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藥師》：亂世中的心靈群相

北京 李靜

2016 年，創作量驚人的張煒推出了長篇小說《獨藥師》（人民文學出版社，下文所引皆出于此版）。這部小說仍聚焦于張煒反復書寫的故土——膠東半島，所關注的時段則回溯至19 世紀末20 世紀初清政府風雨飄搖，革命軍風起云涌的“三千年未有之變局”。與此同時，基督教登陸膠東半島，教會學校以及西式醫院逐步興起，這些都對書中所描寫的作為半島首富的養生世家季府構成了前所未有的沖擊。主人公“我”（季昨非）作為季府老爺，是獨藥師的第六代傳人。而父親的養子、“我”的兄長徐竟是同盟會北方首領，這使得“我”在繼承養生衣缽與支持兄長革命之間搖擺不定。阻止生命終結的養生事業和流血犧牲的革命起義表面上是矛盾的，但手足之情又使“我”在面對需要幫助的兄長時不能夠無動于衷。而且，“我”也無法自外于時代處境，越來越緊密地與革命進程交纏在一起。此外，“我”在個體成長過程中，需要面對蓬勃情欲對養生修持的挑戰，以期安頓與提升自我的身心。至此，“革命—養生—情欲”之間的糾葛沖突構成了“我”所面臨的成長難題。

讀者翻開本書后首先便會發出這樣的疑問：這是一部“革命秘辛”“養生指要”還是“情史筆記”？《獨藥師》的抱負顯然不限于前述三者中的任何一種，而是立足于“養生家”的獨特視角，組織起“革命—養生—欲望”的三重“論辯”/“觀照”維度，在三者矛盾運動與相互叩問的過程中書寫現代中國孕育之初的心靈群相，細密剖析歷史變遷中的人性真實。

在這一難度頗高的寫作嘗試中，《獨藥師》延續了張煒以往創作中慣用的家族視角、地域書寫與詩性表達，看似與此前作品區別不大。但值得注意的是，小說中的幾位主要人物分別代表了當時不同陣營構想的中國發展方案，以各自之“獨藥”匯聚出一列長長的“藥單”。故而，以“獨”為名的文本實質上是一個開放多元的文本，以“獨藥師”之“獨”突破了既往對于現代中國生成模式的單一理解之“獨”，可謂一部以“獨”攻“獨”之作。本書超越了張煒以往單向度的現代性批判的寫作路徑，以其多元開放的書寫方式、深入歷史地心的自覺努力以及與靈魂共振的超凡筆力成為了張煒創作生涯中的“這一個”。本文擬從《獨藥師》的“不變”談起，進而討論在看似熟稔的形式結構與創作技法背后，作家思考方式的改變是如何內在地中斷其以往的寫作模式，進而步入寫作“新境”的。

虛實之間：獻給“倔強心靈”的詩篇

《獨藥師》的文本結構并不復雜，包括楔子、正文和管家手記三個部分。張煒致力于講述一個兼具人性視角與歷史縱深的好故事，而故事的推進力來自于“我”的敘述。細心的讀者會發現，小說中一共出現了兩個第一人稱敘述者“我”：一者出現于正文前的楔子，身為檔案館員的“我”在館中發現了一份關于“獨藥師”的神秘檔案，待到這批檔案公布之后，決心將其整理出來。這意味著正文的故事便是以這份檔案為藍本的。另外一個“我”自然是正文中的主人公，“獨藥師”的第六代傳人季昨非。可以說，前一個“我”充當了歷史的代言人，試圖通過整理史料來為虛構故事奠定歷史根基；而后一個“我”則是傳奇故事中的主人公，富有浪漫詩情與哲學玄思。小說正是在“歷史”（史）與“傳奇”（詩）的巨大張力中展開的。

但兩個“我”在一定程度上是不兼容的。對于傳奇故事中的“我”（季昨非）而言，歷史只是與“我”有關的歷史，世界也只是與“我”有關的世界。“我”將身處的世界籠統地命名為難以理解、性質不明的“亂世”，而“我”與亂世的連接渠道無非是傳授養生之道的師傅、投身革命的哥哥、經營家業的管家與象征愛和美的女人。革命是以驚擾了清夢的隆隆炮聲的形象闖入文本的，而“我”與革命的連帶感完全來源于對哥哥徐竟無邊無際的擔心。如果不是因為哥哥，革命與“我”完全無關（起碼與“我”的思考范圍無涉）。革命被理解為對生命的終結與褻瀆。在養生家的職業使命面前，革命顯然是荒謬且錯誤的。

