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風

云很淡,風很輕,一陣香息拂面吹來。
什么香?身為都市人,大概很難聞到什么花香吧?我聞到的是肉香。假日無事,雖有一身稿債,卻也練就了“債多不愁”的本事。所以心中頗有余閑,可以靜靜欣賞不花錢的陽光和肉香。秋天的陽光像饜食后的花豹,冷冷地坐著。寡欲的陽光啊,不打算攫獲,不打算掠食,那安靜的沉穩如修行者的陽光。
我竟不知道肉香原來也可以如此飄逸清鮮的,想來,是某家鄰居在清燉肉湯吧?紅燒肉濃郁厚腴,是重濁派。這肉湯卻如隔岸黍稷初熟,近乎植物,是清新派。仔細聞,還加了蔥姜,是古人說的辛暖的氣味。
如果這肉湯是我自己煮的,恐怕心情就沒這么好了,我會緊張兮兮地調好鬧鐘,唯恐過時。現在,由于事不關己,我什么都不用管,只管欣賞那好聞的味道。
我甚至慢慢揣想,是豬肉嗎?嗯,好像是。是哪一塊呢?也許是一整塊腿肉吧?那主人不知是何方人士,如果是四川人,這塊肉說不定等下便撈出來再炒一道回鍋肉;如果是閩南人,便切片作白切肉蘸醬油吃;如果是浙江人,便加上咸肉竹筍煮個“腌篤鮮”。
不知怎么回事,我簡直和那鍋肉湯對起話來,一鍋肉里其實也有好多故事的。都市生活,鄰居難得交談一言半語,但肉香例外,它算是合法地闖入,你卻可以因而享受別人送上門來的隱私。可是,且慢,事情有了變化,剛才明明是清燉,現在卻忽然多了醬油和五香的氣味。
紅燒肉的氣味十分霸道,想不聞都不行,如此聞了一陣,心里隱隱覺得有些什么不對。呀!糟了,那肉開始焦了,其實初焦的味道不算難聞,甚至帶些煙熏火燎的人間氣息,據說人類就是在森林大火之后才發現烤豬燒羊的美味。直到今天,微焦的鍋巴對我仍是誘惑,此外一切微焦,如蔥油餅如西點所帶的那一點黃脆都香酥怡人,但這“焦”亦如感情,一過頭便粉身碎骨,焦土一片。
愈來愈焦苦了,那鍋肉。那主人去了哪里?是去接電話或不慎睡著了?或者,更糟,他竟出門去了?
接下來的問題更大了,這已經不是好聞難聞的問題了,我開始擔心火災,但現在就去打119請求救火,是不是也小題大做了點?
焦味漸漸穩住,看來那鍋肉是完了,但不致失火也就算是大幸了。我覺得累,怔怔出神,事情怎么會這樣呢?這么好的早晨,這么好的肉湯,最后怎么會落得個如此這般的下場呢?
然而,人間萬事又有什么事不循著這悲哀的軌跡在進行?阿房宮付之一炬,張愛玲瘞死客途,有理想的壯年政治家霸住寶座以后便成了昏庸老聵的獨夫。曾經刻苦打拼的社會忽焉發瘋,成了貪婪之島。
啊!我在干什么?只不過一個秋日的早晨,只不過是不知哪一家的廚房肉焦事件,我難道打算因而悟道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