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明
交通晚高峰出現在下班時,著急回家的大車和小車橫沖直撞,最終在十字路口的紅綠燈處堵了個水泄不通。電瓶車上,馬小鵬雙腿支撐著地面,路就像鴨腸子,自己就是腸道菌群里最微乎其微的一粒菌。馬小鵬喜歡用這種假設來打發時間,起碼比盯著紅燈秒數倒計時強多了。就在這時,手機響了,馬小鵬首先感受到的是褲兜里的震動。
他下意識一陣緊張。
是個陌生號碼。本不該接聽的,在路上接電話本來就不安全,他的電動車都騎了幾年了,車閘說不好使就不好使。不過紅燈有點長,反正也無聊,他就按了接聽鍵。
是馬小鵬吧?
嗯,是。
我是你領導,你明天一早到我辦公室來一趟。
怕什么來什么!下班時間,有什么事不能明天說呢?馬小鵬雖這么想,聲音卻本能地低三下四,幾近諂媚:
噢,領導,您好!馬小鵬腦子里快速閃過一排問號。他雖說調上來時間并不長,對幾個副總以及各位科長的號碼不算熟悉,但他能肯定的是單位里除了個別幾個在乎加入集團網每月會多扣幾塊錢話費的普通員工外,其他人不都是集團短號嘛!當領導的更是呀!
不好意思,剛換了手機,沒存到您的號碼,請問您是哪位領導?實在是不好意思。馬小鵬吞吞吐吐、小心翼翼。幾年下來,這種謊話早已是“口到擒來”。他想,會不會是葉副總呢?雖然在市局,只要是個科長,都得叫領導,可畢竟很少有人會在電話里自稱自己為領導。在市局,他也就跟葉副總熟一些,難不成葉副總跟他開玩笑?葉副總不至于閑得蛋疼吧!
哪位領導?你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了嗎?電話那頭說。
連領導的聲音都聽不出來,這回又要得罪人了!馬小鵬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猛然意識到,會不會是他的前任柏華華在耍他,又打算跟他要點好處了?半年前,馬小鵬還只是區局的秘書。說秘書是好聽的,在他們市郵政的縣級單位,哪有什么專職秘書?崗位一直是一個蘿卜栽幾個坑。他才進區郵政局時,在很多崗位都干過,美其名曰叫輪崗,金融局、市場部、大客戶中心……哪一處他沒呆長過。后來就在發投中心暫時穩定了下來,說發投中心是讓他面子上好過些,畢竟他是大學本科畢業,其實讓他去的地方就是投遞班。投遞班歸發投中心管,投遞班的班長要退休了,給他安了個副班長的職務,跟著老班長學投遞管理。不單學投遞管理,還基本頂了投遞備員,時不時跟著投遞員去走段道。那段時間,馬小鵬真是一閉上眼睛就是天黑,前途一片無望。也因此,他拾起了讀大學后就扔掉的筆,時不時寫點單位投遞工作的成績、工作中的小感慨和小故事給行業報投投稿,沒想到發稿竟異常順利,沒多久他就被局長給調到了辦公室做秘書了。秘書也不是專職,所謂的投遞班副班長兼起來畢竟麻煩,八竿子打不著,局長便教他把出納的活給兼了。區局的財務歸綜合辦管理,辦公室也緊挨著,方便得很。他每天除了收發文件、寫各類材料、寫領導講話外,就是每天跑銀行去進賬營收款,每月的后半個月開始報發票。
半年前的一天,當馬小鵬從銀行進賬回來,騎著他的小電驢走到銀行門前的紅綠燈時,那個改變他命運的電話響起了。來電的正是市局的綜合辦秘書柏華華,自從他成了區局的秘書后,跟柏華華通過網絡或通過辦公室座機電話的各種聯系并不少,柏華華屬于他市局層面的直接上級,很多時候各種各樣的材料都是報給他的。可正經八百地打馬小鵬手機的時候并不多。柏華華在電話那頭說,
小馬,現在說話方便嗎?
方便方便。馬小鵬說。
電話那頭說,我問點你的想法。
你說。
假如你有機會調到市局來,你愿意嗎?
