傷的外科醫(yī)生的顧穗子，幻想成為一名光榮的飛行員的顧小麥、腳踏實地就想長大后成立一家家政公司的牛柏樹……所有以上這些人以及更多人的奮斗和努力。

理想的可貴之處在于，它既不像目標，指日可待；同時它又不是空想，毫無根基，信馬由韁。理想總是在汗水的澆灌后開啟邁向勝利的通途。有人終其一生無法實現(xiàn)理想，或許只能靠近他的理想；有人在現(xiàn)實的多重考量下改易旗幟，走向另一種人生狀態(tài)；還有的人忘了理想，忘了初心。雖說現(xiàn)實如此，然而小說尤其是兒童小說不該如此。陶耘自己說：“我選擇了兒童視角，或者說，是以兒童文學的形式，呈現(xiàn)我想要表達的內(nèi)容和思想。在我看來，孩子們正在成長的年齡，他們眼中，所有的事物，都很美好，所有的判斷，都只有真善美的標準。小說的責任，或許不僅僅是眼光犀利的批判，更要有滿懷希望的建構。通過文字，我想闡明我的理想，盡管這是一件很難的事。”我覺得，陶耘已經(jīng)從這部作品起步，重燃他對于小說創(chuàng)作的夢想，或許下一部小說已然在構思之中了。文學創(chuàng)作無疆界，隨著一部部作品的出版，陶耘終歸會一步步靠近他的文學理想。而這還只是一個方面，我想說的是除了創(chuàng)作者的身份，陶耘還有出版人的身份，他的理想或許還包括正經(jīng)八百的出版理想。

出版人的理想，往大了說，是關乎民族自信、關于文化傳承的大理想；往小了說，可能就是做好每一本書，培養(yǎng)好每一個創(chuàng)作新人，帶好每一個新編輯，做到“手中兩支筆，心中大格局”這樣類型的名編輯、好編輯。陶耘做過一線編輯，嘗過其中的歡喜辛苦，也曾困擾于童書出版的種種怪現(xiàn)狀，他可能為此反思過，也做出了很大的改變。至少從這部《夢想天空》這里，我看到了新的可能性：當出版人成為創(chuàng)作者，對于出版企業(yè)而言，是脫胎換骨，也是絕處逢生。

這部小說的結尾處這樣寫到，小麥第一次坐上飛機，飛機急速地穿過跑道，一個拉升過后，小麥不自覺得向后仰，他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他看到地面越來越遠，那些原本巨大的建筑物，正在一點點變小，慢慢地，一切都模糊了。向上，向上，一道霞光透過舷窗，照亮了小麥紅撲撲的臉……不知道為什么，我每次讀到這里的時候，總會心生感慨，無論小麥以后的人生道路如何，他有這么一段年少時光追逐著夢想，這已經(jīng)足以撥動萬千像他這樣的孩子的心。高懸理想，就是要找尋光亮，如果光亮一直都在，哪怕理想已經(jīng)更換了具體的內(nèi)容，又有什么關系呢。從這個角度而言，文學理想與出版理想并行交匯，于陶耘而言，那簡直是美事一樁；于讀者而言，誰說又不是一件幸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