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廣森訓詁著作音注商兌

張妍

摘? 要：孔廣森是清代著名的語言學家，在音韻和訓詁方面都卓有成就。其訓詁著作有《大戴禮記補注》和《春秋公羊經(jīng)傳通義》，其中音注材料共331條。今選取其中音注存疑的10條進行辨析，其中對釋義標音對應存疑的有4條，“支”“脂”“之”三韻混用、“祭”韻與“志”“至”混用的有3條，標注古今字問題的有2條，組合成詞存疑的有1條。

關鍵詞：孔廣森;訓詁著作;音注;商兌

孔廣森，字眾仲，一字撝約，號顨軒，堂名儀鄭，山東曲阜人。他推崇鄭玄之學，師承戴震，是乾嘉學派的代表人物之一。孔廣森著有《詩聲類》，分古韻為十八類，其中陽聲韻九部：原類（即元部）、丁類（耕部）、辰類（真、文）、陽類、東類、冬類、侵類、蒸類、談類;陰聲韻九部：歌類、支類、脂類、魚類、侯類、幽類、宵類、之類、合類。孔廣森精通《公羊》學、《大戴禮》學，著有《大戴禮記補注》（以下簡稱《補注》）和《春秋公羊經(jīng)傳通義》（以下簡稱《通義》），其中音注材料共331條。學界對孔廣森各方面的研究有很多，但大多從孔廣森的思想價值和學術(shù)地位來評價孔氏的生平、古音學等，只有牛興芬的《〈大戴禮記補注〉訓詁研究》（曲阜師范大學2010年碩士學位論文）和孫敬友的《孔廣森〈公羊春秋經(jīng)傳通義〉簡論》（曲阜師范大學2011年碩士學位論文）中涉及到孔廣森訓詁著作的音注材料分析，但牛興芬只解釋了“服與僰”“射、舉與譽”“內(nèi)與納”等十幾條音注材料，孫敬友只解釋了“昩”“登來之、得之”“鄧扈樂、圉犖”三條，沒有涉及到孔氏的誤注材料，因此，本文將對孔廣森訓詁著作的音注進行專門的分析探討。

一、釋義標音對應存疑的辨析

（1）穆穆純純，其莫之能循;若天之司，莫之能職。（《補注》第25頁）

孔廣森注：職，主也。職音志。

按：孔廣森解釋“職”為“主也”。“職”上古音“章母職韻入聲”，“志”是“章母之韻去聲”，根據(jù)王力先生所劃分的三十韻部可知，“職”“志”韻部職韻、之韻可對轉(zhuǎn)。但根據(jù)孔廣森所劃分的韻部，“職”“志”兩字都在之部，上古聲韻地位相同。

“職”《廣韻》讀“之翼切”，為章母曾攝三等開職韻入聲，解釋作“《爾雅》云：職，主也，常也”。而“志”讀“職吏切”，為章母止攝三等開志韻去聲，即孔氏將入聲字“職”注為了去聲。事實上，“職”在中古時期有去聲讀音，《集韻》：“職，逸織切，《說文》劉杙。”此為以母止攝三等開志韻去聲，但所訓釋義并不符合文中的解釋。

綜上，孔廣森用直音法將“職”注為“志”，或體現(xiàn)他“古無入聲”的古音觀。根據(jù)傳統(tǒng)訓詁中對“職”的注音，“職”當依《廣韻》注為“之翼切”，章母曾攝三等開職韻入聲，表示“主也”。

（2）君子終身守此勿勿也。（《補注》第86頁）

孔廣森注：勿音沒。

按：“勿”“沒”上古音都為“明母物韻入聲”，聲韻地位相同。“勿”《廣韻》讀“文弗切”，微母臻攝三等合物韻入聲，表示“無也，莫也。《說文》曰：‘州里所建旗也，象其柄，有三斿。雜帛，幅半異，所以趣民，故遽稱勿勿。”。而在《集韻》中，“勿”有兩種讀音，“文拂切”與《廣韻》中“文弗切”是同一讀音的不同切語，音義相同，今讀“wù”;“莫勃切”與“沒”同小韻，明母臻攝一等合沒韻入聲，今讀“mò”，表示“卹勿，搔摩也”。

孔廣森在此用直音法將“勿”注為“沒”，“勿勿”應表示“勉勉”之義。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中有音注“勿音沒”，但其下解釋為“注同卹勿，搔摩也”，而“勿勿”下注音“如字”，即應讀為當時廣泛使用的讀音“文弗切”。