愿意愿意。馬小鵬二話沒說。
那我知道了。什么時候咱們出來細聊。說完,電話便掛斷了。
馬小鵬卻聽明白了柏華華的意思。細聊是他主動約柏華華出來的,地點就在市局附近的大排檔。那個悶熱的夜晚,區局小秘書馬小鵬見識到了市局秘書是怎么擺譜的,又黑又亮的尖皮鞋,抽得只剩了一支的中華煙,點菜時這個忌口那個沒營養的一頓挑剔,抽煙時一口三嘆,喝酒時抿一口就開始官話連篇。馬小鵬心想,一個秘書你裝什么裝啊?把自己弄得跟科長似的。可畢竟市局綜合辦缺人手這個消息是柏華華提供給他的,他只得乖乖地按著柏華華的示意,該買煙買煙,該點煙時點煙,該敬酒時敬酒。
事情進展得很順利。馬小鵬心里清楚,這自然沒有柏華華多少功勞。只不過那頓飯里柏華華的一句話提醒了他,柏華華說道,你跟葉副局熟嗎?馬小鵬一拍腦袋,對呀,怎么把葉副局給忘了,葉副局在區局時,他可是葉副局得意的老部下,這事還得跟葉副局說說。于是當晚,馬小鵬就怯怯地給葉副局發了條短信,葉副局的電話接著就打了過來,事情沒多久便水到渠成。即便如此,在事情已經確定后,柏華華還是變著法地讓馬小鵬請客泡了一次腳外加唱了一次KTV。馬小鵬清楚,小鬼最難纏,誰他也得罪不起。況且,人家柏華華要升助理了,他來市局就是接柏華華的手。他升助理倒是其次,去哪個部門、甚至去縣里當助理也有可能,重要的是他接柏華華的手,柏華華就是他的師傅,要帶他一年半載的,怎么能得罪他?即便他知道,他跟柏華華完全不是一路人,柏華華的那一套給他一輩子時間,他都學不會。
莫不又是這個柏華華來折磨他了?現如今人都已經調走了,難不成對他的這點恩惠要還一輩子?正想著,倒計時的紅綠燈救了他。馬小鵬的心跟著要沖過路口的車輪一起加了速,周遭亂哄哄,馬小鵬語氣就不可控地生硬起來。生硬的同時,馬小鵬猛然意識到自己是不是碰上電信詐騙了。
不好意思,真沒聽出來您是哪位。馬小鵬說。
沒聽出來?那你猜猜!你好好給我猜猜!
猜謎游戲嗎?馬小鵬斷定柏華華也不可能這么無聊。即便柏華華跟他要好處,也都是直截了當的,又不是三歲小孩,還來這一套。二話沒說,馬小鵬堅定起來,掛了電話。猜個茄子!心想,連騙子都來欺負我。掛了之后又有點后悔,這話應該對著電話罵回去的,反正是陌生人,又是騙子,罵他一頓正解氣。可馬小鵬又感覺那樣著實無聊,何必跟騙子浪費時間和精力呢,他還得去赴宋港和徐良的晚飯呢。他就只得將情緒壓在心里,一個人惶惶生著悶氣。
馬小鵬就是這么個人。
他這種人其實是挺無趣的。
其實,對于赴宋港和徐良的晚餐之邀,馬小鵬心里并不情愿。自他從區局調到市局,一年過去了,這兩個廝再沒像以前一樣叫過他一起喝酒。在區局時這幾乎很難想象,他們仨可是局里有名的鐵三角。最開始,局里年輕人少,確切地說就他們仨,因此三個人就經常私下聚一聚。尤其是盛夏之夜,在街邊大排檔就著燒烤喝扎啤,那日子千金不換。有一段時間,宋港和徐良在兩個鄉下網點掛職鍛煉,為了跟他馬小鵬喝酒,他們甚至經常下了班專程趕個把小時線車返回局里。后來,局里年輕人越來越多,三個人,主要是宋港和徐良就成了聚會的組織者。他們的隊伍日漸壯大,可再壯大,三個人也總是大團體中的小團體,總要私下再單獨聚聚的。而現在呢,馬小鵬試圖叫過他們,在QQ或微信上,可總是信息過去了,半天沒回音,顯然人家對此事并不熱心。否則,區局到市局也就二十分鐘車程,連正常工作宋港和徐良都免不了常往市局跑,怎么就聚不起來了呢!他們對馬小鵬說,太忙了。他們還對馬小鵬說,自從他走后,他們那伙人再沒像以前一樣聚過。