在這種情形下，作為歷史代言人的“我”顯得有些多余，似乎沒有歷史底本，也不會減損傳奇故事的魅力。張煒希望通過這部小說來提出自己對于“三千年未有之變局”的理解，但小說的故事卻常常與具體的歷史語境無關。由此看來，附于正文之后的“管家手記”彌補了一些缺憾，通過“編年體”與“大事記”的方式，將正文故事的歷史背景細致梳理了一遍。作者在此將小說故事編織進歷史年表，用“非虛構”的筆調將小說“重寫”了一遍，在結尾處賦予全書某種史詩性的品格。尤其是在“管家手記”結尾處，孫文在得知“我”的哥哥徐竟犧牲的消息之后，留下了悲傷的淚水。這淚水象征著小說虛實相生的筆法達到了最高點。

可以說，“楔子”和“管家手記”體現出作者對“史”的追求與重視，而正文故事則集中展現出作者對“詩”的親近與嫻熟，這就使得《獨藥師》呈現出“雙體并峙”、虛實相間的整體格局。王一川曾對張煒的文體風格如是概括：“通常的統一文體在這里分裂為兩半：抒情體與敘事體交錯、歷史敘述與現實敘述分離、抒情人與敘述人競現，也就是說形成詩體與小說體雙體并立的格局。”具體到《獨藥師》而言，張煒顯然繼續發揚了這一風格，那便是小說中“詩”與“史”并立的格局。張煒自稱本書是“大實大虛”之作，其中關于革命、教會、醫院、辦新學等大的框架皆有所本。這種虛實相交的寫法正是張煒在文體上的突出特點。

不過，歷史在本書中更多的是作為考察人性的背景或是心靈成長的環境而存在的。即使不關心辛亥革命史或膠東半島的近代史，對閱讀整個故事也沒有太大影響。進而言之，這部小說本質上是一部“我”的心靈成長史。如同扉頁題辭所寫：“謹以此書，獻給那些倔強的心靈。”本書關注的是革命時代的心靈史。在此意義上，《獨藥師》延續了張煒以往對“民族歷史”與“心靈歷史”的哲學表述與審美觀照，同樣可以算作一部“‘人性分析’的歷史文本”，非常出色地接續了張煒極具個人特色的創作傳統。兩個第一人稱敘述者“我”的出現，也并非巧合，而是與“人性分析”的創作姿態息息相關。第一人稱的敘述視角，可以更方便地解剖心態、摹寫心靈，灌注作者的哲學思考與詩性表達。

至于何為“倔強”，張煒在訪談中解釋道：“書中倔強的人物太多，他們的命運，特別是犧牲，都與這種性格有關。我憐惜古今所有的倔強的人物，愿意把這部心血之作題獻給他們。因為他們起碼不是機會主義者，就這一點來說很讓人尊敬。”書中的人物無一不倔強，無一沒有自己堅定的精神追求，可以說，本書便是獻給這些“倔強心靈”的詩篇。不過，這些人物在全書中扮演著特定的意義功能，前后幾乎沒有變化。全書的唯一變量，便是季昨非。他從一個彷徨稚拙的十九歲少年逐漸成長為一個擁有“愛力”的“戰士”，從而像書中的其他人物一樣，也獲得了一顆“倔強的心靈”。難怪乎有評論者認為本書是一部“套上‘長生術’皮囊的成長小說”。故而，分析與探究季昨非的心靈成長史，便可進一步挖掘出小說的深意。

閣樓內外：養生傳人的成長“戰爭”

膠東半島上建立的西醫院與本土的養生傳統之間展開了一場“西裝革履”與“一襲長衫”的對決。季府曾經的敵人邱琪芝主動與季府化敵為友，將“我”延攬為他的弟子，盡心竭力傳授養生奧義。在當下，養生無疑是最具吸引力的話題之一，自然最為切中時下讀者的心理需求，但同時也很容易淪為獵奇。然而張煒卻憑借其超強的語言控制力，將“俗事”寫得頗為雅致。小說在談及養生秘術時，雖籠罩著幽遠玄奧的神秘氛圍，卻并不拘泥于器具、知識和技術的層面，而是竭力闡發養身背后的養“心”之道。