綜上，孔廣森將“勿”注為“沒”，或依據(jù)古音注音，但根據(jù)《廣韻》《集韻》《經(jīng)典釋文》中的材料分析，“勿勿”應讀“文弗切”，表示“勉勉”之義。

（3）三月，公及邾婁儀父盟于眜。（《通義》第246頁）

孔廣森注：《釋文》云：“婁，力俱反。邾人語聲后曰婁。”

按：“邾婁”即邾國，春秋時諸侯國名。“婁”《廣韻》有兩種讀音，“力朱切”表示“《詩》曰：‘弗曳弗婁。《傳》曰：‘婁亦曳也。”來母遇攝三等合虞韻平聲，今讀“l(fā)ǘ”;“落侯切”表示“空也，又星名，亦姓，邾婁國之后”，來母流攝一等開侯韻平聲，今讀“l(fā)óu”。

孔廣森在此標明對“婁”注音的出自《經(jīng)典釋文》，“力俱反”為來母遇攝三等合虞韻平聲，此與《廣韻》中的“力朱切”為同一讀音的不同切語。此外《經(jīng)典釋文》中，“婁”還有讀音“力往切”，表示“數(shù)也”，《廣韻》中“婁”無此音。孔廣森引用《釋文》：“婁，力俱反。邾人語聲后曰婁，故曰邾婁。《禮記》同《左氏》《谷梁》，無‘婁字。”即“邾”“婁”古音應相近，“邾”古音“端母侯韻”，“婁”古音“來母侯韻”，聲母為舌音，韻部相同。孔氏此處更加認可《釋文》中的注音，認為“婁”的注音應讀為“力朱切”，而根據(jù)《廣韻》來說，此處“婁”應注音為“落侯切”。

（4）大災者何？大瘠也。（《通義》第368頁）

孔廣森注：瘠，讀若蘇林音“國無捐瘠”之“瘠”。《曲禮》注引此傳，字直為“漬”。《呂氏春秋》曰：“仲父之病矣，漬甚。”

按：“瘠”《廣韻》讀“秦昔切”，為從母梗攝三等開昔韻入聲，表示“病也，瘦也”。根據(jù)文中含義，“瘠”在此應表示“疾病”之義。而“國無捐瘠”出自《漢書·食貨志》：“故堯禹有九年之水，湯有七年之旱，而國無捐瘠者，以蓄積多而備先具也”，此處“瘠”表示“瘦弱”之義。

孔廣森在此用“讀若”標注讀音的同時，也解釋“瘠”的含義，認為文中“大瘠也”之“瘠”與“國無捐瘠”之“瘠”表示同一種含義，這一解釋有誤。“國無捐瘠”之“瘠”應表示“瘦弱”，“大瘠也”之“瘠”在此表示“疾病”之義;同時，根據(jù)后文解釋可知，其他版本在音注時都作“大漬也”，均表示“疾病”之義。

二、支、脂、之三韻混用，

祭韻與志、至混用

（5）孔廣森對“亟”的注音有3條，分別是：

①天子自為開門戶，取玩好，自執(zhí)器皿，亟顧環(huán)面，御器之不舉不藏，凡此其屬少保之任也。（《補注》第72頁）

孔廣森注：亟，屢也。亟，去例反。

②言行亟變，從容謬易，好惡無常，行身不類，曰無誠志者也。（《補注》第196頁）

孔廣森注：亟，去例反，下同。

③何以書？譏亟也。（《通義》第311頁）

孔廣森注：已上諸“亟”字，并音去冀反。

按：“亟”《廣韻》中有兩個讀音，本義表示“急也，疾也，趣也”，《說文》：“亟，敏疾也”，讀為“紀力切”，見母曾攝三等開職韻入聲;后引申表示“數(shù)也，遽也”，讀“去吏切”，此為溪母止攝三等開志韻去聲。孔廣森在給“亟”作注音時，文中都表示“屢也”，即在《廣韻》中應為“去吏切”。而孔氏音注中，“去例反”為溪母蟹攝三等開祭韻去聲。“去冀反”或引自《經(jīng)典釋文》，為溪母止攝三等開至韻去聲。

孔廣森在為訓詁著作作音注時多引用《經(jīng)典釋文》中的音切，萬獻初（2004）在《〈經(jīng)典釋文〉音切類目研究》中指出，《經(jīng)典釋文》中有“祭韻有與志、至混用的情況”。孔廣森在引用《經(jīng)典釋文》時，也沒有對這些讀音加以區(qū)分;同時，古音韻發(fā)展到清代，之部與祭部、脂部已經(jīng)合并為一部。根據(jù)《詞林正韻》，《廣韻》中的支部、脂部、之部、微部、齊部、祭部、泰部、灰部、廢部都合為一部。也就是說，到了清代，之部的“去吏切”和祭部的“去例切”、脂部的“去冀反”發(fā)音是一樣的。

