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群 [廣東技術師范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廣州 510631]
《飄逝的絕唱》 (《十月》2000 年第3期),是著名作家李存葆大散文的代表作之一,也是21世紀初當代文壇文化散文的重要收獲。所謂文化散文,是指那種在創作中注重作品的文化含量、取材于具有一定歷史文化內涵的自然事物和人文景觀,或通過一些景物人事探究一種歷史文化精神的散文。《飄逝的絕唱》以古典名著《西廂記》為書寫對象,在兩萬五千余字的龐大篇幅中,作者不斷穿梭于今古之間,以文化為視點,從那已經飄逝遠去的“絕唱”中反思當代人的人文精神困境,格局宏大,氣勢雄偉,不失為文化散文的經典之作。本文將立足文化散文的理論視野,從創作觀念、思想內涵、藝術特色等方面,解析《飄逝的絕唱》之為文化散文的美學特征。
《飄逝的絕唱》描寫了大量具有歷史文化內涵的自然事物和人文景觀,在書寫這些“風景”時,作者有意避開其自然性的一面,而從文化的角度切入,反映出作者強烈的文化意識。例如文中用大量篇幅鋪陳蒲州風物,包括九曲風濤的黃河、三月的中條山、蒲津渡遺址、第一座以舟楫竹索相銜的浮橋、鸛雀樓等,同時還引述了酈道元、韓愈、當地縣志、歌謠等諸多地域文化知識,通過這些帶有厚重歷史文化底蘊的自然景觀和地域知識,探究《西廂記》之生成與文化之間的密切關系,深刻地提出:“世界上,大凡一部經典作品的誕生,都離不開獨特的歷史、地理尤其是文化的燭照。當我一踏上永濟這片古老的土地,便強烈地感受到,一曲曠世絕唱在這里誕生,乃天經地義之事。”李存葆為我們進入《西廂記》提供了一種全新的視角:文化的視角,并以文學的方式去“闡釋”它,讀來充滿趣味又不失啟迪。
正是采用了“文化”的視點,《西廂記》在作家筆下才是一部處處散發出文化氣息的經典名著。因而,作家看到了《西廂記》中的“詩”:“是詩,使鶯鶯獲得了‘心有靈犀一點通’的愉悅”“也是詩,使張生得到了‘千古難得一知己’的快慰”;看到了“琴”:張生以琴代語, 絲桐傳情,鶯鶯窗外有耳, 芳心自懂,“琴聲,如同一塊巨大的磁石,牽引著鶯鶯情難自已地走出花園,徑直向張生的書房奔去”。“詩”和“琴”都是我國傳統文化的象征,它們在《西廂記》中的大量出現,豐富了作品的文化氣息,營造了一種典雅的文化氛圍,而作家能夠敏銳地挖掘出這些,并與之展開精神對話,不能不說也是他與《西廂記》作者的“心有靈犀”。
此外,《飄逝的絕唱》在將《西廂記》與莎士比亞的《羅密歐與朱麗葉》比較時,也凸顯了兩者在文化上的差異,深刻地指出:“張生與鶯鶯面對的是門第的差別、羅密歐與朱麗葉面臨的是家族的怨恨,兩對戀人,要比翼雙飛,都需沖破世俗的樊籬。只不過因了時代的差別、民族的不同、文化的差異,鶯鶯在渴望愛情時,羞澀、矜持、含蓄;而處在歐洲文藝復興、后人文主義思想浪潮中的朱麗葉,則顯得大膽、火辣、奔放罷了。”
文化散文在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成為一種文學現象,反映了在市場經濟快速發展之后,面對人文精神的失落與“啟蒙”精神的退場,文化散文的創作者以其個體對于社會歷史文化的心靈交匯,既是對彌漫于整個時代的文學審美精神表層走向的一種反撥,同時也是對知識分子自身價值觀的重新認知和堅守,因而文化散文往往具有強烈的憂患意識和文化批判精神。李存葆的《飄逝的絕唱》,就其思想內涵而言,也流淌著強烈的憂患意識和文化批判精神。
《飄逝的絕唱》從第三節到第七節,均采用古今對比的模式,由分析《西廂記》的文化之“美”,進而反觀當今社會文化之“鄙”。例如第四節,作家在頌贊崔張愛情之美好、純粹的同時,又將其作為一面鏡子,反觀當代的愛情,針砭“以金錢為媒, 用鈔票鋪設婚床”的庸俗情愛觀,不無憂傷地喟嘆道:“現代戀人,恐很難走進崔張以詩為媒的那種環境與氛圍中了。”當今社會,手寫情書傳情不再流行,以詩為媒更是鳳毛麟角,“現代都市里的紅男綠女,對崔張這種以優雅音樂結情系愛的方式,恐也很難理喻了”。再如第七節,作家以《西廂記》中的“紅娘”角色為切入點,肯定這一愛情中介的文化意義;同時,作家又聯系當今社會,抨擊當下流行的惡俗的“公關”文化:“周旋于生意場和交際圈中靚女們的那張張漂亮的臉蛋,往往是她們自我介紹的‘紅娘’。在杯觥交錯中,在悠悠舞步里,美色與金錢常常會一見‘鐘情’,一拍即合。就這樣,美色溫馴乖巧、小鳥依人般地投入金錢的懷抱,成為金錢的俘虜。”作家在嘆惋一種文化生存方式流逝的同時,也對當今社會無處不在的銅臭氣息表達了尖銳的批判和深深的憂慮。