這話馬小鵬沒辦法信。馬小鵬經常在宋港和徐良的微信朋友圈看到他們發的照片:滿桌殘羹冷炙,啤酒瓶子橫七豎八散落一地。照片從來不拍人,到底是跟誰喝的,馬小鵬也不知道。只不過這事讓馬小鵬感慨,他們已然不是一個圈子里的人了!可馬小鵬的新圈子又在哪呢?想到這,他盡量將柏華華三番兩次叫他請客的舉動看作是一種拉攏——拉他進一個全新的圈子。可那種極具不平等的感覺讓他不爽,那些沒話找話的逢場作戲顯然不是他想要的。馬小鵬對朋友的定義很簡單,朋友就是朋友,沒別的。
事實上,馬小鵬不勝酒力,喝啤酒三瓶就暈五瓶就倒,這個量是在誰面前都不敢拿出來說的。每次都力不從心,聚多了心里難免犯怵。可要是總也不喝,他又覺得生活里似乎缺少了點什么,誰叫他是外地人,他在這座城市里實在是沒什么朋友,即便畢業到此地已數年,可孤獨勁兒一上來,身上就像有萬只螞蟻在爬。外地人,這不僅是他給自己的標簽,別人也確乎是那樣看他的,地域這東西太神奇,能量太大,想融合實在太難。別的暫且不說,他一個北方人,周遭都是南方方言,一張嘴就漏了陷,一張嘴就隔了一堵墻。所以還是喝酒好,喝起來不消多話,少說多喝,其樂融融。
馬小鵬這三五瓶的酒量還是被葉副局鍛煉出來的呢!那時,葉副局還不是市局的葉副局,而是區局的葉局。在區局時,馬小鵬前后經歷過好幾任領導,可沒一個像葉局那樣拿他當回事的。他能從投遞崗位上調到秘書崗位,也是葉局手上的事。后來,每次單位中層領導聚會,葉局總會拉上他。葉局一揮手,他一個小秘書就順理成章地扎進人家中心主任堆兒里了。不僅如此,酒桌上,喝得滿臉通紅的葉局還總時不時地把話題往他身上扯,聊他的北方,或者說說他在寫稿上的才華。這小伙子有才,材料寫得最合我心思。葉局常這樣說。馬小鵬還記得葉局上調到市局臨走前的那天下午,葉局將他叫到辦公室對他說,小鵬啊,你這小伙子不錯,有能力有才華,這兩年你沒少吹捧我。馬小鵬知道,葉局指的是新聞宣傳這塊工作,馬小鵬心想怎么能叫吹捧呢,你是實實在在干得好哩!要不然怎么會這么快就提拔了。可這樣的話馬小鵬卻不說,總覺得有拍馬屁之嫌。馬小鵬不喜歡說那種話的自己。說吹捧就吹捧吧,倒顯得近乎。葉局本身重視宣傳,馬小鵬又確實能寫,葉局在任的那兩年他的上稿率最高,其中也不乏專門寫葉局先進事跡的。說著,葉局便將準備好的信封遞給他,這是一點心意,好好干,有機會爭取往上走走。
但凡舊領導離任之前都要清理一下備用資本,給員工發點福利,這幾乎已成慣例。在葉局之前馬小鵬已經經歷過兩任領導了,可他是第一次拿這樣的信封。后來他才知道,只有中心主任才有。怎么說大家都只是工作關系,工作上對你再好都是虛的,發錢時能想到你才是實實在在的。那晚,在葉局的送行酒宴上,馬小鵬想到剛拿到手的那個沉甸甸的信封,就有種“西出陽關無故人”的悲壯、便拿出了“舍我其誰”的氣魄,放開肚皮使勁喝,生怕對不起那疊錢似的。馬小鵬知道,一直以來,不了解他的人背地里說他有些清高,剛入行的大學畢業生嘛,都那樣!只有他自己清楚他骨子里并不高貴。他記得那天夜里他被同事送下車,晃蕩著往他租住的小區走時,忍不住就在手機上編了一條幾百字的臨別短信給葉局,他在短信里祝福葉局高升、感謝葉局兩年來對他的照顧。等短信編好后,他發現有些措辭顯得過于曖昧了,難逃吹捧之嫌,可又懶得一個字一個字刪除,就故意在點擊發送之前改出幾個錯別字來。佯裝自己喝醉了嘛,權當借文字撒酒瘋罷了,誰沒個撒酒瘋的時候呢!可事實是,馬小鵬從未發過酒瘋。他不僅沒撒過酒瘋,就算他喝得再多,喝吐了,甚至有一次還摔了跤摔壞了眼鏡,他也從沒在人前失態過,包括在宋港和徐良面前。他掩飾著自己,讓人看到他好的一面;他隱藏著自己,對任何人,他早學會了將好惡掩藏在表情之下,在任何場合都不主動發表觀點,成了一個冷冰冰的存在。他小心翼翼地面對生活,在生活里忐忐忑忑地過著每一分每一秒。就連葉局以前也常對他說,馬小鵬你太內向了,你應該再活潑點。領導也是人,也有各自的秉性,他知道,葉局是很活潑的一個人。
