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現精靈

孫君飛

那時候，我的眼神特別好：穿襪子時，我能看到蜷縮在襪子底部的襪子精靈;扣扣子時，我要十分小心，扣子精靈每時每刻都緊緊地摟抱著光滑的扣子，萬一摔到地上，后果就會很嚴重，因為它比玻璃還要脆弱……

書包精靈、臺燈精靈、玩具精靈……這些精靈我都能夠看到。只要我愿意，甚至可以跟它們說幾句話。我為自己的發現感到驕傲，也的確過了一段新奇刺激的日子。可是時間一長，被這么多精靈默默地“看護”著，我做什么都沒有秘密可言。自由、隱私——我終于意識到這些很寶貴，有時候我寧可沒有神奇有趣的故事，也要擁有一個人獨立的空間。

我外出的時間越來越長。回到房間里，對隨處可見的精靈也裝作看不見，既不聽它們的嘆息，也不想知道它們是不是在輕聲地練習唱歌。睡醒時，我還會悄悄地警告夢精靈：別把我剛才做的夢說出去！否則我拒絕做夢，你就會越來越餓（夢精靈以夢為食）……

雖然精靈們都不會隨意干擾我，但是一想到身邊“寄居”著這么多的精靈，我心里仍舊感到不自在。我在外邊尋找了一些沒有精靈的地方：那些花兒只是花兒，或者含苞，或者怒放，或者凋落，從頭到尾都不會出現任何一個花精靈;那些樹木也只是樹木，那些石頭也只是石頭，鳥兒叫或者不叫，昆蟲唱或者不唱，都由自己做主，卻也只是鳥兒和昆蟲自己，并不是鳥精靈、蟲精靈。我安心地散步、玩耍和發呆，為周圍這個普通平常、毫不離奇的世界感到快樂、滿足。

在同齡人那里，我從不炫耀自己能夠看到許多精靈。這種超好的眼神并不是每個孩子都具備，我的大部分同學和朋友甚至從來沒有發現過任何一個精靈，他們只相信故事里有精靈。

蘇游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他只發現過一個精靈：蠟燭精靈。

在他10歲生日那天，剛許過愿，一睜開眼，他就發現了那個半透明、皮膚和頭發均發紅的蠟燭精靈。蠟燭精靈比一團燭火大不了多少，它圍繞著燭火不斷盤旋著飛翔，一邊扭頭朝著蘇游微笑。

蘇游看了看家人，他們應該對蠟燭精靈一無所知。因為分食蛋糕，蘇游不得不吹滅了燭火，原本猜想會消失的蠟燭精靈卻倏忽鉆入他的外耳道。剛開始他感到有些發熱，漸漸的，就沒有了異常。

這個蠟燭精靈陪伴了蘇游很長一段時間。在他12歲那年，它卻鉆入燭淚當中，再也沒有出現過。蘇游買了許多蠟燭，悄悄地點燃了一根又一根，可惜他再也發現不了蠟燭精靈。他為自己長大后失去發現精靈的眼神而遺憾不已。

“你還在為蠟燭精靈的不告而別生氣？”我問蘇游。

蘇游搖搖頭：“當時我是有一點生氣，不過現在我明白了，蠟燭精靈應該還在我的身邊，只是我失去了發現它的眼神，不該怪它。”

我開始跟蘇游講“寄居”在我房間里的精靈們：襪子精靈、扣子精靈、書包精靈、鋼筆精靈、臺燈精靈、茶杯精靈、糖果精靈……我一邊介紹，一邊指給蘇游看。他激動地站起來，一會兒摸摸這個，一會兒摸摸那個，不停地嘀咕著：“精靈在哪里？我怎么一個也看不到！我相信你沒有騙我，我自己就發現過一個蠟燭精靈。可是現在你能夠看見它們，我卻跟盲人一樣！不行，你給我捉一個精靈吧，讓我摸一摸它！”

我輕輕地捉住那個叫水煙的茶杯精靈，小心翼翼地放進蘇游的掌心，要他馬上握緊手掌，用心感覺一下。水煙剛躲進熱騰騰的茶水里，沒想到我會將它拎出來，自然有些生氣，所以剛開始有些燙手，燙得蘇游咧著嘴巴直笑。然后，水煙的體溫一點點降下來，安安靜靜地躺在蘇游的手掌心里，卻朝著我氣呼呼地直瞪眼睛。

我捧起水煙，小心翼翼地將它放回茶杯，同時向它道歉：“對不起啊，水煙！我這個好朋友也看到過一個精靈，一個蠟燭精靈，他的手掌不會弄臟你水波一樣的衣服，更不會讓你生病。”

其他精靈聽到這里，都在各自的位置上長出一口氣，紛紛用欣賞的目光望著我，望著蘇游。

蘇游看不到這一切，卻心滿意足。他說：“謝謝你們，可愛的精靈們！剛才的感覺實在太好了，我感到很快樂、很幸福！什么時候我能夠再看到精靈呢？我真想邀請你們到我家做客！”

房間里一片寂靜。這里的每一個精靈都不會去蘇游家做客。精靈們的活動能力非常有限：譬如一個茶杯精靈，它只能在這個茶杯周圍三米的范圍內活動，茶杯相當于它的原生家庭。一旦失去這個茶杯，它就會生病、發生危險，嚴重時甚至會失去生命。蘇游可能不懂得這一點，但我了解。

我靠近蘇游，按按他的肩膀說：“蘇游，我們不用發現太多精靈啊。即使從來沒有發現過任何一個精靈，也不用難過，我們并沒有因為這個失去身邊的世界，茶杯還是茶杯，蘋果還是蘋果，桌椅還是桌椅，房屋還是房屋，樹木還是樹木，花草還是花草，山還是山，水還是水……我們只需要相信精靈存在，卻并不一定非要看到精靈不可。”

蘇游靜靜地眨著眼睛，若有所思。

我望了望身邊的精靈們，它們早已經安靜下來，一動不動，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到什么異常。

“精靈們并不鬧騰，也從來不會干擾我。可是當我想到自己能夠看到這么多精靈，它們一個一個就在房間里‘觀察著我時，我真的感覺不到有多舒服、多自在。我甚至想離開，走得遠遠的，在人們面前再也不提‘精靈這兩個字。我想，精靈們看到我天天也在‘約束著它們，感覺同樣不太好吧。

“蘇游，你擁有過一雙幸運的眼睛，即使后來失去了那種眼神，也不要覺得失去太多。我們對這個世界多了一份信任，這已經足夠，就像我們永遠相信童話，卻并不是要去實現童話一樣。”

聽到這里，連蘇游也長出了一口氣，我身邊的那些精靈卻仿佛消失了，只留下它們的微笑在我面前閃閃爍爍，閃閃爍爍……

再見到蘇游時，我對他說我也看不到任何一個精靈了，但我也像他一樣再也無法忘記曾經陪伴過我的每一個精靈。

當端起茶杯喝茶時，有時候我會直率地告訴身邊的人：“每一個茶杯里都居住著一個茶杯精靈，所以我們要輕拿輕放，不要驚動和顛簸了茶杯精靈。”聽到這話的人快樂地笑了，最讓我高興的回答是：“你能相信，我也就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