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路

朱金賢

以禮河流過，把渾然一體的高原劈成兩半。兩岸的群山伴著流水，奔涌向未知的遠方。從低處往高處看，一座山疊著另一座山，在云霧中聳立。蒼涼的群山掛著幾個蕭索的荒村。一些稀稀疏疏的石板房躺在群山的褶皺里，低矮而破敗。一個人終其一生也難于撫平大地縱橫的溝壑，一個人終其一生也難以串起支離破碎的生活。

受河流切割的影響，兩岸峭壁林立、怪石嶙峋，像經歷過斧劈刀削。突兀的山峰和驚險的峽谷，在時空里亙古靜默。距離河流幾百米的高處，形成一塊平地，人們在這里建房、修街，將歲月打磨得喧囂熱鬧。巴掌大的地方，伴隨時光的車輪從荒蕪走向繁榮，它在山里人的朝拜中，迎接每一個歡騰的晨曦，又送走每一個清冷的傍晚。

少年時，站在村莊的山梁上，我常常看著千米外的地方出神。那些耀眼的白墻高樓，讓我們泥土墻石板頂的房子顯得矮小簡陋。我稚拙的心靈，漸漸有些不安分。我問父親，那是什么地方？父親說，是鄉政府。我說，我想去看看。父親說，你太小，走不到。我很納悶，近在咫尺的地方，為何遙不可及？那時，我沐浴在大山明媚的陽光里，而鄉政府的上空，經常被云霧籠罩。無論如何望穿秋水，我心中的繁華之地依然是一個模糊的輪廓。

年少無畏，心比天高，總想著逃離山村。后來我才明白，走出大山，不僅僅依靠雙腳，更需要幾十年甚至幾代人汗水和智慧的積淀。

十多歲時，我走路去鄉上讀中學，才第一次親身感受了“咫尺天涯”的距離。從村莊通往鄉上唯一的路，任多少人往返踩踏，卻始終沒有路的樣子。那是一條怎樣的路啊？寬不過二尺，雜草叢生，在大山的腹地蜿蜒。路的一側貼著山，另一側臨近懸崖，往下一看便頭暈目眩。那些千年不化的頑石，在清冷的風中、在日曬雨淋中，被歲月磨蝕分裂，像大山破碎的心，撒了一地。

那一條艱險的路，其實并不寂寥。我的祖輩們在這條路上灑下的熱血與汗水，融入群山的靈魂，化作一種信仰，讓大山的子民代代相繼。在這條路上，雖然看不見人來人往，但每個角落都充滿人聲。多年后，我的很多記憶只殘留下一星半點，唯有父親的身影在腦海中越來越清晰。大概有兩年多的時間，每個周末，父親就帶著我奔波在這條路上。他背著一袋一百多斤的洋芋走在前面，腳步沉重卻穩健。他身旁的小毛驢馱著兩袋洋芋，十分乖巧地聽從吆喝。我輕裝上路，卻總是縮在后面，到達碎石多的路段，不得不半蹲著行走。父親回頭見我被落下很遠，也不催促，而是有意放慢腳步。

行至一半，遇見一坡度稍緩的叢林，松樹投下婆娑的樹影，正是休息納涼的好地方。父親放下背上的袋子，又請人幫忙卸下毛驢的馱子后，便靠在樹下。我看到細密的汗珠從他臉上滲出，在皺紋里游走。他黝黑皴裂的臉，在汗水的澆潤下顯得慈祥而滄桑。父親點燃一袋旱煙，閉著眼睛養養神，在裊裊輕煙中，他嘴角浮現出一絲愜意的微笑。

又啟程了，漫長的路，一直在下坡，卻總也看不到谷底。陽光焦灼，透過單薄的汗衫，把全身曬得火辣辣疼。我和父親，像茫茫群山中兩片飄零的樹葉，在饑渴苦旅中尋找宿命的根。父親抬起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說，快到了，已經看得到天生橋了。我低頭，見不遠處有一座鐵索橋，四條銹跡斑斑的鐵索掛在四根石柱上，中間拉著一塊搖搖晃晃的鋼板，行人走上去發出噼噼啪啪的響聲。橋下流水奔騰的聲音震耳欲聾，穿透大地的寂寞。很多年來，這座鐵索橋像是我內心的圖騰，它不僅是連接兩岸的橋梁，也是連接村莊和外部世界的紐帶。