可對馬小鵬來說,活潑是分人的。他倒真想對葉局活潑,可偏偏葉局又是他領導。
他原本以為那條跟他以往表現背道而馳的短信一定會讓葉局大跌眼鏡,心想這小子是不是瘋了?他那時哪知道就他那點小心思當領導的會看不懂?過了沒多久,葉局的短信就回了過來,同樣長達上百字,除了感謝,還有勉勵,客客氣氣的。他差不多發現了葉局之所以親近他,而他也之所以對葉局也有親近欲望的原因所在:他們都是文人。葉局也是秘書出身,聽說早些年也喜歡動動筆桿子。不僅如此,直到現在葉局還每年堅持訂閱兩種知名文學期刊,還總沒事兒就扛個單反到處走走拍拍。在郵政這個老牌國企,在多數都還保持著上世紀軍隊退伍干部式的軍閥作風的干部堆兒里,葉局太與眾不同了。
馬小鵬到了之前在網上訂的那家烤魚店,店門緊鎖,玻璃門里一片狼藉,門上貼著通知:由于店面裝修暫不營業。馬小鵬立在門前,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此刻,還沒見宋港和徐良的身影,究竟要去哪聚他就有些拿不定主意。打徐良電話,徐良說已經上車了,馬上到。馬小鵬心里便不大高興,他竟然才上車。打宋港的電話呢,對方說咱兄弟主要是聚聚,在哪吃有那么重要嗎?
確實不重要,可總得有個地方不是嘛!凡事奉行隨遇而安,是馬小鵬最看不慣的,在他看來一件一件的事,工作也好,聚會也罷,都要事先把能定的確定好他才心安。原本下午他們三個在網上碰面時,他記得是宋港和徐良先提出的要聚一聚,可說著說著到頭來他反倒成了策劃者。他一旦成了策劃者,壓力就隨之而來了,總要把這次聚會策劃好嘛!這顯然不是他的長項,他對吃喝聚會這類事最外行,幾年來,他甚至連當地人熱衷于去哪些飯店都不甚了解。問徐良和宋港呢,兩個人的回答又出奇一致:隨便,哪都行。馬小鵬就不再問了,他太討厭“隨便”這個字眼了。于是,他就依自己的口味,團購了這家烤魚店。可現在,連烤魚店也欺負他。這一天,就沒有哪件事是順的。
上午時,紀委張書記將馬小鵬叫到辦公室,遵照局長的意思要檢查他的辦公會記錄和黨委會記錄。這段時間,國家巡視組在巡視郵政,全局上下都緊張兮兮的。張書記翻著馬小鵬的辦公會記錄,眉頭一陣陣發緊。
你這么記不行啊!張書記說,你這不叫辦公會,完全是碰頭會嘛!辦公會是要研究具體的某項事宜的,你這完全跟各個部門的匯報混在一起,根本理不出個頭緒。
馬小鵬想說,會本來就是這么開的嘛!這話還沒出口,張書記先說話了,以后我也會建議王局還是要將辦公會和碰頭會分著開,不能放在一起。你看你——張書記指著某天的會議記錄說,比如這里,計財部匯報上周工作,匯報的中間又穿插著討論了他部門擬的一個方案。這怎么能行?辦公會就是討論通過方案的,工作匯報屬于碰頭會的,要記在另一個本子上。況且,你記得也太細了,你看你每周都有十來頁記錄。其實碰頭會的工作匯報只需記個提綱就行,重點在辦公會所討論的事宜……末了,張書記說,你這種記法,我都覺得你很累。
