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福女孩

林秀赫

小佟是個“五福女孩”，大家也都這么稱呼小佟。

1988年5月，小佟出生于高雄。她的父母在五福路上開了一家清粥小菜便當(dāng)?shù)辏刂聊壳埃≠〗^大部分時間，都是在這條五福路上度過。

她人生中第一個記憶來得很晚。

七歲時，小佟在五福路上的玫瑰圣母堂附設(shè)幼兒園，首次感覺到世界的存在。但又過了好一段時間，她才慢慢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身處這個世界之中。記得那天在美麗的教堂前，她穿上畢業(yè)服，第一排端正坐好，準(zhǔn)備拍照。當(dāng)時陽光很強，加上許多小朋友和她并排在一塊，她覺得自己好像看到五福路上柏油的熱度，就是看過去有點兒彎曲的空氣。她的幻覺正在冒煙。幸好一旁港口的風(fēng)，徐徐吹來，小佟涼爽地看往港口的方向，卻忘了面對鏡頭。

幼兒園的畢業(yè)照就這樣拍了下來。

那年，她從愛河左岸的玫瑰圣母堂，改到愛河右岸不遠的忠孝國小就讀。

忠孝國小是一間小而精巧的學(xué)校。雖然國小的正門是在大智路上，但她每天早上都是從五福四路九十九巷的側(cè)門走進去。她沒有從前門出入的經(jīng)驗，也完全想不起那間學(xué)校大門口的樣子。六年的小學(xué)時光里，她每天往返這條小巷兩次，對巷子內(nèi)每一戶的車子、盆栽、招牌、空調(diào)，都記得十分清楚。這條小巷子里，沒有哪件東西移了位子，能逃過她的眼睛。

由于巷子口的99號和97號，都是鐘表行，小佟從小就把這條小巷看作是一條時光小徑。之后，每當(dāng)她感覺遺落了什么的時候，就會再回到這條小巷——只走一回而且不能夠逗留。

如同白駒之過隙。

將五福路連貫通過愛河出海口的，是高雄橋，也是愛河下游最后一座橋。兒時，小佟一直在橋的兩邊往復(fù)織錦，建構(gòu)起她的小小世界。偶爾，她也向往一座橋以外的宇宙，然而父母從不休假的便當(dāng)?shù)辏屝≠□r少有向外探索的機會。

那時候，小佟還沒想過這條五福路究竟有多長。她從未到過這條路的任何一端，每天放學(xué)，只會沿著馬路走回家。她一直沒有見過路的盡頭，沒看到盡頭的時候，人很容易想要探索。當(dāng)這種心情萌生時，她會主觀地認(rèn)為這是一條沒有終點、無止境延伸的道路，可以從路的這頭向右繞了地球一圈之后，再從路的左邊出現(xiàn)，一樣都回得了家。也許這段旅程會花很長的時間，但理論上是這樣沒錯。

“為什么沒有標(biāo)出五福路呢？”

她第一次轉(zhuǎn)動小學(xué)教室里的地球儀，心中不免這么想。

又過了幾年，她進入五福國中。這是父親的意思，主要考量到升學(xué)率。

記得五福國中的第一堂課，老師請同學(xué)一一起立自我介紹。輪到小佟的時候，她說她家住在五福路，接著說自己讀哪間幼兒園，來自哪間國小。老師很快發(fā)現(xiàn)這些學(xué)校的地點也都位于五福路旁，沒要小佟坐下，而是問小佟：

“‘五福這個詞，出自《尚書》。”老師說完，轉(zhuǎn)身在黑板上寫下，“一曰壽、二曰富、三曰康寧、四曰好德、五曰善終。”她一停筆，就要小佟解釋五福的意思。

“長壽、富貴、健康，好德是，好德是，好德……”小佟的聲音越說越細(xì)。

“還有誰知道嗎？”老師請小佟坐下，改問其他同學(xué)。

小佟忘記后來是否有同學(xué)回答出這個問題，她的國中記憶就這般定格，持續(xù)停留在那說不出話的窘境之中。往后三年，如果得做個比喻，那也只能說她每天的生活就像在勉強地爬格子前進，且依稀伴隨著一些緊密的課業(yè)壓力。總之，國中的日子也就這樣迷迷糊糊地過去了。唯有在離開五福國中前，她不負(fù)父母的期望，考上了高雄女中。

過了暑假，她的學(xué)校來到愛河左岸。

高雄女中是一間位于五福三路上的女子高中，這間高中離小佟家很近，只要沿著五福路，走過紅色的高雄橋就到了。若以小佟家為基準(zhǔn)點，出門上學(xué)的方向好像也沒改變，不過她確實已經(jīng)由國中生變成高中生。