在邱宅的丹房中，師傅邱琪芝將“氣息”“目色”“膳食”“遙思”的方法一一傳授于“我”。其中“膳食”一節最易效仿和引發共鳴。邱琪芝認為，膳食的大要在于“柔和”二字，每樣事物皆要去其剛倔——“為師的對你也是一樣，先要去掉你的‘剛倔’”（第32 頁）。邱琪芝渴望“我”可以克服對世事（尤其是情欲）的執著，將半島養生術薪火永傳。為此，他甚至特地安排府上“長了鸚鵡似的嘴”的婦人奪去了“我”的童貞，希望借此打破性事的神秘，進而平復“我”靈魂深處潮汐般奔涌的欲望。邱琪芝卻不曾想到，“我”在追求情愛的路上并未懸崖勒馬，而是一發不可收拾。從“鸚鵡嘴”到長著酒窩的啞女白菊，“我”耽溺于男女情愛，不能自已。白菊所在的“小白花胡同”，成為取代丹房的一處“圣地”。“我”無法抗拒身體的欲望，掉入“小白花胡同”的溫柔鄉中。在“我”的貼身女仆朱蘭看來，“小白花胡同”無異于榨干主人的牢籠。為了阻止“我”去往“小白花胡同”，朱蘭違背了自己的“居士”信條，在一個雨夜與“我”結合了。白菊和朱蘭這一對對仗的名字，象征了圍繞在“我”生命中的美麗、溫順、富于奉獻精神和母愛光輝的女性。她們滿足著“我”，同時也讓“我”迷失在欲望的叢林中。終于，“我”再一次情難自禁地重回“小白花胡同”，在與自我欲望斗爭的過程中慘遭落敗。頗有意味的是，“我”的落敗，與革命的落敗是同步的：

記得一路從季府出走，走進邱琪芝的丹房，然后是小白花胡同……這條路上交織著隆隆炮聲，登州得而復失，滿城腥風血雨。我緊閉雙目抑住淚水，用手語告訴朱蘭：

“我和大起義，全都失敗了！”（第123 頁）

個人的成長過程就這樣與革命的發展歷程產生了奇妙的同步關系，無論是向內的自我改造還是外部世界的革舊立新，都以暫時的失敗告終。痛定思痛，“我”決心為自己設計和修建一座碉堡，并且永不下樓，妄圖徹底棄絕這個世界。緊閉的碉堡是一個獨自周旋的世界，“我”在自我革命失敗之后，滑向了徹底的自閉。然而，封閉的生活僅僅持續了三年有余，“我”便因難忍的牙痛沖下樓來。在牙痛的折磨下，“我”作為養生世家的傳人，不得不以“化名”去往西式的麒麟醫院登記就醫。“我相信自己的人生分為兩部分，那條分界線就是麒麟醫院的大門。”（第163 頁）麒麟醫院為“我”重新打開了融入外部世界的通道，因為“我”在這里遇到了自己的畢生摯愛——麒麟醫院的女醫助，一個完美無瑕的女人陶文貝。

對于“我”來說，正是這深不可測的愛力，成為自我救贖的“獨藥”。“人在這樣的世道其實還有一件值得好好去做的事情，就是愛。”（第164 頁）這不可抗拒的愛力，將季府老爺完全塑造成另外一個人，“我”以謙卑的姿態一次次向陶文貝求愛而不得，“我”用優美文法寫就的古典書信一次次杳無回音，“我”特意布置的鮮花閣樓在她光臨之后瞬間枯萎——這場“單打獨斗”尷尬而又落寞。

而“我”與陶文貝真正走近的過程，恰是二人與革命聯系逐漸加深的過程。兩人第一次近距離接觸，便是為救助革命黨人打掩護。此后，在治療革命黨重要人物顧先生眼疾的過程中，顧先生的保鏢金水誤殺調戲陶文貝的新軍暗探，“我”為了保全顧先生，更為了保護陶文貝，選擇替金水頂罪。“我”記得父親曾說，死是最大的荒謬，一個養生世子卻在“愛力”面前，走向了自己信仰的反面。雖然“我”最終免于一死，但此時的“我”已不再是曾經的浮蕩游子，而是找到了自己的生命之根，即對他人之愛。

