扛著群山奔跑

何永飛

滇西安魂曲

1

殘陽，掛在山頂，猶如炮彈的碎片

天空，血淋淋，青草包扎歷史的傷口

一片樹林，從白骨里長出，風吹過

無數葉子飄落，猶如黃錢，買通路神

讓在外游蕩太久的孤魂歸家，與祖先團聚

滇西，原本靜默的群山，在槍林彈雨中奔跑

2

草木剛剛抵達春天的心窩，鳥鳴剛剛擦亮

高原的脊梁，花朵剛剛講出果實的秘密

麂子剛剛產下幼崽，河流剛剛走下神山

滇西的安寧和美好，就被子彈射穿

入侵者的血與保衛者的血，匯在一起

顏色，迥然不同，一種是黑的，一種是紅的

一種喂給野心和陰謀，一種喂給正義和光明

樹杈上的鳥巢埋入泥土，泥土里的樹根

卻倒立在空中，抓不住一片完整的陽光

3

充滿活力的日子，被炸得手殘腿瘸

血肉模糊，黑夜的腦門上，裝著探照燈

亮光，測不出仇恨有多深，一顆心與一顆心

一個夢與一個夢，它們之間到底有多遠

怒江之水，沖不走滇西的寒意、失眠和痛楚

黎明，無比浮腫，看不清誰會在今天活下去

誰會在今天死去，炮火更激烈，地動山搖

刺刀插進胸口，世界顫抖了一下

然后，沖鋒的繼續沖鋒，倒下的永遠倒下

4

地里的莊稼，追趕不上節氣，炮彈落下

大地陷入恐慌，蟲子停止歌唱，虎豹四處逃散

滇緬公路，血肉筑成，勒住侵略者的脖子

黑色的欲望窒息，轟炸機接連飛來，橋已斷

可一種數千年時光打磨出來的精神和毅力不斷

白骨，無數白骨，在生命的制高點

或在沖向制高點的途中，組合出最偉大的勝利

歸去的人，走散的人，都活在人間之上

5

信仰之光，滋養滇西，明凈無比

這里的青草有山的高度，這里的魚兒游向明月

這里的云朵帶著善意，這里的一切，不論何時

都不拆散愛，不在神的旨意里，開挖暗道

給一只螞蟻下跪，不覺得恥辱，矮于一粒塵埃

不覺得卑微，可在邪惡面前，必會站成一座山

不長眼的機槍，闖進家園，對準生活的歡笑

退縮，解除不了侵略者的心魔，唯有撲上去

以命換命，以血洗血，不讓滇西被吞噬和褻瀆

6

黑暗沒有出口，山野很遼闊，卻葬不下

壯士的英姿，傷亡堆積在一起，很高，很高

炸飛的四肢，再也回不到主人的身上，孤魂無數

不見喊魂人，沒有經文的超度，無法抵達彼岸

太陽還未升起，炮聲、槍聲、廝殺聲……

又占據滇西的耳朵，在進攻與反攻之間

在站立與倒下之間，藍和綠，被毀滅

戰利品，最終都是祭品，陰與陽之間

只隔著一塊墓碑，可誰也拔不出這小小的界限

7

松山如劍，一段血淚浸泡的記憶，難以腐爛

滇西，隱隱作痛，松樹的后代，再次占領山坡

極為茂盛，可填不平彈坑，擦不去創傷

蓋不掉數年的噩夢，戰壕，訴說著昔日的悲慘

被風傳得很遠，疼痛延伸到民族的根部

慰安所，烙印在道德上的污點，女性的尊嚴

被踐踏得不成樣，它所在之處，寸草不生

當年沒響的炸彈，潛伏在時代的下面，隨時會

再次引爆，山無眠，水無眠，人類無眠

8

走進國殤墓園，時間凝固，心很沉重

鳥兒的鳴叫，在滴血，青蔥的柏樹，拽住

幸存的溫情，以及稍縱即逝的和風細雨

腳步，輕一點，再輕一點，別驚擾剛睡著的人

只有9168個名字，報數：一、二、三、四……

還有很多人沒有到位，他們去了哪里

誰都不知道，又誰都知道，3346塊墓碑，依然

排成方隊，整裝待命，準備沖向戰場，保家衛國

黃花，一朵、兩朵、三朵……開在深秋，搖曳多姿

那是英雄和烈士不死的靈魂，看到的人，無不落淚

9

滇西，江水斬不斷，群山布陣，善者入關

奉上美酒和彩云;惡者入關，舉起鋼刀和雷霆

倒下的人不會白倒下，站著的人會堅守使命

稻谷飄香，瓜果滿地，用豐收祭奠曾經的苦難

踏歌起舞，福祿滿堂，用喜悅祭奠曾經的哀愁