記得國小許多鄰居都和她念同一間幼兒園。到了國中，班上也還有幾位同學(xué)一樣是住在五福路上。可是現(xiàn)在，班上家住五福路的，除了她，沒有別人了。

高一那年，小佟的教室在五樓，教官規(guī)定學(xué)生不準(zhǔn)搭電梯，所以小佟總是走樓梯上樓。高中的走廊不及國中的寬，教室也小了些。印象中這里的每一面墻壁都像是褪了顏色，可是小佟特別喜歡這樣的感覺。那時，她身邊確實需要一些灰藍色的調(diào)子，來平衡過于華美的韶光。

她甚至覺得，自己就像店里爸媽炒的菜一樣鮮艷。那是個想要更多更多顏色，有時卻又只想著黑與白的年紀(jì)。就在小佟開始感到有點孤獨的時候，她偶然發(fā)現(xiàn)班上通訊錄里，還有一位也住在五福路上的同學(xué)，叫小萳。那天小佟才知道，原來鳳山也有一條五福路，和她所熟悉的五福路完全不同。

只因為路名相同，她們開始有話題可以聊，同學(xué)也喜歡把她們湊在一起。所以“五福女孩”，實際上是大家對她們兩個的稱呼，兩人是一個小組。她們很快熟悉起來，每天都膩在一塊，就像開水加泡面，泡面加開水般，怎都不覺得無聊。

平日在教室上課，小佟的座位恰好能由房子與房子的中間，看見一道愛河的景色。午睡的時候，河面上波光粼粼，她們倆常擠在同個座位望向愛河。那時電影圖書館剛落成，偶爾小佟會在假日向家人說要去學(xué)校自習(xí)，其實是和小萳跑去電影圖書館看電影了。她們看了一部又一部，在青春期累積大量的記憶，那也是整個高中時期最令小佟懷念的。

雖然每次段考完班上都要抽簽換位子，可是無論如何，小萳總有辦法坐在她前面。她喜歡轉(zhuǎn)身找她說話，想什么就說什么。

小萳告訴她，鳳山那條五福路的起點和終點，都是五甲三路。

“很奇怪對吧，為什么起點和終點都是同一條路呢？這是因為鳳山的五福路有點像半橢圓形的。嗯，不對！應(yīng)該說像船頭的形狀，由船的最前端向左右分出一路和二路，最后交會在五甲三路。”

按照小萳的說法，小萳家的五福路與她每天上下學(xué)的五福路有很大的不同。在小佟印象中，高雄市區(qū)的這條五福路，起點和終點都是鐵路。她的五福路是一條直線的，被畫成半圓的則是鐵路。就因為這點的不同，小佟慢慢發(fā)覺自己和另一個五福女孩，其實是兩個完全相反的女孩。

小萳來自一個司法官家庭，父母都在愛河旁的地方法院工作，一家人每年固定在寒暑假出國旅游。小萳對小佟說，她已經(jīng)去過25個國家，但下一個國家，想和小佟一起去。小佟覺得，小萳所知道的關(guān)于這個世界的知識，至少是她的三倍以上。小佟甚至想過，也許“小萳”這個名字，只是她游走國際的眾多名字當(dāng)中，一個適合在臺灣使用的名字罷了。

小佟走路回家只要十分鐘，小萳回家則要轉(zhuǎn)三次公交車。不過小萳平時多半是由父母的其中一位開車接送，而小佟則陪她到校門口，等小萳的父母來接她之后，再自己一個人跨過愛河回家。

兩人一直維持很好的友誼。到了高二下學(xué)期，五月某天放學(xué)，小佟照樣陪小萳到門口等她父母來接，可是過了很久，都沒見到熟悉的轎車靠近。

學(xué)校固定四點半放學(xué)，她們已經(jīng)等了一個半小時，就連對面國軍英雄館的燈都亮了。小佟依然保有耐心。又過了一陣子，她望了望愛河口，發(fā)現(xiàn)連橋上的造景燈也開始閃爍。

“我爸媽吵架了，很嚴(yán)重，我想他們今天不會來接我了。”小萳說。

“要不要再打電話看看。”小佟說。其實她上課時，就已經(jīng)注意到小萳的異樣。

“你不懂他們。他們每次爭執(zhí)起來，就不會管任何人。他們有他們的堅持，他們的尊嚴(yán)，像法律條文一樣硬邦邦的尊嚴(yán)。”

小佟嘆口氣說：“還好我們讀理組。不過，也有硬邦邦的數(shù)學(xué)公式就是了。”

小萳笑了出來，她看向小佟說：“送我回家好不好？我媽出國了，我爸為了堅持自己的立場，也另外找了一個地方住，他們都一樣不想回家。”小萳有些哀求，蹭著小佟說：“好嘛，你不是說很想去另外一條五福路看看嗎？就來我家玩嘛。”