確實是累。可有什么辦法呢?馬小鵬的主任一再對他強調要將記錄記細致了。有好幾次,在會議進行中,當他與主任四目相對時,主任無不在示意他,你看什么看?別溜號!好好記。馬小鵬為此很是心煩,前幾年,他們企業一直是經營業務為上,黨建的事誰去管啊!人手就這么多,涉及黨建的工作能混就混、能拖就拖,這可便宜了柏華華,輕輕松松落下個好秘書的口碑。可到他這里,黨建的工作越來越多、要求越來越嚴,事情一籮筐,從柏華華那可借鑒的經驗又少之又少,新人馬小鵬是摸著石頭過河,當真是累得他喘不過氣來。
現在,連張書記都覺察到他很累了。他想,他的這種累也一定通過各種渠道傳遞給了身邊的人。生活中怎么會有他這么累的人呢?舉個例子,以前在區局時,由于人員編制緊張,科室之間的責任劃分并不明晰,黨群、人事、監察這些都劃歸在綜合辦。這一度導致在馬小鵬調到市局后很不適應,他慣性地認為黨群、人事上的工作都是他分內的工作,凡事收到個文件就總忍不住插一桿子,一遍一遍提醒人家人教部和監察室要按時上報哪些材料,生怕因自己的疏忽而挨領導批評。他沒想到,他越能干,他主任越不高興。終于有一次,主任忍無可忍將他訓斥了一通:人家部門的事你跟著摻和什么?你是沒事做閑的嗎?顯你能耐啊?主任說,做得越多,出錯就越多,到時什么責任都是你的,我看你怎么擔!最后,主任又說,你這樣是會得罪人的知道啵?
馬小鵬愣在那,似懂非懂,漸漸地他總算懂了一些,市局部門之間的關系遠比區局復雜,比他想象的復雜得多。后來,馬小鵬不再摻和人家的事了。但作為文秘,大小文件都首先經他手,每次收到黨群、紀檢類的文件,他的第一反應仍舊忍不住緊張:怎么又要報這報那的?如果出了差池會不會歸責到他頭上?每次他都要想完這些后再提醒自己:這不是自己的工作。
歸根結底,馬小鵬是個怕事的人。他對自己分內的事同樣如此。他一旦遇到事,首先想到的必然是事情的麻煩程度,即便事實上每一次他都能完成得不錯,甚至很令人滿意,可他還是避免不了在做之前就有這樣那樣的忐忑。他這個人,太不自信了。他的不自信,源于他太想把事情做好了,他把事情看得太重。或者說,他太在乎別人、尤其是領導對他的看法了。可矛盾就出現在這里,他又是個沒多少事業心的人,從沒想過被提拔之類。那他為什么非要這樣呢?連他自己也不甚明了。他或許是個完美主義者,甚至有些強迫癥。總之,他是一個讓人倍感壓力的人。這是病。他有時也討厭這樣的自己。
你就是太認真了!酒過半巡后,宋港說。
他們最終選擇了一家叫“譚十三香”的以小龍蝦和螺螄為特色的排擋館。就在馬小鵬圍著商業城轉了好幾圈也不知該去哪家店時,宋港的電話打了過來,宋港說,我正經過一家叫“譚十三香”的館子,看著不錯,要不我們在這吃怎么樣?
馬小鵬當然沒意見。他只是覺得有點可笑,思謀了一下午去哪聚,原本以為就定在離單位最近的商業城附近,不成想宋港的一個電話將地點改在了城市的另一側。宋港反復強調他只是剛好路過這家店,之前也沒來過,跟這家店老板沒半毛錢特殊關系。說得馬小鵬心里怪怪的。
適時,兩瓶酒已下肚。宋港掏出手機再次打開了手機相冊拿給徐良看,接著手機又傳到馬小鵬手中。幾年下來,宋港的手機已經在iphone換了幾代了。
拿過手機,馬小鵬的臉紅了起來。沒來得及操作,手機就被宋港搶了回去。
那是一張馬小鵬的私密照,連馬小鵬自己也沒有。照片里燈光陰暗,馬小鵬只穿了一條白色的三角內褲,酒后的他遍體通紅,下身腫脹。馬小鵬記得最初宋港給他看這些照片時,他嚇壞了。宋港看著他那樣子就愈發來勁,開玩笑地威脅他,要不我哪天就把這些照片發到工作群里吧?