綜上，孔廣森在此作注“亟，去例反”“亟，去冀反”，可能是引自《經(jīng)典釋文》，也可能是因為清代之部、祭部、脂部合流，所以孔氏作此音注。

（6）請于賓曰：“奏投壺之令曰：順投為入，比投不釋算，勝飲不勝。正爵既行，請為勝者立馬，三馬既立，慶多馬。”請主人亦如之。（《補注》第232頁）

孔廣森注：比，毗志反。

按：“比”孔廣森所作注的反切為“毗志反”，此反切出自陸德明的《經(jīng)典釋文》，為並母止攝三等開志韻去聲。在《廣韻》時期，“比”有多種讀音，“房脂切”為並母止攝三等開脂韻平聲，表示“和也，并也”;“卑履切”為幫母止攝三等開旨韻上聲，表示“校也，并也”;“毗至切”為並母止攝三等開至韻去聲，表示“近也，又阿黨也”;“必至切”為幫母止攝三等開至韻去聲，表示“近也，并也 ”;“毗必切”為並母臻攝三等開質(zhì)韻入聲，表示“比次”。根據(jù)對讀音的分析，“比”在《廣韻》時期為多音字，聲母為唇音幫母或並母，韻部在脂部和臻部，在脂部的多聲調(diào)不同。

“比”在《廣韻》時期韻部多在脂部，而孔廣森所引用的“毗志反”，卻在志韻。萬獻初（2004）在《〈經(jīng)典釋文〉音切類目研究》中指出，陸德明的韻母注音有“支、脂、之”三韻不分的情況，如《經(jīng)典釋文》中“‘鴟注‘尺尸反1次、‘尺夷反4次、‘尺之反5次，《廣韻》‘夷讀支韻、‘尸讀脂韻、‘之讀之韻，確屬陸德明三韻不分”。

綜上，孔廣森在作音注引用《經(jīng)典釋文》的讀音時，沒有對“支、脂、之”三韻加以辨別;同時，至清代“支、脂、之”三韻已合流，《詞林正韻》中，《廣韻》的支部、脂部、之部、微部、齊部、祭部、泰部、灰部、廢部都合為一部。根據(jù)文中含義，此處“比”應讀“毗必切”，表示“比次”，即“并列、排列”之義，故孔氏注音有誤。

（7）眾莫可使往者，于是伏甲于宮中，召趙盾而食之。趙盾之車右祁彌明者，國之力士也。（《通義》第526頁）

孔廣森注：祁，上支反。

按：“祁”，此處表示人名，為區(qū)分多音字，孔廣森在此用反切注音。“祁”《廣韻》有兩個讀音，讀“渠脂切”，為群母止攝三等開脂韻平聲，表示“盛也”;讀“職雉切”，為章母止攝三等開旨韻上聲，表示“地名”。

孔廣森用“上支反”為“祁”注音，此為禪母止攝三等開支韻平聲，與《廣韻》所分韻部不同。《經(jīng)典釋文》中有“祁，上支反”的注音，這是由于陸德明在作音切時，對“支、脂、之”三韻不加辨別而造成的。孔廣森在此引用《經(jīng)典釋文》中的反切，也沒有加以區(qū)分，而且在他所處時代，支部和脂部合為同一部，故注音混用。

三、注古今字問題辨析

（8）博聞強記，接給而善對者，謂之承。（《補注》第67頁）

孔廣森曰：接，讀為捷，古今字也。

按：“接”上古音為“精母葉韻入聲”，“捷”為“從母葉韻入聲”。“接”“捷”上古韻部相同，聲母為舌頭音;區(qū)別在清濁之分，“接”的精母為清聲母，“捷”的從母為濁聲母，故讀音當相近。根據(jù)孔廣森的韻部劃分，“接”“捷”韻部當在合類。“接”《廣韻》讀“即葉切”，此為精母咸攝三等開葉韻入聲，表示“交也，持也，合也，會也”;而“捷”讀“疾葉切”，此為從母咸攝三等開葉韻入聲，兩者的區(qū)分同樣是在聲母的清濁。

此處孔廣森用“讀為”將“接”注為“捷”，并認為它們應為古今字。而事實上，“接”“捷”應為古假借字，因讀音相近，“接”假借作“捷”，表示“速也”。此外，《荀子·大略》：“先事慮事謂之接。”楊倞注：“接讀為捷，速也。”清代高翔麟《說文字通》：“接，通捷”。