在小說的結尾處，“我”與革命都取得了勝利。“我”娶陶文貝為妻，并立志終生追求她，將之作為永恒的事業與永遠的戰斗：“沒有其他任何兵器，只有我自己，赤手空拳；不，只有我的誠實、我的矢志不渝、我的勇氣和愛。”（第270 頁）與曾經的自囚之徒相比，“我”的心靈變得堅強、果斷乃至于倔強。陶文貝對此卻不以為然，她反駁道：“我們生在亂世，也就凡事都想到了戰斗。其實這真的不是戰斗，一點都不是。”（第271 頁）對于基督徒陶文貝來說，生活便是不斷地懺悔，尋求來世的救贖，但對于“我”來說，一顆倔強心靈的養成，確實等同于一場孤獨的戰斗。亂世紛擾之際，“我”終于找到了自己的“活法”——用無邊無際的愛來擁抱這個世界。收尾處，陶文貝隨麒麟醫院遷往燕京，“我”不得不與她分離。但心中不可遏制的愛力，最終讓“我”走下樓來，“去燕京！我的至愛走了，我當然不會留下。我說過自己的一生都要用來追趕……我準備下樓了”（342 頁）。閣樓生活至此終結，“我”開始走向更廣闊的外部世界。緊閉的碉堡、神秘的丹房、遠離槍炮聲且布滿鮮花的閣樓，被更為遼闊、未知與兇險的外部世界所取代。正如巴迪歐在《愛的多重奏》中指出，“愛”塑造了最小的共同體“二”，從“二”人之愛開始，步入“無限”成為可能。愛的解放性正在于此，它指引一個封閉的自我學會接納異質性的存在，通過走向他人，與他人共處共存，逐漸成長為一個更加強大的個體。陶文貝曾說，她與季昨非是極不相同的兩極，而他倆的結合象征著中西醫、傳統中國文化與基督教文化、養生與懺悔的平衡融合。這也是張煒設計的一條調和與包容之路。當難以逾越的情欲上升為對他人之愛，利己之情欲變為利他之真愛時，身心便得以解放。養生傳人的成長“戰爭”，揭示出愛之解放性。而這點在以往的革命史敘事中，并沒有得到足夠重視。

“獨藥”背后的“藥單”：理解現代中國的開放式文本

依靠愛力重塑自我是季昨非在亂世中的成長之道。不過，開始對他人有“愛”的季昨非并不能一下子理解所有事情，比如他依舊無法理解革命黨人的“倔強”。無論是對于身處亂世的“我”，還是對于承平時代的普通人，保存生命都是最符合人性自然的愿望。“我”的成長道路是大多數人可以理解的，無論是對生命的敬畏與愛惜，還是借由異性之愛達到忘我之境界，抑或是從“小兒女”的立場恐懼暴力革命與流血犧牲，都與當下社會較為普遍的情感結構基本無異。在這個意義上，身為檔案館員的“我”與作為季府主人的“我”其實都是張煒的化身。換言之，張煒將當下大多數人對于革命的普遍困惑投注到歷史書寫之中。養生世子看似最為神秘，但他實則反映出對歷史（尤其是對暴力革命）最自然與最普遍的困惑。張煒雖然自稱對徐竟非常敬佩，但他與季昨非顯然更為親近，更像是“同路人”。對革命黨人的敬佩之外，二者之間存在隔膜也是不容回避的事實。而張煒的出色之處也正在于此，那就是對于文本中人物所代表的立場與選擇的道路，他都保持著溫情與敬意，不輕易做出否定。亂世之中，不論是向內的心靈革命，還是向外的政治革命，都是貼合本心的選擇，希冀達成此生最好的“活法”，實現人生的價值。“倔強心靈”各自所信仰的道路，在小說中交織成多重聲部。各個聲部之間的互相辯難，實則構成了關于如何生存、如何發展的基本議題。

在革命者徐竟這里，本能（個體的幸福）與超越性的追求（共同體的幸福）結合在一起。從“我”追求個人幸福的視角，自然無法理解徐竟為何向“魔鬼”交出自己的靈魂。即使“我”曾有過這樣“出神”的一瞬：“那是將性命置之度外的特殊人物，這一類人與處心積慮保存一己生命者，真有天壤之別”（第106 頁），卻終究無法理解他們的革命信仰。那個如同墨子般的苦行僧徐竟，曾這樣闡明自己：

所以究其根本，我們革命黨人多做的一切也是為了養生，許多時候他們也是一回事。挽救人生，季府有一味獨藥，就是這傳了幾代的丹丸。在我們這兒，挽救世道也只有一味藥，那就是“革命”！（第104 頁）