他知道,宋港絕對干得出來。宋港才不在乎這些,就算他自己的他似乎也并不介意。可馬小鵬不行,他那時想,要真那樣,那他這輩子就毀了。
按個摩推個油而已,又沒實質性做什么,你怕啥?
宋港雖這么說,可馬小鵬還是怕。倘若在公交車上哪個女孩尖叫著喊被流氓摸了屁股,即使跟馬小鵬半毛錢關系也沒有,他也絕對會緊張得滿臉通紅,他就是這樣的人,有點無可救藥。這幾乎成了他的致命傷,成了宋港拿捏他的一個把柄,他成了宋港一個玩笑的工具。
可現在,馬小鵬卻不怕了。越混越油,到了市局更是如此。他笑了笑說他其實沒想刪那些照片,他當真沒想真的刪掉。
我已經麻木了。他說著,心想,他這是怎么了?其實以前他也不認為宋港會故意整他,可只要照片存在,隱患就存在,誰知宋港會不會哪天“不故意”就發出去了,那他不就身敗名裂了嘛!
現在,他甚至有這樣一種假設,發出去吧!就讓他宋港將這些照片發出去吧。他想,讓領導看到他不為人知的另一面或許并非是壞事,說不定能拉近他們之間的距離呢。他也不是清高的人,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人,不是多么與眾不同的人,他俗不可耐。而一直以來,他都太不茍言笑、一本正經了。可這又能怪誰呢?這樣的形象還不是他自己塑造出來的嘛!只能歸咎于他自己。
可宋港卻一直沒公布那些照片,他一直存著,像不定時炸彈一樣。
真是奇了怪了,這家伙都換了幾次手機了,我也奇怪他怎么一直有這些照片。徐良說。
宋港揚言,這些照片我可是要留一輩子的,讓你知道你馬小鵬也有這副德行的時候。
馬小鵬笑著,整個腦袋暈乎乎的。
宋港看了看馬小鵬說,你就是太認真了。馬小鵬,我告訴你,認真你就輸了!
馬小鵬想,是啊,他確實就是太認真了。他不僅認真,他還太把自己當回事了。他那么在乎領導怎么看他,特別是葉局怎么看他。可葉局對他是什么樣的人真的感興趣嗎?或者作為領導,葉局原本就知道他是個什么貨色呢!
想到這些,馬小鵬有些難過。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看著眼前宋港和徐良虛幻的身影,自己變身涼絲絲的,異常孤獨。他被城市巨大的孤獨深深籠罩。
在馬小鵬看來,葉局從區局的葉局變成市局的葉副局后,性情大變。一年前,馬小鵬被調到市局的第一時間便發現了這一點。他知道是葉局幫了他,就說要請葉局吃飯,誰成想葉局卻死活不出來。這要是換作在區局幾乎不大可能,他還記得他要訂婚那陣子,還只是訂婚,葉局就笑著對他說,小鵬,討老婆了你都不請我吃飯啊?他尷尬得要命,他明白葉局的言下之意,他一個北方人在南方這么個小城市找了個本地姑娘,這確實難得。他就只好將各中心主任都叫上陪著葉局喝了一回。他還記得,連喝酒的地方都是葉局幫他選的,他什么心都不用操,只管飯后結賬就是。那時,葉局愛喝愛玩,跟員工輕而易舉就打成一片,大家都知道這個領導很好相處。而現在呢,用一個時髦的詞講,葉局“低調”多了,他完全看不出葉局得意哪個下屬、倚重哪些人。在他們郵政企業里,副職都是分管業務的,葉局就每天蔫頭蔫腦地把自己裝進那一項一項業務中。