（9）遂者何？秦大夫也。（《通義》第497頁）

孔廣森曰：即西乞術(shù)也。《左氏》曰“術(shù)”，此曰“遂”，古今字耳。《學記》“術(shù)有序”，《月令》“審端徑術(shù)”，鄭司農(nóng)并讀為“遂”。

按：“術(shù)”上古音為“船母物韻入聲”，“遂”為“邪母物韻入聲”。“術(shù)”“遂”上古韻部相同，聲母船母為舌音，邪母為齒音，聲母讀音不同。由于“術(shù)”“遂”為疊韻字，俞樾《古書疑義舉例》中有“以雙聲疊韻字代本字例”，即古疊韻字可相互假借。

此處孔廣森認為“術(shù)”“遂”為古今字，而事實上，由于“術(shù)”“遂”疊韻，應為古假借字。文中的“遂”是指“西乞遂”這個人名，“西乞遂”“西乞術(shù)”為同一人。此外，《墨子·號令》：“術(shù)鄉(xiāng)長者、父老、豪杰之親戚、父母、妻子，必尊寵之。”岑仲勉注：“術(shù)、遂，古通用。”

四、成詞存疑

（10）成廟將遷之新廟，君前徙三日齋，祝、宗人及從者皆齋。徙之日，君玄服，從者皆玄服。（《補注》第199頁）

孔廣森注：《少牢饋食禮》：“主人朝服，主婦被錫衣移袂”是也。錫即緆字，《燕禮》“冪用綌若錫”，今文為裼，《說文解字》曰：“緆，細布也。”主人朝服用布，錫衣亦用布為宜，舊改讀“髲髢”。廣森疑焉。

按：此處孔廣森作注，對前人將“錫衣”改讀為“髲髢”的觀點并不支持，對此持有懷疑的態(tài)度。

首先，“錫”上古音為“心母錫韻入聲”，“髲”為“並母歌韻去聲”，“錫”“髲”聲韻地位不相同，但根據(jù)孔廣森的韻部劃分，“錫”“髲”都在支部，為疊韻字。根據(jù)《廣韻》，“錫”讀“先擊切”，此為心母梗攝四等開錫韻入聲，表示“賜也，與也，亦鉛錫”;“髲”讀“平義切”，此為并母止攝三等開寘韻去聲，表示“頭發(fā)也”。可見在《廣韻》時期，“錫”“髲”讀音不同。

其次，“衣”上古音為“影母微韻平聲”，“髢”為“定母歌韻去聲”。“衣”“髢”韻部微韻、歌韻可旁轉(zhuǎn)，但聲母影母為喉音，定母為舌音，即“衣”“髢”聲韻地位不同，但根據(jù)孔廣森的韻部劃分，“衣”“髢”都在脂部，為疊韻字。根據(jù)《廣韻》，“衣”讀“于希切”，此為影母止攝三等開微韻平聲，表示“上曰衣，下曰裳”;“髢”讀“特計切”，此為定母蟹攝四等開霽韻去聲，表示“髲也”。可見在《廣韻》時期，“衣”“髢”讀音亦不相同。

《儀禮·少牢饋食禮》：“主婦被錫衣移袂，薦自東房。”漢代鄭玄注：“被錫，讀為髲髢。古者或剔賤者、刑者之髪，以被婦人之紒為飾，因名髲髢焉。”根據(jù)鄭玄的觀點，此處應是“被錫”讀為“髲髢”。

“被”上古音為“滂母歌韻平聲”，“髲”為“并母歌韻去聲”。“被”“髲”聲母滂母、并母都為唇音，韻部都為歌韻，讀音相近。《釋名·釋首飾》：“髲，被也。”根據(jù)《廣韻》，“被”“髲”都讀為“平義切”，此為并母止攝三等開寘韻去聲，“被”表示“被服也”，“髲”表示“頭發(fā)也”。可見在《廣韻》時期，“被”“髲”讀音相同。

“錫”上古音為“心母錫韻入聲”，“髢”為“定母歌韻去聲”，“錫”“髢”聲韻地位不同，但根據(jù)孔廣森的韻部劃分，“錫”“髢”都在支部，聲母心母為齒音，定母為舌音，即“錫”“髢”為疊韻字，即“錫”為“髢”的假借字。

綜上所述，《少牢饋食禮》：“主人朝服，主婦被錫衣移袂”中應是“被錫”讀為“髲髢”，為“髲髢”的假借字，是古代對婦人的一種刑罰。孔氏組合成詞有誤，將“錫衣”合為一詞，故存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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