小佟看了手表，思索這個時間家里快開飯了，如果她答應(yīng)了，這就是她第一次沒有回家吃晚餐。

“走啦。”小萳一手拉著她，另一手?jǐn)r下一輛出租車。

20分鐘后，她們就到了鳳山的五福路。這里只有兩線道，兩旁則是住宅區(qū)。下車后，小萳還是挽著小佟的手。

“前面巷子進去就到了。”

小萳長得像洋娃娃，也愛像洋娃娃一樣打扮。她的頭發(fā)總是很有技巧地燙卷，稍微有點波浪而不被教官察覺;小佟則是從小留著男生頭，一直是俏麗的短發(fā)。

“你看我們牽手的影子，像不像男女朋友。”小萳說。

小萳不停地找小佟說話，小佟則是專心地環(huán)顧四周。走到了這一區(qū)已經(jīng)不像剛剛的住宅老舊，都是新房子，可是她總覺得少了什么。這些別墅給人一種樣品屋的錯覺。小佟很快察覺這里沒有絲毫的商業(yè)氣息，一片新穎的住宅區(qū)中幾乎沒有人在外頭走動。

小萳家中很干凈，尤其是客廳，只放了幾件像是從沒用過的家具，看過去好比在看雜志上的旅館照片，空曠到說話還有回音。但小萳的房間內(nèi)，則堆滿從國外買回來的各種小飾品，還有數(shù)不清的外國卡片以及音樂CD，一切都和平時小萳在學(xué)校所形容的一樣。小佟隨手拿起幾張CD，多是六○、七○年代的樂團，這個年紀(jì)的她，還不太了解這類的音樂。

“很多是之前一位英國阿姨送我的，其實也不常放來聽。不過Blondie有一首Heart of Glass（玻璃精靈），我還蠻喜歡的。呼嗚喔哦，呼嗚喔哦，很輕快。”小萳躺在床上，突然又說，“暑假我們一起報名營隊，去雄中釣帥哥好不好？”

“無聊。我又不喜歡他們，去釣他們干嗎。”

她和小萳都躺在床上，頭靠得很近，但雙腳分別朝著不同的方向。

躺著往上看，小佟發(fā)現(xiàn)不少CD并未被收到盒子里，銀色的手掌大的光盤，自軸心映照出七彩的光束，反射在天花板上。

“喂。佟千亞，你以后會去考女警或者女軍官嗎？”

“有想過，可是又覺得自己不適合。應(yīng)該說，還沒找到喜歡的職業(yè)吧。”

“像這樣，你不覺得很帥嗎？”小萳雙手舉起，做出指揮交通的動作。“我們一起看過幾部電影了？30部有了嗎？”

“如果加上之前沒看完的《羅馬假期》，也才24部吧。”小佟扳起手指，認(rèn)真數(shù)了起來。

“我說大概30部不行嗎？干嗎算那么仔細(xì)。為什么我們《羅馬假期》沒看完？”小萳很快又說，“我想到了，因為你說，一直看男女主角騎機車在羅馬繞來繞去，覺得頭好暈，就不想看了。”

“你不會暈嗎？”

“不會呀，又不是自己騎。”

“如果鏡頭拍車子太久的話，我都會暈。”

“為什么？”

“可能我習(xí)慣走路吧。”

“所以你現(xiàn)在都沒有喜歡的人嗎？”

“什么啊，干嗎突然問這個？”小佟閉著眼睛說。

“你就回答我嘛。”

“沒有吧。”

“是沒有，還是沒想過？”

“不知道。”

“怎么可能。”

“我現(xiàn)在才17歲。何況喜歡一個人，對我來說一定要很確定、很確定才行。”

“那你之后確定了，一定要和我說。”然后她轉(zhuǎn)過頭來，親吻了小佟額頭，接著吻了她左眼的眼皮、鼻尖和鼻梁，似乎沒有停止的意思。

小佟下意識推開小萳，下床的時候，意外踩碎了幾張CD。

她告訴小萳，想回去了，家人還在等她回去吃晚餐。

沒過幾天，小萳就自動從學(xué)校退學(xué)，據(jù)說她被母親送到國外念書了。

從此以后，五福女孩只剩下小佟一個。

高三開始，關(guān)于小萳的一切也逐漸淡去，小佟全心投入了更繁重的升學(xué)考試。也是在這個時候，小佟覺得自己的人生像是一個轉(zhuǎn)圈子的游戲。她并非不喜歡這間女中，但是日復(fù)一日行走于五福路上，讓她的整個人感到無比的束縛。

一個莫比烏斯環(huán)。

不論何時，教室的吊扇永遠在轉(zhuǎn)動著，既降下涼爽的風(fēng)，也伴隨分貝不低的嘈雜聲。時間就這樣快速地轉(zhuǎn)動。

2007年初夏，正值高鐵通車期間，也是小佟求學(xué)生涯中，最用功的階段。她向往能乘著高鐵到異地的大學(xué)念書，可惜未能如愿。她希冀的，不過是稍微能夠遠離這條孕育她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