馬小鵬本想讓宋港和徐良給分析分析,葉局這是怎么了。可他終于沒有說出口。他能調上來多虧了葉局,這是個盡人皆知的秘密,但畢竟從未公開過。況且,時隔一年,他們的聊天話題進展得并不順利。馬小鵬發現,每次輪到他發言時,他都在找話題,而宋港和徐良說的那些區局近來發生的事,他只有聽的份,完全插不上嘴。這一晚,他就像第一次認識宋港和徐良似的,他充當的是一個傾聽者的角色。原來同事這種關系竟是這么不堪一擊。這一晚,他知道了二人身上之前從不知道的事。隨著酒喝得越多,馬小鵬知道的也就越多。之前他想不明白,為什么宋港那么有錢,他們都是一個單位的同事,宋港早早就擁有了兩套房產,早就買了轎車,還是輛奧迪。不僅如此,他只要有假就會出去自駕游,短則三五天在附近省份轉悠,長則十天半月跑到祖國大西北、大西南。現在他知道了,原來宋港一直在外投資,從工作到現在,他跟朋友合伙投資過代開發票,辦過幼兒園,開過主題餐廳……他也知道為什么徐良總給人感覺那么不思進取、悠然自得,原來不單是因為徐良比他小了兩歲,更重要的在于徐良早就有女朋友,是父母給訂的娃娃親,兩家是世交,不僅如此,女方還是獨生女,現在徐良房子車子也都有了。他甚至才知道,徐良之所以能成為他的同事,竟然是因為徐良的一個遠房親戚,是他們省公司的一個領導……
聽到這里,馬小鵬幾乎大驚失色。徐良表現得更加夸張,你難道不知道?
馬小鵬搖搖頭。他心想,從來也沒聽你說過,我怎么會知道呢!
徐良則不屑道,大家都知道的呀!
馬小鵬一向后知后覺,作為昔日“鐵三角”的一員,他連他們成員的背景都不得而知,頓覺羞愧難當。原來,他竟連他們三人的圈子都始終未深入核心。他就是個透明人。他發現,即便在宋港和徐良眼中,他也是個外地人,就跟透明的似的。
馬小鵬想,倘若不是他離開了區局,有些事他至今都不會知道。
他又想,他現在離開了區局,有些事可能又永遠不會知道了。
他只有羨慕的份兒,他感慨道,我好羨慕你們,都那么有錢。
拉倒吧。宋港說。
我說的是真話。你看你們,都投資這投資那的,不像我……
還說呢,數你最會投資!宋港說。
馬小鵬愣在那。
裝啥呀?宋港繼續說,你押寶在葉局身上,算是押對人了。
窗戶紙就這么被捅破了,馬小鵬心里極不舒服。
徐良說,對,這話沒錯。我們還不都是因為工作上沒前途,就想點別的賺錢的道唄……
馬小鵬勉強將憤怒壓制住,憋出來一句,你們這話什么意思啊?
宋港說,拉倒吧,葉局那么喜歡你,這誰看不出來呀!他話里有話似的,讓馬小鵬著實不爽。馬小鵬將手里的啤酒瓶重重地壓在了桌板上。宋港和徐良愣住了。
宋港試探著說,你敢說你能調到市局來沒葉局的因素?
馬小鵬嘆著氣,我說沒有誰信啊!馬小鵬知道,這是事實,沒辦法回避。他一個外地人,要不是葉局,全市一千多號人,市局領導怎么會知道有他馬小鵬這么個人?可——可僅此而已啊,我又沒做什么。馬小鵬很是無奈。
不用解釋。我們知道。徐良說。
解釋什么?你們知道什么?