20世紀90年代初,著名作家賈平凹針對國內散文界“浮靡甜膩之風”盛行、缺少雄沉之聲的現象,在其主編的《美文》雜志倡導“大散文”“鼓呼掃除浮艷之風,鼓呼棄除陳言舊套,鼓呼散文的現實感,史詩感,真實感……”李存葆的《飄逝的絕唱》即是一篇“大氣”而雄渾之佳構。
首先,大格局。《飄逝的絕唱》之“大氣”并非來自于某種宏大敘事或者對主流文化意識的歸附,它的大氣象、大境界從根本上是一種個人與歷史、時代交融的大格局。在第六節,作家用九組排比句式,歷數權力和金錢對美色的霸占、掠奪和玩弄。從充塞于漢宮中的美女王昭君、明末江南名妓陳圓圓的命運說到大獨裁者墨索里尼,美國總統羅斯福、肯尼迪、約翰遜,希臘船王等對美色的恣意享樂, 聯系到當今世界及中國一些大款們與麗人間的種種丑態,最后落腳在對現實的理性反思:“當一些靚女把自己的美色當作盛宴,讓金錢這個‘食客’盡情饕餮時,上蒼賜給她們的那青春的富有便淪為精神的貧窮。她們用金錢為自己打造的巢穴,實則已成了埋葬自己靈魂的墳墓。”
其次,大思考。《飄逝的絕唱》從個體之思出發,最后表達了對知識分子自身價值觀的重新認知和堅守。作家圍繞《西廂記》進行生發,但又大大地超越了《西廂記》本身,對歷史進行呈現,最終又都回到現實,通過古今對話,思考緊迫的時代命題。因而《飄逝的絕唱》緊鑼密鼓地羅列了如下曾引起社會震蕩的大事件:1995年夏,一艷麗驚人的村姑以色謀財案;1999年春發生的“金屋藏嬌”大案;美國影星安東尼·帕金斯作枷自銬,死于艾滋病;深圳小小采購員狎妓導致性病纏身……李存葆無比痛心地指出在這些案件的背后,無不體現出現代人的精神空虛和對權欲物欲色欲的毫無原則的追求。
20世紀90年代后期,文化散文逐漸陷入困境,許多文化散文的作者普遍缺乏史識、缺乏深邃的精神識見,無法超越材料、獲得洞見,也不可能實現真正地與文化開展精神對話,許多文化散文“文化性”有余而“文學性”不足,理性精神過于強大而感性色彩欠缺,成為文化論文。一篇優秀的文化散文,首先必須是散文,而后才是其文化意識;只有實現文化性與文學性的完美結合,才是藝術上值得稱道的文化散文。而李存葆的《飄逝的絕唱》之所以成為文化散文普遍陷入困境之后的成功之作,就在于實現了這種結合。
第一,重文化感悟而不重過程和細節描敘。《飄逝的絕唱》沒有把筆力放在對九曲風濤的黃河、三月的中條山、蒲津渡遺址、第一座以舟楫竹索相銜的浮橋、鸛雀樓等觀賞細節的描述上,而特別注重所得到的文化啟示和文化感悟。如在寫鸛雀樓時,作家寫道:“那燦若仙子的被稱為鳥中‘貴族’的鸛,曾在黃河那遼闊的水面上,進行著美的翔舞……”李存葆并未細寫鸛的特征,只是說它在進行著美的翔舞,給讀者留下遐思空間。
第二,重文化聯想而不重事實考據,重理性闡發而不重資料引證,融合了詩的一些藝術表現手法,具有很強的抒情性和美感。作者無意于論證某種文化事象的確鑿無誤,如:進入佛殿,丘生看到四壁畫滿《西廂記》的畫圖時,作者只是以“相傳”開始敘寫。
第三,語言典雅優美,富于變化。作為一篇大篇幅的散文,《飄逝的絕唱》在語言的使用上,不拘一格,巧妙地將敘事性、抒情性、議論性、描述性等語言融合在一起,使文章充滿可讀性和趣味性。例如在勾勒中條山時,作家寫道:“三月的中條山,是由碧綠、草綠、蔥綠、翠綠、黛綠、石綠、墨綠、銅綠編織的奮發的世界。遍山野花靜謐踴躍地開放著:銀白的龍柏吐蕊,金黃的連翹綻放,火紅的春梅播香,艷紫的杜鵑含苞……花是中條山春的佩環,春的金釵。中條山中多清泉流溪,那清凌凌碧玉般的泉水,是大山梳妝的明鏡;那條條流溪里柔美舒展的漣漪叮咚作響,是奇峰懷抱里的琴弦。”這里的語言可謂:生動活潑,典雅精致,充滿春天的氣息和生命的律動。
《飄逝的絕唱》的問世, 不失為李存葆與王實甫一次精彩的文化對話!
① 李存葆:《飄逝的絕唱》,《十月》2000年第3期。后文引用作品原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特此說明。
② 賈平凹:《〈美文〉發刊辭》,《美文》1992年創刊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