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西 黃偉林
翊明的《又自在又美麗》的確是一本講植物的書。從目錄便可以知道,一年24 個節氣,每個節氣主要講3種植物,合起來主要講了70多種植物。這個數字,大致與一年的72候相對應。
對于大多數純文學讀者,這是一本既容易閱讀又不容易閱讀的書。說它容易閱讀,是它的文字很通俗、時尚,甚至淺顯,讀起來很消閑,是一本可以隨時打開也可以隨時放下的書;說它不容易閱讀,是它包含了極大的信息量,里面有許多對純文學讀者而言完全陌生的知識,而與此相關的情感經驗和理性思考,自然也需要仔細玩味和深入探究。
在我看來,將《又自在又美麗》作為一本科普圖書未嘗不可,雖然這肯定不是作者的初衷。然而,《又自在又美麗》講述的植物知識確實給人一種專業的感覺:它既講了許多我們司空見慣的植物,也講了不少我們聞所未聞的植物;它既講了這些植物的形態特征,又講了這些植物的生態習性;當然,它也會對這些植物的生物價值和文化內涵進行解讀。
不妨以蘭為例。
幾乎沒有人不知道蘭。梅蘭竹菊,中國文化中的花中四君子。
然而,作者給我們講述的卻是貴州地寶蘭。貴州地寶蘭1921 年由德國植物分類學家斯徹萊徹特在貴州羅甸進行蘭科植物考察發現并命名,是我國特有的珍稀植物。
根據作者的記述,自從斯徹萊徹特在貴州羅甸采集到一份標本之后,在長達八十多年的時間里,貴州地寶蘭好像從這個世界消失了一樣。人們只見其名,不見其物。2006 年,人們在廣西樂業雅長鄉發現了這種花朵有著美麗的玫瑰色唇瓣的珍稀物種,作者有幸,成為能夠目睹貴州地寶蘭真容的人物之一。
即使是那些似乎熟視無睹的植物,作者往往也會做出很專業的識別。
然而,又有多少人會去仔細分辨呢?
作者的可貴就在于能夠做這種仔細分辨。因此,當我們大而化之將某種植物稱為法國梧桐的時候,她能夠告訴我們,這種植物其實并不是梧桐,而是懸鈴木科懸鈴木屬植物。進一步,她幫助我們辨識:懸鈴木分為一球懸鈴木、二球懸鈴木和三球懸鈴木。一球二球三球是以果枝上垂掛的頭狀果序的數目來決定。一串一果的懸鈴木稱為美國梧桐,一串三果的懸鈴木稱為法國梧桐,美國梧桐與法國梧桐雜交產生了一串二果的英國梧桐,目前我們國內大多數地方栽種的是英國梧桐。人們之所以喜歡將本名英國梧桐的植物稱為法國梧桐,是因為人們最早在法租界看到這個樹種以訛傳訛的緣故。
甚至在史鐵生文章中看到西番蓮,她也會覺得離奇。因為,她的經驗告訴她西番蓮是熱帶的植物,不應該在溫帶的北京長得如此繁茂,通過查閱《中國植物志》才發現,西番蓮是北京人對天竺牡丹的稱呼,在廣西稱大麗花,此外,還有洋芍藥等名稱 。
正是這種深究的態度,使并非植物專業的作者寫的這本植物主題的圖書,有著豐富的植物知識,更重要的是,這些知識并不都來自書本,許多來自作者本人的經歷和經驗。
讀過《又自在又美麗》的人發現:在該書中,幾乎每篇文章都是以介紹植物開頭,到最后卻總是以如何吃植物結尾。吃成為《又自在又美麗》的一個主題。在這個意義上,《又自在又美麗》甚至可以被看成是一本實用的食譜書。
比如作者筆下的韭,與其說是寫韭的植物特性,不如說是寫作為食物的韭的盛宴。她告訴我們:“把韭菜切碎炒雞蛋、拌餡兒做餃子,或是切寸段炒小河蝦,那綠的綠、黃的黃、紅的紅,真真兒是可以下飯的藝術品。如果用韭菜做湯,和鴨血最搭。要是去吃南寧的名菜檸檬鴨,坐下來不用看菜譜,來一份檸檬鴨,看人數多寡來決定斤兩,再加一盆韭菜鴨血湯,人均至少要‘消滅’一碗米飯。韭菜最驚艷的做法是用熱油爆香干沙蟲,兌入清水或骨湯,待沙蟲鮮味釋出,放入切段的韭菜,鮮到眉毛都要掉了!”