一時沒人說話。宋港又叫了一箱酒。
馬小鵬心里更不舒服了,好像他是個心機BOY;好像他背著對面的兩個人干了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好像他背叛了他們,是他主動想辦法調到市局一樣;好像他跟葉局走得近,是在給自己的仕途鋪路一樣……
馬小鵬心里難過。他沒想到在他上調到市局這件事上,宋港和徐良竟是這么看他的,那別人就更可想而知。大家準保都認為他跟葉局關系多么非同一般呢!事實要真如此也罷了,可偏偏他覺得虧得慌。這一年來,他甚至都沒跟葉局說上過幾句話。他在綜合辦,葉局分管業務科室,原本工作上就沒多少交集。而葉局呢,就好像完全沒有區局經歷一樣,將那段任職經歷給徹底抹去了一般,竟像第一次認識他一樣。有幾次,馬小鵬試圖接近他一點,卻都被葉局巧妙地將那些機會給消滅掉了。在市局這一年來,馬小鵬夾著尾巴做人,尤其是開始借調的那幾個月,他大氣都不敢出,可沒有任何人寬慰過他,指點過他。現在,人們捕風捉影,如同懷疑一個女人不檢點一樣,而這個女人身上又偏偏什么也沒發生。這太不值了。馬小鵬的心情壞到了極點,他發現,在他調到市局這件事上,人們都忽略了一個前提:市局辦公室缺人。這才是前提,這才是關鍵,要不然,從客觀公正角度來講,全市那么多能人志士,干嘛調用他?從錯綜復雜的人際關系來看,他們這個企業里,親屬裙帶關系比比皆是,他又算老幾?這些難道他們都不清楚嗎?缺人是關鍵。更關鍵的是柏華華要走,他是頂缺來的。說白了,他是一顆棋子,直觀上講是柏華華的一步棋,如果柏華華找不到合適的接替人選,他就不可能提拔得這么快。
這一晚,馬小鵬意識到,他能調上來,很多人都不服氣呢。或許就是因為他一無所有,才讓那么多人都不服氣罷!
葉局也就是個副局嘛,馬小鵬嘟囔著,咱們企業里你們還能不知道,都是一把手說了算。
可王局要退二線了。葉局可是全市最有潛力的接班人。宋港說。
馬小鵬沉默了。這事他從未想過。
晚餐就這么不歡而散了。
馬小鵬晃蕩著開了家門,將自己丟在床上。悶熱的天,他五臟六腑都被酒精灼燒著,好像隨時一聲響雷,都能將他引爆。窗外黑壓壓的,他迷迷糊糊起身拉窗簾時,聽見噼里啪啦的雨聲響了起來。
這晚,馬小鵬突然很想給葉局打個電話。他也不知道要說什么。
他猶豫著,在通話記錄里按了個號碼撥了過去。卻按錯了,按的是那個詐騙電話。他意識到這一點后,并未掛機,滴滴響了幾聲后,竟有人接聽。二話不說,他就沖著電話就是一頓怒罵:
操——你——騙子!
全——家——死——光——光!
罵完,他掛了電話。在床上翻了個身,將頭捂在枕頭里抽噎起來。
不一會,微信響了。在他們全市的領導人員微信群里,葉局轉了一條微信:
“老婆對老公說,兒童節到了,人家要買東西嘛!老公摸摸老婆的頭說,乖,你已經長大了,不能過那么幼稚的節日了,知道嗎?老婆懂事地點點頭,嗯,知道啦。今晚起,我要學著勇敢地一個人睡。老公趕緊拿出一張卡,說:親愛的,隨便買。”后面跟了一連串表情,落款是:(致我們逝去的兒童節)”
馬小鵬笑了起來。明天就是兒童節了。他似乎從未長大。
他突然很想開葉局玩笑。他又有點不敢。葉局可是他的領導呢。他是不是瘋了?
但他終于沒忍住,就回了一條,還沒到點呢,就想著床上那點事了?末了加了個捂嘴笑的表情。
他想葉局會怎么回復他呢?
但他等了很久都沒收到任何回復。
他進而忐忑起來,葉局是不是生氣了呢?這么想時,他迷迷糊糊怎么也睡不著。越睡不著,他胃里越翻江倒海般難受。他起身去廁所吐了一陣。回到床上仍在想,葉局是不是生氣了呢?
雨越下越大,窗外電閃雷鳴。好像雨憋了一整個夏天,然后傾盆而至。
這一晚,馬小鵬徹底失眠了,他在等葉局回他的信息,卻始終沒有等到。
他想,等明天一早見著葉局的面一定要看看葉局怎么表現,葉局是會跟他開玩笑,或者提示他不該這樣之類的嗎?
于是,第二天,他故意早早來到單位,甚至他還故意制造了幾次跟葉局的碰面。但始終,葉局也沒有搭理他,就當他是空氣一樣。這讓他異常忐忑,從此也更加憂心忡忡起來。
葉局,你是不是生氣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