過了天生橋，道路轉為上坡，我們走得更加吃力。父親氣喘吁吁地說，要是村里通了公路，賣個洋芋就不會這么艱難了，他沉重地嘆息一聲，哀怨中又懷有點點希冀。好在離鄉上不遠，已經能聽到牲畜的嘶鳴和小販的叫賣聲，我們的腳步，在疲累中重新煥發出力量。

到達鄉上，父親在街頭找棵樹把毛驢拴住，然后找一塊干凈的空地把洋芋卸下來，坐在旁邊等待買家。時候已近中午，街上行人熙熙攘攘，沉悶的空氣讓人異常難受。我環視一下四周，賣洋芋的人并不少。他們鞋上沾滿泥土，大概也是走了幾十里的山路來的。等了很久，終于有買家過來了，他們東瞅瞅西看看，貨比三家后，看中了我家的洋芋。

“多少一斤？”

“一毛五。”父親說。

“太貴了吧，最多一毛二。”

“這是又大又香的開花洋芋，值得這個價。”父親很堅定。他心里盤算著，再多等一下，一定有人出得起價錢。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有買家來了又走了，大多時候，父親的想法并不總能如愿。洋芋已經背到街上，價格再低都得賣，何況父親還在焦急地等著給我湊生活費呢！偶爾有運氣好的時候，遇到一個大主顧，把洋芋全部買走，價格還不賴。三袋洋芋，近三百斤，能賣三十到四十塊錢。饑腸轆轆的父親舍不得吃喝，他塞給我十塊錢做生活費，用剩余的錢買點生活用品，又趕著毛驢沿來時路回家了。

時光繼續向前，父親和他的小毛驢就這樣不停歇地來回奔波在山路上，令他欣慰的是，公路的修建終于有了眉目。我上中學的第二年，從鄉上通往村上的公路開始修建。這一個巨大的工程，要求村民們投工投勞，無形中又為他們增加了沉重的負擔，但對于幾十年來依靠人背驢馱的莊稼人來說，這無疑是一個振奮人心的好事，再苦再累都值得。十幾公里長的路被劃分成很多段，村莊里大多以家族為單位，幾家人聯合修一段。在物質并不豐裕的年代，修路仍然是無比艱辛的，除了炸藥能幫上一點忙，基本都是依靠鋤挖錘鑿。

公路開工建設后，大山里回蕩著錘鑿的聲音。這種聲音，時刻擊蕩著我的心靈，給我苦的警醒，也給我夢的力量。有時候，村里的人正急匆匆地往街上趕呢！突然聽到群山中傳出聲音：“要放炮了，快躲起來。”趕街的人抬起頭，哪里看得見說話的人，只有聲音還在一遍又一遍重復，他們迅速找個山洞或是在大石頭下的角落藏起來。這時，轟隆隆的炮聲響起，群山陡然震動，煙塵、石塊齊飛，將天空染成一團灰色。

父輩們沉浸在幸福的暢想中，他們晨曦出門，帶月回家，希望盡快修通走出大山的路，卻沒意料到災難的襲來。路未修到一半，便出了意外。我的兩個堂叔被垮塌的土堆推下幾十米高的懸崖，只找到支離破碎的身體。那時已是傍晚，他們停下手中的活計，坐下來安歇。暮色瘦了夕陽，他們笑對群山，卻再也找不到歸家的路。他們的雙眼微微一閉，充滿希冀的生命在三十多歲的黃金時代戛然而止，只留給親人長久的思念。

整個村莊充滿悲痛感，哭聲、哀嘆聲彌漫交織，天像塌了下來。面對生離死別，每個人的內心都是脆弱的。老人們絮絮叨叨的抱怨，讓修路帶來的喜悅煙消云散。他們說，如果不修路，便不會發生這樣慘痛的事，祖祖輩輩幾百年扎根在山村，不通公路也一樣活得很好。他們已經六七十歲，村里的世界已經夠大，有沒有公路通到外面又有什么要緊呢？

