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歌
過了馬路就是全市最好吃的小籠包店。皮薄餡兒香,剛出籠時熱氣升騰,見不著人。老板便在這一團霧氣之中,快步如飛地將整籠包子端至桌前,躺在籠里的包子疏朗有致,一個個晶瑩如玉,香氣彌漫開來,使人不自覺地轉動喉頭,咽下口水。
嚴吉喜歡在這里過早,他們家三個人塊頭都不小,嚴家爸爸尤甚,肚子鼓得腰帶簡直沒法縛住下面的純藍直筒牛仔褲,說起話來聲音洪亮又嗡聲嗡氣。小羽有些怕見到他們,可偏偏這里是去學校的必經之路。她希望那不斷從籠中冒出的熱氣能使人看不見她,但常常不能如意。她低著頭快速走過,桌上的人總要喚她一聲:“小羽啊,吃早飯了嗎?來一起吃啊?!边@話的下半截常常已不那么清楚,他們只是那么一瞟,多數時候沒有正眼看她,說話間眼神便已重新落回在吃的東西上。小羽被叫住后身子發僵,用蚊子般的聲音盡力說出一句:“我在家里吃過了,不用了?!钡戎此麄兪欠衤牭讲⒂兴硎疽院?,才滿面緋紅轉身離開。她以為不等聽完別人的回話就走不禮貌,家里人也一直這樣教她。要到好久以后,小羽才明白,面對敷衍的招呼,只需要大聲說:“不用了!”然后走開便是,根本不用往心里去。
小羽沒有在外面吃早飯的習慣。之前生活在鎮子上,家家戶戶在早上都是把前天預留好的剩飯剩菜熱一下糊弄過去,或者少數時候,下一筷子面條來吃。那不僅因為鎮子小,沒什么人開早餐店,更因為鎮上人多數生活儉省,沒有在外花錢吃飯的習慣。小羽在這鎮上住了八年,隨著父母工作調動,四年級上學期轉學到縣城。縣城離鎮上車程不到一小時,但除了早飯,許多方面的差別都比一小時要多。
嚴吉比小羽大幾個月,兩個人的父親是戰友,從屬于一支部隊,轉崗回到地方以后,那隊伍里的近十家人,隔三岔五便要聚上一聚。因了這層關系,在父母嘴里,她倆是打小便認識的小姐妹。這話的語氣,似乎是想說,相比起他人,她們的關系理應因為從小認識而格外親密一些。但事實上,嚴吉性格大大咧咧,性格外向開朗,在人群中也不怎么發怵;小羽則文靜內向,跟誰都是說不上兩句話便自顧自地面紅耳赤起來。好在嚴吉他們在縣城,而小羽家在鎮上,只有湊到大家都有空的日子,才會見上一面?,F在搬到縣城后,不經意碰面的次數大大多了起來。
“你不要這么說,只有鄉巴佬才這樣說!”有一回在放學路上碰到,兩人隨便說了兩句話,嚴吉忽然壓低聲音提醒小羽。小羽愣了一下,自她來縣城,確實注意到有些詞的發音跟其他同學的不一樣,但沒想到嚴吉居然直截了當地將之歸為鄉下人。鄉下人這個詞,其實在小羽心里是比較介意的,而現在嚴吉毫不隱晦地拿來指自己。嚴吉是在縣城出生的,無疑是土生土長的城里人了,而小羽在那一瞬間感到自卑和憤恨,但向來不愛發表意見的她又無從反駁。尤其嚴吉還是壓低了聲音來說,這一舉動多少出于維護小羽的自尊,但她越顯得體貼,就越讓小羽不好理會心中無名的怨氣。此時如果發作,似乎是小羽不識抬舉了。其實,縣城與鎮上說的都是方言,并沒有到說普通話的地步,但鎮上人的那股鄉音,此時卻在無形中成為小羽的羞恥標志。
父親工作在另一個鎮上,不是每天都能回家。他們住的是一間大院,與另一戶人家對面而住。三間平房并立,客廳深長,家具擺進去空落落的??蛷d兩旁各有小間,左側通間是臥室,小羽和父母的床都在這里。院子中間靠墻處有兩層小樓,用作廚房,一樓是對門的廚屋,小羽家后來,只能選二樓。但廚房在屋外樓上,還是頗有不便。對門兩老和一個女兒同住,小羽喊那家女兒“大姐”,她開一間賣布匹的門面,人和布一樣漂漂亮亮的。整個院子只有兩層小樓前種一棵樹,有一層樓高,枝干黑黝扭曲。
等父母接朋友們吃喬遷飯時,已是在這個院子住了有些時間。雖是假期,父親仍忙于工作,母親一人要負責兩桌的飯菜。小羽幫不上什么忙,便主動招呼嚴吉一起玩。她帶嚴吉到屋外,走到一排房子的背后去,一時不知什么心態作祟,說她在外面有一個秘密基地。這話果然引起了嚴吉的興趣,實際上小羽幾乎從來沒到這里來玩過,她盤算著好歹能找到個像模像樣的土洞吧,但是她們來回走了兩遍,嚴吉問:“在哪里呀?”小羽胡亂指一個地方說:“明明就在這里,怎么找不到了?”兩人便再無話說,一路走回家里。
不久后父親調到縣城工作,住處也搬到父親單位里,與嚴吉家一個大院。但小羽家住舊的筒子樓,嚴吉家已經搬進筒子樓對面裝著鏡面藍玻璃的新單元樓內。夏天夜長,晚飯后院子里很多小孩一起玩。嚴吉和小羽的交往也因為住得近而多起來,有天晚上一起玩一個塑料瓶,嚴吉總是霸著,不給小羽。兩人都很不開心,父親卻對小羽說:“你要懂事,讓給嚴吉玩也沒什么。再說了,你可以玩別的?!边@時一直把瓶蓋攥在手里的嚴吉趕緊說:“那我先給妹妹玩?!弊匀悔A得大人們一片稱贊。小羽心里非常不是滋味,嚴吉這種作派也就算了,父母卻完全不能體會她的委屈,也不站在她這一邊,沒有比這更讓人無助了。
第三次搬家,到了母親工作的單位,離之前的筒子樓一條街的距離。小羽和嚴吉又為著什么事情斷交了。這一次小羽竟然如釋重負,覺得這回可以一刀兩斷、一了百了,不用再在她的陰影之下了呢。但沒想到,在夏日睡得昏昏沉沉的一個下午,嚴吉竟然帶著好幾盤新磁帶來敲門,大氣地說:“這些給你聽!”她從一條街外的距離走來,找到小羽的新家里,這無疑是和好的姿態。可小羽完全不想接受。但父母卻熱情地開了門,當然又是夸贊她的大方和不計前嫌。小羽對磁帶的興趣沒那么大,但為了配合這種氣氛,還是打開了家里的音箱。從這次開始,小羽似乎清楚地意識到,她們是不可能真的斷交的,大概永遠也不會沒有聯系吧。盡管不喜歡,卻沒有選擇,只能去忍受。
之后父母忽然得到機會去北京。那一周的某天早上,父母不在家,小羽過了馬路,走過小籠包店,在另一家店故作鎮定地點了一碗米粉。這家店白天賣蛋糕,生意平平,大概是看到旁邊早餐店生意好,于是早上加做米粉。這是小羽到縣城后第一次在外過早,她沒有去那家據說是全市最好吃的小籠包店。米粉沒有煮透,有些夾生,但她就著湯吃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