他的“獨藥”便是革命，養生與革命合二為一。而小說中在“養生”事業上最為堅定的邱琪芝卻無法理解“養生”與“革命”在人類命運共同體上更高層次的統一。在他看來，“養生”和“革命”是水火不容的，“玄妙而又樸實”的養生事業能夠通往“偉大的永恒”，具有至高的意義。二者之間的分歧在于：是個體生命更為重要，還是共同體的未來更重要？什么才是生命的真正意義呢？

這樣的提問可能并沒有最終的答案，但“養生”視角的引入使得對革命中國的理解多了一位來自“對立面”的質詢者，使對現代中國的闡釋不得不進行“擴容”與升級。“養生主”的設置，也使得對革命的理解回歸到普通大眾的視角。“養生”視角的突出貢獻在于，它是從最自然的恐懼與欲望出發，并將之作為理解歷史的多重維度之一。《獨藥師》是一部真正為當代人書寫的小說，當代人對生命逝去的恐懼，構成了理解現代中國暴力革命起源最主要的障礙。保存生命還是犧牲生命，構成了人類兩大本能之間的較量與博弈，個體很容易本能地與革命保持距離。這正是當下理解革命的困難所在。《獨藥師》致力于直面這樣的困難，于是才有了這樣一次記錄宏大歷史與復雜人性交沖糾葛的文字試驗。那些隱藏于心靈深處的經驗，終于被搬上紙面。

在革命和養生的兩個“極端”之間，也存在老師王保鶴和季昨非的調和方案。在王保鶴看來：“革命很難說就比得上教化啊。”（第73 頁）他認為當務之急是興辦新學（吸收新知但仍以國學為本），開啟民智。而季昨非的底線是“不以暴力抗惡”，只要不沖擊基本的倫理道德，各種融合折中方案都是可以接受的。在小說處理的歷史時段中，王保鶴代表的“教育救國”方案曾是知識界的普遍共識，但遺憾的是小說對此著墨不多。在某種程度上，“教育”也是一種“養生”，同時亦是一種“革命”。倘若小說能將這一維度與“養生”“革命”“情欲”并置，并展現其中的復雜關聯，那么小說蘊蓄的歷史深廣度將進一步擴充。

結語

張煒列出一長串的“藥單”，意在引發思考，畢竟面對現代中國的復雜情境誰也沒有能力給出唯一的答案。他聲稱自己不輕易否定其中的任何一條道路。因此，《獨藥師》呈現為一個多元開放的文本。作家不再占據一個“理所應當”的啟蒙立場進行裁決歷史，而是將書寫變為一次創造和往復辯論。這是張煒對20 世紀80 年代以來就內化于其作品中的“人文主義”立場的某種反思。而對自身有限性的某種自覺，實屬難能可貴。

但是，小說中時常設置一些意味深長的評論來提醒讀者。如此處理固無不可，但如果此類“點睛”之筆過多，便會導致作品的引導性和約束性太強。而且，張煒偏向于抽象地把握問題，并用充滿詩情的文字加以表述，這就使得討論容易流于空泛。換句話說，這是“詩”與“史”在更深層次上的矛盾使然。盡管張煒對此具有一定自覺，并且已經努力加以調整，但小說在真正觸及歷史的核心話題時，仍然顯得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

雖然《獨藥師》在試圖理解現代中國復雜的歷史邏輯時仍然呈現出了某種無力與有限，但這畢竟是一次經由文學書寫把握多元開放的歷史結構的有益嘗試。張煒對倔強心靈的贊頌，對堅定信仰不遺余力的肯定，折射出的正是當下的信仰空虛以及機會主義者當道的現實。此外，小說使用的平常人視角以及心靈史的書寫方式，也為當下讀者打開了一條進入歷史與人性世界的文學“捷徑”。僅憑這點，這部小說便具有了一種難得的歷史品格與文學境界，值得我們關注與討論。

①王一川：《王蒙、張煒們的文體革命》，孔范今、施戰軍主編，黃軼編選：《張煒研究資料》，山東文藝出版社2006 年版，第259 頁。

②張清華：《歷史的堅冷巖壁和它燃燒著激情的回聲——讀張煒的〈家族〉》，《張煒研究資料》，山東文藝出版社2006 年版，第265 頁。

③《獻給倔強的心靈——對話著名作家張煒》，《勞動新聞》2016 年09 月20 日。

④顧齊：《〈獨藥師〉：套上“長生術”皮囊的成長小說》，《北京晚報》2016 年8 月19 日。

⑤〔法〕阿蘭·巴迪歐著：《愛的多重奏》，鄧剛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 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