我不惜篇幅抄錄原文,目的是讓未讀過該書的讀者意識到,《又自在又美麗》完全可以當作實用的菜譜來利用,其中既有家常的菜肴,也有別致的食材,但作者介紹的烹制方式無不簡單明白,易于操作。
《又自在又美麗》的科普性質基于植物科學知識的通俗傳達,其食譜性質基于其植物食材價值的利用開發,無論是植物的科學知識還是植物的食材價值,主要呈現的是植物的物理性質,但與通常的科普食譜圖書不同,《又自在又美麗》對植物的書寫具有鮮明的人文內蘊,它不僅關注植物對于人類的物理價值,而且樂于呈現植物與人類的精神關聯,這種學術品質有力提升了《又自在又美麗》這本書的價值,使它成為一本具有植物人類學氣質的作品。
植物人類學是我杜撰的一個名詞,它的意思是探討植物與人類的關系,這種關系既是物質層面的,也是精神層面的。
比如關于蘭,作者寫下這樣的段落:
難怪中國畫鐘愛蘭。蘭生于幽谷,寂寞生長,寂寞開放,得天地之靈氣,那份脫俗,用墨色表現再恰當不過。石濤畫蘭,濃墨勾筋,淡墨點花,輕描淡寫間畫出蘭的骨韻。
蘭,在中國早已被當作一種精神。中國文人愛蘭,愛的是孔子所說的“芝蘭生于深林,不以無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為窮困而改節”的氣節,是“不將顏色媚春陽”“任是無人也自香”的蕙質。《幽夢影》里說,“蘭令人幽”,安靜開放在春風里的蘭,既不招搖也不霸道,從蘭的身上,是可以學到以平常心看世間事的。
顯然,在中國人的文化心理積淀中,蘭早已超越了其物質形態,上升為精神存在,成為養成于天地之間的一種中國精神。
又比如柏,作者這樣寫道:
柏樹的花期很短,當雄球花鏻片打開,風便將花粉吹送到雌花上著床。也許是為了授粉的成功率,雄球花的數量驚人,以至于整棵柏樹都變成了黃色。花粉多的時候,一陣大風吹過,柏樹瞬間騰起一片黃色的煙云。著床之后,要經過整整一年,受精的雌球花才能結成柏子,灰綠色的柏子結在樹間,數量眾多。我記得出嫁那天,按照故鄉的風俗,嫁衣兩肩的位置會各縫上一根線,線端系著柏枝,取“百子千孫”的吉兆,如今才真正理解了這個祝愿之下的植物物語。
作者以其厚實的植物知識和獨特的個人經歷告訴我們,植物不僅給予人生命的營養和審美的享受,而且給予人精神信仰的支撐和內心世界的豐富。
這是關于草木染的科普、關于五色糯米飯的食譜,更是關于花、草、樹葉和果實的植物人類學:五色糯米飯不僅以色審美,以飯養人,而且以采集染草、制作和享用五色糯米飯的全過程,完成敬天、敬神、敬祖宗的儀式,建構壯族人民的精神世界。
我還想說的是,《又自在又美麗》不僅是科普、食譜、植物人類學作品,而且還是一本感情雋永、感悟深永的文學作品。
科普客觀、食譜實用、植物人類學理性,然而,《又自在又美麗》不僅客觀、實用、理性,而且充滿感情。
感情,正是文學的核心元素,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又自在又美麗》在客觀知識、生活實用和學術理性基礎上,最終成就的是它的文學品質。
而清晨的太陽則像一位油畫家,筆尖揉鈦白,幾筆便把東側的灰墻提亮了。墻邊的鐵柵欄上,南瓜秧卷曲著,左一勾右一扭,從地面攀向高處,仿佛是伸手去夠那溫暖的陽光。葉芽脆生生的,披著稚嫩的白毛,葉腋間長出了小小的花骨朵。我心里生出要采一把的沖動,又硬生生按捺住了,思鄉的感覺卻油然而生。南瓜苗,本就是春末夏初家鄉人餐桌最常出現的一道菜。
觸景生情,借景抒情。什么情?鄉情,看見南瓜花而引發的思鄉之情。目遇鄉愁,胃知鄉愁。所有的感情都蘊藉于植物的形色和味道之間。
《又自在又美麗》在感情表達上是很節制的,點到即止,但作者的感情卻是很豐富的,無論是抒自己之情,還是體會他人之情,都很到位。深情但不縱情,滲透在字里行間的感情堪稱雋永。
《又自在又美麗》在感悟傳達上則比較積極,書中隨處可遇到傳達作者感悟的段落句子,這些段落句子都是基于植物的特性,而生發出對宇宙自然、生命人生的覺悟和喟嘆。
比如寫到水仙,作者議論道:
球莖植物總令我覺得魅惑,它們完美地詮釋著生命的循環和輪回。每次花開完畢,球莖植物便仿佛走完了短暫的一生,像死去一般寂靜,生命的一切活動也全然靜止。但生命其實在黑暗和枯槁中延續著,到了來春,只要有足夠的光、溫度和水分,便又可以重新復活。
這說的是球莖植物的特性,又何嘗不是對個體人生的生命啟悟?
這樣的感悟在書里俯拾即是,比如,當寫到紅椎菌的無法人工培植,作者發表議論:
在地球的許多角落,總有種類繁多的杰出物種,契合著時間和氣候的節律,遵循自己生命的規程,自然萌生、繁育。這些倔強的生命讓我們不得不對自然保有一份敬畏和清醒,在大自然面前,我們并非無所不能。
這是生命對自然的感悟,它讓我們意識到,哪怕人類自詡為宇宙的精英、地球的主宰,然而:在大自然面前,我們并非無所不能。
當寫到黃槿恰好成為木薯中毒的解藥時,作者議論道:
上蒼造萬物,大自然真的好比是造物者為自己設計的智力玩具,有一結,便有一解,環環相扣。
無論是大自然還是人生命運,都隱藏著無數的秘密。人類以接力的方式千百年來努力破解這些秘密。許多秘密已經破解,許多秘密仍然是秘密。有時候我想,人們在破解大自然的秘密的同時,也是在破解人類自身的秘密。在這個意義上,《又自在又美麗》雖然是在講述有關植物的故事,又何嘗不是在講述有關人、有關人性、有關人生、有關人類命運的故事。
這個故事可以很微小,很細膩,它可以隱藏在一朵花中,一片葉上,一粒食物里,需要我們品味、體會、斟酌。
這個故事太宏大了,它值得作者年復一年地書寫,也值得讀者四季輪回地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