白骨為笛，吹響我們的敬意，吹響我們的氣魄

扛著群山奔跑

1

高原上的萬物生靈，從來不把硬骨

拆下一根半截，抵押給貧賤和恐嚇

他們頂著日月，扛著群山，向前奔跑

腳印里，埋著撲過來的黑夜

埋著壓下來的烏云，埋著清白的一生

2

巨石擋不住小草的生長，荒蕪脫落

螞蟻把河流推上山頂，用白云

把水波洗干凈，再還給遠方的大海

死去一半的樹，沒有放開抓住的天空

蝴蝶飛過桑田，雄鷹飛過群山

斷開的日子，用骨頭焊接回來

3

莊稼種在神的掌心，有時也顆粒無收

而不會把怨言和咒罵，從心間放出

來年把更多的汗水和祈愿，敬獻給土地

敬獻給眾神，一大碗酒喝下去

一團烈火就在體內狂奔，所有的苦

燒成灰燼，紅太陽是誰的朱唇，或丹心

4

抽掉杜鵑鳥鳴叫里的血絲，趕走心魔

高原的表情沒有皺褶，石頭上盛開蓮花

刀鋒上坐著無數修行者，一聲吆喝

把牛羊趕到天上，把群星趕到人間

山間或山坡上的村莊，把燈光舉得很高

5

風，雨，雷，電，在山頭排兵布陣

一場場輸贏與生死的較量，從未停止過

草木、沙石、流水等，在防守和進攻中

要么成仁，要么成寇，要么下落不明

傷亡最多的地方，生命的繁殖力最強

花開的聲音，填滿很深的山谷

6

高原的歲月，應該是古銅色

包括二十四個節氣，包括舞臺和刑場

包括理想和信仰，包括愛恨情仇

這是用英雄血和美人淚，調出來的顏色

高原的子宮，也應該是古銅色

7

一棵樹收養著眾多靈魂，下跪的人

以虔誠和敬畏拜謝，根伸向哪里

哪里就有嬰兒的啼哭，哪里就有炊煙的香味

渡口處，有人舍棄黃金，平安抵達對岸

有人帶刀上船，被江水扣押在漩渦里

艄公以慈悲和善良，換回許多孤魂

8

貧瘠的土地，種出滿天繁星

種出炫目的晨光和晚霞，城池淪陷于風雨

佛塔是大地的手指，頂著一方晴空

怒濤不是反叛之水，那是對枷鎖的抗拒

一瀉千里，抹平所有的屈辱

即將滅絕的魚種，游向還是自由身的水域

9

以山的高，以水的長，以月的白

作為信物，高原的愛情，在琴弦上

不曾滑落，不曾出賣給虛偽

牽著的手里，最少活著一百年的光陰

泥土覆蓋的白骨，又把一粒種子喚醒

然后投入另一個輪回，繼續尋找和相守

10

草色和花影織成嫁衣，烈日鍛打成馬鞍

古道的盡頭，人和神在共舞

傳說中的天龍和金鳳，在民間締結姻緣

具有靈性的鳥、獸、蟲、魚等

都是他們的孩子，高原鋪開廣闊的襁褓

11

一條路分娩出另一條路，一片藍

從來不排擠和謀害另外一片藍

左肩上扛著寺廟，右肩上扛著教堂

烏鴉的巢穴，筑在白天與黑夜之間

它的喉嚨，不再是死神的宮殿

12

懸崖上刻錄著天地秘咒，山風其實有骨

蒼松是它的腰桿，豺狼虎豹，自斷獠牙

讓為數不多的兔子、馬鹿、羚羊等

回到那片向陽的青草地，誰的徹底滅亡

都會招來災難，海拔3000米以上

每一陣風吹過，都會留下深深的痕跡

13

有人鑿石為棺，有人撒花為床

有人逆水上天，有人在向日葵上起舞

各有各的活法，以今生的豁達和樂觀

換取來世的遼遠和亮麗，以脊梁

磨掉生銹的苦難，塵埃深處有回家的路

14

有時墳墓是多余的，死不過是轉一下身子

不需要石碑點名道姓，把骨頭丟到野外

或投入流水，或讓它在空中飛翔

骨頭的縫隙之間，不久又會冒出一片家園

親人依舊還在，一個都不曾走散

15

雪山高過千年，高過塵俗

就像一盞神燈，白光擦亮硬骨

高原人，世世代代把雪山

安放在體內，安放在生命的頂端

腳下的道路很清晰，眼前的世界很純凈

責任編輯 安殿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