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眠

校園的中心是一汪安靜的噴泉,水里游弋著各色金魚。以噴泉為圓心,往外延伸的是小花園,石廊上掛著紫藤,石桌旁立著紅楓,石凳后長著銀杏。若是沿著鵝卵石小徑往前走,路過一片香樟樹,便能到達我們的教學樓。
楓葉一紅,學校的英語周活動就近了。英語周是為了鼓勵同學們學習英語而舉辦的活動,壓臺的節目必然是周五上午的文藝匯演。為了這次文藝匯演,各個班的同學都會早早地開始準備。也許是初生牛犢不怕虎,我們班長選擇的表演內容是莎士比亞的經典戲劇《裘力斯·愷撒》,其他同學知道后發出一陣歡呼,仿佛自己下一秒就會站在百老匯的舞臺上。
沒想到,我們邁出的第一步就直接踩進了坑。幾乎沒人愿意演,面對沉默地低著頭的同學,班長一怒之下,一拍桌子祭出了祖傳絕學——抽簽!
我的同桌很幸運地抽到了安東尼這一角色,從那天起,他的早讀課就變成了莎士比亞戲劇的臺詞課。每次忘詞,他總會習慣性地撓撓頭發,沒多久,鬢發處被他撓出了一個淺色的坑。我實在看不下去,只要他一抬手,我就會拽住他的胳膊,說:“你還沒成年就要禿了!”
在我的監督下,同桌撓頭的習慣改掉了,換成了撓墻。上自習課時,一聽到身邊有瘋狂的撓墻聲,我就知道他又卡殼了。
午休時,幾個演員會跑到樓下的小花園里,反復排演。一日,偶然經過的校長從樹葉的間隙里看到學生舉起的道具刀,嚇得一個箭步沖上前去:“你們干什么?”班長脫口而出:“商量刺殺!”幸好同桌機智地補了一句“排練刺殺愷撒的節目”,不然他們就得在校長辦公室里寫著檢查度過下午的時光。
那時沒有平板電腦,排練全靠錄音帶和CD。錄過對白的錄音帶,到了后期,卡得連錄音機都播不動。于是,同學搬來厚重的筆記本電腦,午休時挪開課桌椅,讓幾個演員模仿舞臺劇里的動作和走位。
就在我們躊躇滿志地準備兩天后登臺演出時,負責聯系道具的英語課代表帶來噩耗:全城的影樓都沒有可以租借托加長袍的,需要去外省租。可是這樣,費用就遠遠超出了我們班級的活動經費預算,即便立刻找裁縫現做,也沒有辦法在短時間內趕制這么多件托加長袍。
一時之間,大家沒了主意,紛紛討論起變通的辦法:要不就穿校服?可是這樣舞臺效果就會大打折扣。要不換成洋裝?可是租借洋裝的價格也不是我們能負擔得起的。同桌下意識地伸出手撓了撓墻,忽然抓起了白窗簾的一角,問:“你們看,這個行嗎?”
我站在窗臺上,踮起腳,卸下一個個夾子。灰白色的窗簾垂到地面,扮演愷撒的班長不顧窗簾上落的灰,拿起來在身上綁了幾圈,還挺像那么回事。于是,同學們紛紛爬上窗臺,開始卸窗簾。
那天下午,每個來授課的老師,都會不自覺地看著格外敞亮的教室,還有堆在教室后墻黑板報下的那一大坨白窗簾。參加演出的人有6個,教室的窗簾只有兩片,于是我們氣勢洶洶地擁入隔壁兩個班,在隔壁班同學的注目禮中,一腳踩上窗臺,“洗劫”了他們的窗戶。
“喂!隔壁的!你們拿走窗簾,要負責洗,還要負責再掛回去啊!”
材料有了,如何把它變成羅馬托加長袍成了問題。窗簾很滑,很難固定,哪怕打了結也會因為演員一抬手而松開。
我們只有采用人形固定的辦法,讓演員站在中間,用回形針、發卡把窗簾固定在演員的衣服上。幾個演員一字排開,張開雙臂。
“你夾到我的肉了!”同桌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別喊,不然還會夾到!”我頭也不抬地說。
“你別動啊!這邊我剛固定好又滑下來了!”
“停停停!”班長突然喊道,狠狠地砸了一下自己的頭,“完了,我是蠢貨,我忘記了托加是按照等級分顏色的,我們需要紫色和紅色的托加!”
一瞬間,萬籟俱寂,叮當一聲,似乎是誰手里的回形針掉到了地上。
白色窗簾多見,紅色的卻不多,但憑借著我們出色的記憶力,很快便找到了學校有著最多紅窗簾的地方——小禮堂。小禮堂的窗戶較高,我們借來了梯子,規規矩矩地站在一邊,偷偷打量著默不作聲的校長。他背著手,回頭面無表情地看了看我們,朝著一旁的保安大叔揮了揮手。兩個大叔爬上了梯子,替我們卸下了火紅的窗簾。
我抱著窗簾,小心翼翼地往回走,背后校長的目光和手里的窗簾莫名地生出了溫度,而且越來越燙。等英語周結束了,我一定要把班長當窗簾一樣掛起來!
現在唯一剩下的,便是象征著皇權的紫色托加了,也是關鍵人物愷撒的著裝。我第一次感到紫色是如此讓人頭疼的顏色,也第一次埋怨為什么每家每戶都千篇一律地喜歡用白色的窗簾!
明天就是周五了,一籌莫展的我們決定妥協,還是用紅窗簾吧。就在此時,“凱歇斯”驚叫一聲:“我知道哪里有紫色的托加了!”
“哪里?!”
“校長辦公室的沙發巾就是紫色的!”
班長的表情猶如劇中遇刺時的愷撒,他咬了咬嘴唇,說:“可是校長已經忍我們很久了啊……”說完,他環視了一圈,仿佛在期待哪個勇士能自告奮勇地站出來。
我們幾個憂心忡忡地站在走廊的這頭,目送著班長遠去的背影。窗外起了風,徒然生出一種“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悲壯。
在被校長訓話一小時之后,班長抱著一卷紫色的沙發巾,在我們的掌聲中,昂首挺胸地回到教室,還真有幾分愷撒的無畏和無懼。
周五,我們班的節目一登臺,場下便響起了輕輕的贊嘆聲,金色的探燈為托加長袍鍍上了一層薄薄的光,莊重而嚴肅。我知道,我們贏了。
“愷撒班長”和其他得獎人一起,站在舞臺上。校長面對觀眾發表活動致辭:“這次活動,大家都很努力地準備,尤其是一些班級,充分發揮了主觀能動性,動用了一切可以利用的資源,也讓我看到了年輕人無限的可能性。”
末了,校長看了“愷撒班長”一眼,指了指他身上的衣服,說:“我辦公室的沙發巾,你穿著還挺合適的。”
臺下哄堂大笑。以后,提及高一(3)班也許有人不知道,但提及那個為了表演節目,卸掉學校窗簾的班級,就無人不知了。直到我們畢業,校園里還流傳著那個“所到之處,窗簾全卸”的班級的傳說。