對于父輩們而言，他們正年輕，有力量，他們渴望與外面的世界接軌。當悲痛的愁云散去，新生的憧憬戰勝了死亡的恐懼，他們又重新拿起鋤頭，在蒼茫的群山中挖鑿。通往外面的路越是艱難，越是牽引著他們的希冀。

父輩們用人力戰勝了自然的險山惡水，為村莊開辟了新天地。公路在群山中歷經九曲十八彎，把大山里的人和外面的世界連接起來。父輩們過了幾十年艱苦閉塞的日子，終于有了一條寬敞平坦的公路。他們在歷經劫難后看到了豐收的喜悅，也更加勤奮地經營未來的幸福。他們憧憬著，大山里種出的洋芋，只要背到一公里外的村上，便有車拉出去賣，比起以前人背驢馱幾十公里的跋涉，已經是不可思議的轉變。

通向幸福的路仍然是曲折的。群山中的公路，坡陡路窄，少有車輛通行，到了雨季，道路更是經常被垮塌的山體堵住。有一年秋天，正是洋芋豐收的時節，而突如其來的大雨澆滅了父輩們的喜悅。十多天后，天漸漸放晴，但車只能開到距離村莊五六公里的地方。無奈之中，父輩們只得又一次踏著泥濘的山路，把洋芋背到公路邊，等候車來拉。

大山并沒有給父輩們太多的慰藉，卻讓貧苦的人更辛苦。父輩們背到公路邊的洋芋只拉出去一點點，大雨再一次阻斷了通往外面的路。每家人都有幾十噸洋芋，擺在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父輩們從家里拿來油布搭起帳篷，遮住洋芋，讓一年來辛苦的收獲不挨雨受凍。雨一直下，群山被籠罩在一片悲戚中，一群人在焦灼的等待中彼此安慰。餓了，他們就在附近找點柴草燒個洋芋充饑;累了，他們就裹著一床薄絮依偎在洋芋堆里取暖。近二十天里，他們心在流血卻束手無策，只能一遍又一遍祈禱大雨停歇。

漫長的時光里，父輩們用堅韌的毅力換得了收獲，盡管這收獲仍是那么微不足道。他們篤信，用勤苦換取甜蜜，生活不會一直辜負那些能吃苦，受得累的人。

盡管生活仍然艱辛，但有路就有新的氣象。大多時候，泥土路仍然晴通雨阻，但父輩們也深切感受到公路給大山帶來了不一樣的變化。村莊里車輛漸漸多起來，有來收購農貨的，也有把外面的東西拉進來賣的。不出山就能買到生產生活的必需品，這是父輩們曾經不敢想象的事情。

十多年前，當村民小組長提議把公路修到各家各戶時，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認同。而面對缺資金、缺技術的難題，距離公路修建到戶，依然遙遙無期。大家商議后，決定每家湊一點錢，出一點勞力，先把毛路修通。正當一切有條不紊進行時，修路又遇到了新的難題。沿途要占用大量的土地，這些土地都是每一個農村家庭生命的根，他們渴望得到和市場價相符的補償，可修路的資金都是大家從衣食里擠出來的，哪還有多余的錢呢？

到戶的公路，無論修與不修，都牽動著每個人的心。即便困難重重，但共同的信念還是將村民們的力量凝聚在一起，他們太渴望擁有一條屬于自己的公路。風雨同舟的力量不可阻擋，大家都彼此讓步，被占用土地的村民少拿點補償，其他人再緊一緊衣食，多湊點錢用于補償鄉鄰，村到戶的公路得以順利修通。

時至今日，曾經通往鄉上唯一的路早已廢棄。鄉村公路從無到有，從泥土路變成砂石路，歷經多次修繕加固，早已告別了晴通雨阻。村到戶的公路變成水泥路，賣洋芋不再需要人背驢馱。而我的父輩們在沉重的歲月里變得枯瘦衰老。他們依然固守著村莊，卻沒有力量再種地。盡管很少有人記得父輩們生命的負重，但他們的足跡，打下了一個時代的烙印，化為歷史的血痕。他們一生的辛苦始于一條沉重的路，他們晚年的甜蜜同樣始于那條沉重的路。他們用血汗修筑的走出大山的路，歷經歲月洗禮和苦難沉淀，不斷延伸，不斷寬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